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涅槃

2013-04-29 00:44:03林侖
當代小說(下半月) 2013年6期

林侖

月光淡雅而憂郁地搖曳著,撓擾著人的心。小院里,嬰泥抱著打呼嚕的小黑貓,獨自坐在屋門外的石礅上,心被這片暫時的沉寂壓迫得更加沉重了。自從妹妹進了學堂這十幾年來,她每天晚上都要在這里迎她回來,然后伺候她吃飯、洗臉、直到上床睡覺。這在她的生活中,似乎已經形成了一個習慣,仿佛是上帝有意的安排,她也覺得是自己的天職一樣。

“哐當”一聲爆響,院門被喚金一腳踹開了,驚得嬰泥渾身一顫,從石礅上彈跳而起。小黑貓被猛烈地摔到了地上,“喵嗚喵嗚”直叫喚。

“妹妹回來啦?”嬰泥略愣怔一下,一邊忙招呼妹妹,一邊慌亂地彎下腰,準備抱起小黑貓。忽然,一雙紅得浸了血般的尖皮鞋在月光下一晃,嬰泥直看到有一道血水從眼前一飄而過,接著就是那被踢出去的小牲靈慘不可聞的哀叫聲震蕩著夜空。

“快回去打洗臉水,一只破貓就那么掛心?”

其實對于嬰泥來說,類似這樣的喝叱她已經習以為常了,她幾乎是把自己浸泡在指責和咒罵的生活中的。這時,喚金的大喝聲仿佛是對著空氣一樣,嬰泥連正眼都沒敢看對方一眼,就扭過了身去。她正欲跨進屋門時,卻見那可憐的小黑貓哼哼唧唧地抽搐著,從那邊一瘸一拐地向自己移來,她怕人搶去了似的抱起了那貓。

亮汪汪的淚水在小黑貓眼里打閃著,它把臉往嬰泥的胸口上偎擦過來。嬰泥將頭深深地抵在了貓身上。

月亮被廋云消弱了銳光,鋪一地的迷蒙在人的眼前。長了一臉肉疙瘩的喚金,這會兒被嬰泥那醉人的柔情揉搓得滿面刺癢,使她那粒粒惱人的肉疙瘩,不住地在她的皮膚上蠕動,連向上翻動的鼻翼,也被惱怒搬動了位置。于是,出現在姐姐面前的妹妹,并不亞于像剛剛從墳窟里爬出的魔鬼一樣陰森可怖。嬰泥禁不住打了個寒顫,她像站立在刑臺上,盯著喚金就像盯著向自己的腦袋上飛來的子彈,她嚇得半天回轉不過神兒來……

妹妹一天天同成熟與日俱增的妒嫉,似要毀掉整個世界,她時常向姐姐嬰泥發泄心中的不滿。她那矮胖的身子在月影里堆起的,簡直就是一尊嫉妒的灰色雕像,而這尊雕像,時常聳立在嬰泥的心間,壓得她幾乎喘不過氣來。

每天晚上都是這樣,只有當嬰泥侍候喚金入睡后,她才能將疲勞了一天的身子平放在床上。

月光銀蛾一樣從窗戶嘩嘩地撲進來,落滿了花被子。“沙——啦啦——”外面起風了,窗前那棵成年累月流淚的老桑樹,向小風訴說著自己孤獨的身世。是啊,這老桑樹,自嬰泥記事起,它就是孤單一身地生長在這方小院落里;樹干雖然年老憔悴,且從中間裂開一道大逢,但每逢深春季節,它依舊蓬蓬勃勃,甜果累累,那顆顆紫色果子,是它滴血的心呢。嬰泥幾乎不敢正眼看它,她怎么也不能將那瑩瑩的桑葚,和它寬大的裂痕吻合起來。

“沙啦啦”,仿佛是得到了上天的支助,嬰泥好長時間沒有聽到過老桑樹這么厲害的叫聲了,她不能自已地一骨碌爬了起來,把熱燙的臉頰貼上了窗戶。

樹桿動蕩,搖曳得樹身上裂縫間淌動的汁液,像一條凄清的小河,河水流啊動啊,在少女的眼里迅速幻化成那流逝的歲月……

嬰泥是這家人經過好幾個人的手,從外地抱回來的。這家兩口子結婚好幾年,卻沒生下一個孩子。為這事,兩人整日打罵不休,男的嫌女人不中用,說養她不如養一只下蛋的老母雞;女的罵男人修行不好,連累得她連個根都難留下。后來,有一算命的長胡子長老給兩口子出了個主意,說這種情況要先抱別家的孩子當“引子”,自己才能生產出孩子。于是,嬰泥就充當起這“引子”的角色了。果然,長老的偏方很靈驗,在嬰泥到這個家不足兩年光景,喚金就從另一個世界里被引了出來。

生身父母把她像扔泥丸一樣扔給了別人,在喚金的面前她又成了一個多余的人物,嬰泥怎么也弄不清自己的命運會是這么的糟糕。她時常被這糟糕的命運驚駭得目瞪口呆,便常常產生出一些離奇的幻象來。幻象中的自己,儼然一條可憐的小毛狗,抑或是荒灘里一棵默默活命的荒草。可不是,巷子里的孩子們都背著可愛的小書包上學去了,而她連想都不敢認真地想一下。活在世上,她只有做飯、洗衣、收拾房子、伺候妹妹的份兒,一切正常孩子的正常生活,她只能像遙望星空一樣望上一陣。

長時間壓抑的生活,使嬰泥已經失去了那種爆炸性的憤怒和抗爭,她還從來沒有在家里顯出一點不訓來,她是順從的羔羊。她的思想,她的意識,以及一切美好的向往,都被沉沉地壓在不幸的大灰石底下了,會有哪只圣手來替她搬開這塊重石呢?

總算老天有眼,環境給了她一個識文學字的機會。喚金讀小學時,思想還比較簡單。夏天她站在喚金的身邊為她驅打蚊蟲,扇著涼風;冬天她又要為喚金夜間溫習功課搭好火爐,燒煎熱湯。在這期間,她有意學些功課,喚金也能教教她。這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喚金讀完了初中,考上了高中,同時,嬰泥的學識也與日俱增,妹妹的考試題,她也能圓滿地答出來。這樣,她枯燥無味的生命從此也得到了知識的澆灌。于是,她把伺候妹妹便當成一件神圣的職責了。到目前為止,喚金的各種各類書籍,她也能趁機閱覽而心神蕩漾。

可是,近些日子以來,說不上是從什么時候起,嬰泥感覺出妹妹的眼光閃射出了異樣,每每一碰上,她都像是遇上了身上溢滿毒汁的大黃蜂,讓她恐懼、驚悸。有時,為了自我解脫,她時常會壓制自己的敏銳官能,使它迷蒙;透過這迷蒙,另一種更加清晰的東西,卻被妹妹的這眼光閃射了出來,于是,她就在思想深處的一塊大大的刑罰場上打滾嚎叫,如同越獄未遂的罪犯重新遭受著重罰。嬰泥更清晰地感到了這異樣眼光的嗜血性,正一步步地向她逼近。

月兒急速西去,老桑樹孤苦的影子尋找安慰一樣鉆進了窗子。滿床斑剝的光影不停地悸動、搖晃,像人繁雜不安的思緒。

“喵嗚。”小黑貓輕叫了一聲。它似乎怕驚擾了主人,一來到嬰泥的身旁,就呼呼嚕嚕唱起了安撫人心的歌兒。嬰泥順勢倒在了它旁邊。

她太疲累了。

嬰泥躺下了,她卻沒想到就在她和妹妹房間隔墻的中間,一雙金魚眼正從小窗口噴射著兇光。喚金被床上姐姐的倩影驚傻了,那富有韌性的曲線,在迷蒙的月影里,簡直是一首美妙絕頂的歌呢,嬰泥那柔軟的線條,把那片光亮裁剪得仿佛是上天專為她準備好的飾邊。喚金的目光,深深地包容著憤恨,在嬰泥的軀體上舔食。那輕輕地忽上忽下拂動的胸脯,如同春風搖動的花蕊,那粉嫩的面頰清秀得月牙兒一般……這一切,越來越強烈地揪抓起喚金的心來,如風似雨,許多煩惱和憤怒都被吹刮到不善的意識墻角去了。于是,她痛苦,她怒火中燒。

同性產生嫉妒。喚金已經弄不清楚這個比她大兩歲多的姐姐,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出脫得這般窈窕俊俏的了。姐姐一天天豐滿起來的身姿,就像是一朵花在她的面前撲楞楞地開放了。她真想對著她大哭,大叫,抑或狠狠地咬她一口,然后在地上癢得難忍的驢兒似的拼命打一陣滾兒。嫉妒常常導致人的本性發生質變,它引人走向邪惡的路途。

喚金死盯住那身姿,心在一陣陣發顫、緊縮,仿佛肉體爬滿了黑螞蟻一樣,叫她煩亂不堪。她說不清人為什么來到世上,還要給自己帶上這種折磨自身的惡性。

人,世上一切良善和罪惡的根源。他是地球上的造物主,又是一個負罪累累的行走什物。他可以使靈魂升天,也可以使之下地獄。

黑暗中,喚金大臉盤上的肉疙瘩,在不停地抽搐扭動,那往外凸鼓的眼珠子,似乎要撐破眼皮憋出來一樣,使眼眶火燒火燎地發疼,噴火的瞳仁真想將那倩影焚燒得丑陋不堪。看那躺著的人兒,還有那身旁乖巧的小黑貓——它就臥在她烏溜溜發亮的青絲邊上,對著她的耳朵輕輕地打呼嚕,把一屋的眠曲都柔柔地滑進了她的耳鼓——那躺著的人,真比幸福女神還要幸福。

“這貓該死!”

喚金咬牙切齒地罵了一聲,憤恨地枕著她不訓的妒性,忐忐忑忑地倒下了。

一個灰色而沉重的早晨正默默地醞釀在夜色中。

夢魘設下了圈套,將嬰泥的大腦纏繞得一片慌亂。她在那無窮盡的森林里穿梭奔跑,卻怎么也沖不出林木的阻隔。

“咩——喵嗚——!”

是小黑貓的慘叫聲,怎么會夾帶著羊的哭嚎呢?嬰泥雙膊一揮,將昏昏睡意猛地打了下去。她一骨碌翻爬起身子,把夢的爪子從眼皮上掀了下去。

“咩——喵嗚,咩嗚——!”

狂風一樣的慘叫,驚煞了灰蒙蒙的早晨,穿透了嬰泥的心。她猛地跳下床,沖出了小房門。

一幅慘忍得連鬼怪都要發抖的畫面,出現在她的面前。她的腦袋“嗡”一聲炸開了,腳下有一股冷風直向身上撲來——她心愛的小黑貓,剛剛被喚金剜去了眼珠子,它落葉一樣在院子里瘋狂地嘶叫,到處飛竄碰撞,一串串的血滴,灑落在小小的院落里。那個手持著小刀的喚金,滿臉飛揚著殘忍,刀尖上還滴拉著一滴艷紅的血。喚金冷森森地笑了一下,得意地等待著這個善良而美麗的人兒,一頭撲向那慘叫的小貓,然后抱起它無奈地在地上打滾哭嚎。

殘忍的期望,在這種場合下被粉碎了。

如同是一顆炸彈落在了腳下,嬰泥的臉“唰”地變得一張紙般蒼白,白冷白冷的,在早晨的色澤里閃光。她烏黑的眸子更加黑亮了,她一眼不眨地死死盯住對方的大臉,把喚金的心肺都想要掏出來一樣。喚金不由得倒退起來,渾身哆嗦著。嬰泥一步步向她逼近,儼然一個偉岸的漢子,直想將她踩踏在腳下。

苦難催人早熟,窮極的嫉妒,同樣促進人的成熟。兩顆少女的心靈,正以同樣的步伐奔向不同的老練的田園。仿佛在對付著從另一個世界闖入的魔鬼,她們兩個都用敵視的冷酷眼目打量著對方。

世界沉寂一片,只有老桑樹在默默地承受著這一切重壓。

“你……你想干什么?”喚金被嬰泥逼得退到了院門上。她開始喘粗氣了,驚異地喝問了一聲。她臉上的神情一下子變成了驚駭的肉團。她像看羊只在一剎間變成猛虎一樣盯著嬰泥。

小黑貓將自己那被疼痛扭歪的小身子,擠在了院墻的拐角里,不動了。

“你這個魔鬼!惡棍!”

石破天驚。嬰泥猶如沉睡了多年的雄獅,在一瞬間猛吼著撲下山來。嬰泥一把抓住喚金的衣領,想要將她撕個粉碎。此刻,涌上她渾身的勁頭,連她自己都不敢相信會是這般狂烈,似乎有人暗中操縱著她的手臂,只輕輕一搡,那肉墩子似的人兒,就一個滾子被扔出好遠。當嬰泥轉身走向小黑貓時,喚金“哧”地從地上爬起來,逃出了院門。

小黑貓死了,一個深深感知人性的生靈,從人的惡與善的瞳仁里飛逝了。

嬰泥失去魂魄一樣撲爬到小黑貓身邊。半天,她傻了似的,不敢搬動那彎弓似的貓尸。

太陽出來了,世界亮堂一片。一座縣城的這條街道里,小小的院落中映出人和死貓的剪影。

滿地殷紅的血點和著兩只貓眼珠子,鮮艷的星星一樣在閃爍——這些還殘留著生命之熱的光輝啊!

“叮當,叮當”,似乎是為小黑貓奏哀樂,嬰泥揮動著小榔頭,一下下敲著,很快就為泯滅了生命的尸體制作好了一副棺材。

“噢喲!”大水桶似的家婦,扛著小山包一樣的肚子來到了院子。她發黃的眼珠骨碌碌地轉了兩圈,立刻尖聲怪叫起來:“這木板是我拿錢買來要做凳子用的,你這個敗家子,給我一下就劈成廢柴火了。這還了得!”

這驚叫聲像柳絮撲打著鐵板,嬰泥絲毫沒感覺到她的存在,專心致志地將小釘敲打進了木頭里。她的木相,使婦人惱怒地漲紅了臉。

“你父母嫌你是棵孽芽,把你扔給了我們。算我命苦,該倒霉,收養了你,一輩子辛辛苦苦,靠擺個小攤兒養活你。如今,你翅膀硬了,想翻天哩。沒門兒的事!告訴你,你就是想飛,也得撂下我的養育費再說。”稀稀拉拉的幾根頭發,在婦人的尖腦袋上不停地飄擺,是辛勞的灰白旗幟呢。旗幟飛揚,把生活的滿腹委屈也抖了出來。

“我怎么這么命苦呵!一家子都是些不知道日子艱難的貨。每天都要破財……一只鬼貓,死了就死了,還要破費一塊木板……”

“閉住你的嘴!”嬰泥“呼”地扭過臉來,怒喝聲飛刀一樣撇了過來,截斷了胖婦人的語音。像吞了一口定身丸,婦人呆呆地站住了,傻了半天這才回過神來。

“貓又不是你祖先,還給做什么棺材!?”她猛地吼叫了一聲,閃電般地伸出老鷹似的手,抓住了地下的木匣子。

“你給我放下!”

嬰泥的眼中噴出了拼殺的火,她巨人一樣指著胖婦人的面孔,大聲喝道。

有的時候,人要具備一種狼性。婦人剛剛抓住木匣子的手,在怒吼聲中又猛地縮了回去。她如臨夢境,茫然地瞪著嬰泥。

嬰泥雙手捧起貓的靈柩,出了院門。

“這死鬼妮子,一定是讓鬼給拿捏住了!”胖婦人木木瞪瞪地嘟囔了一聲,無奈地貓下腰,可惜無比地揀拾著地上的木屑。在這同時,她感到有一股陰陰的寒氣,入宅的刺骨尖刀一樣扎向她的脊背。她第一次感知到嬰泥已經出脫成大人了。

一顆忍辱偷生、且從無奢望的心靈,怎么也不會使一個吝嗇錢財的奴仆,體味出其中的春秋冬夏來。

嬰泥挑了一塊最好的風水寶地,將小黑貓埋葬了。一個可憐的生靈,從此就消失在冰冷的泥土中,歸還于大地了。

嬰泥雙膝跪倒在小土墳前,默默地向小黑貓告別。

“如果真有轉世這一說,小黑貓,我愿你下一輩子還來找我。在這個世界上,只有我能理解你,我也唯有你才能消除那可怕的孤獨。你曾念誦給我許多悅耳的貓經,只是我還聽不懂你們貓的語言。但我相信,你善良的天性,是有些人無法比的。我愿蘸上你滾燙的血,書寫下你那不為人知的、純潔高尚的靈魂……”

風來了,一大堆烏云從山背后洶涌而來,像鍋蓋捂嚴了天空。

嬰泥悲痛至極的情,已經像受傷的野兔一樣,在心靈的密林里穿梭奔突。她翻飛的魂兒一躍,跳上了云頭,她揮舞著瘋狂的雙臂,對著蒼茫的天地大喊:“為什么這樣善良的生靈,卻要受到人的戕害呢?”

悲傷、無奈、又迷茫的少女,一頭撲倒在泥土中,雙手緊緊地抓住了大地的軸心。

雨,開始傾盆而下。

噼里啪啦的大雨痛痛快快地擊打著大地,仿佛是無數個冤魂的瘋狂叩問。世界水汪一片。

嬰泥被人攙扶著,昏頭昏腦地回到了家。

當喚金的眼光燈火飛蛾一樣撲上攙扶嬰泥回來的人身上時,她如同被燙傷的小狗似的,差點叫出聲來——那個攙扶嬰泥的人兒,正是她的她早已傾心、愛慕的英語老師,一位瀟灑、英俊的美男子。

喚金一頭撲倒在床上,一片失落的沼澤地迅速在她心的瞳仁里擴展、蔓延,仿佛還有一群惶恐的鳥兒煩亂不堪地叫嚷著,把失戀的枯葉無情地打落了,四散開來,帶著冰霜,落上了她的整個心靈。

也不知過了多久,喚金只感到臉上一陣熱,一陣涼。苦惱的熱舌,不停地舔舐著她,她痛苦著,怨恨著,卻又一時不知該恨誰。陡然,她又覺得有一只鬼怪似地魔爪,在抓撓她。她翻騰,憤怒。此刻,她多么希望世上的人都死光,讓地球輕輕松松,想飛就飛,想滾就滾。

“嬰泥,快給你妹妹端飯去!”“喚金,該吃飯了!”

這時候,一聽到娘的大叫聲,喚金比聽到狼的嚎啕還難受。這會兒,世上的一點點音響都令她討厭。她翻了個身,將臉深深地埋進了被子里。

“嘰嘰喳喳!”兩只小麻雀故意和喚金作對似地落在窗臺上,對著她怪腔怪調地嚷嚷,那小尾巴還氣人地一翹一翹的。喚金氣壞了,鼓凸的眼珠子,猶如要掙出眼皮來。

“媽的,人倒霉了,連鳥兒也想討個便宜占!”喚金咬牙切齒,“嘭嚓!”一聲,一拳頭向窗戶打了上去。玻璃碎了,鳥兒沒了命似地穿去。

血,從喚金那肉窩子很深的胖手上往下滴答。

胖婦人被按動了電鈕的彈器一般出現在小房門口。她第一眼看到的是,讓她心疼的碎窗玻璃。

“這幾天是撞見鬼了嗎?凈是破財的事!咋都是催命的鬼呢?”

胖婦人的叫嚷聲,到后面已經變成了哭的腔調,她軟泥一灘地落坐上了小木凳。

見母親只為破了的玻璃傷心,喚金氣不打一處來,她拿氣憤的眼睛瞪著老娘,直想撲上去揍她幾拳解解恨。

這時,門口出現了端著飯菜的嬰泥。像大病初愈,她進了門,柔聲柔氣地說:

“妹妹,吃飯吧。”

看到嬰泥只將飯菜往桌子上一放,連抬眼都沒有抬一下,喚金像被人在傷口上撒了鹽,她聲嘶力竭地吼叫起來:“你給我端出去,我不吃了!”

嬰泥驚恐地拾起臉,她被面前這張攏聚著兇殘的大臉嚇了一跳。但她很快就沉靜下來了。

夕陽向大地灑著血紅,好像天地間高懸著一個沉重的意念。

彎曲的小河旁,有一片清凈的小樹林。嬰泥靠在林中的一棵樹上,耳聽著鳥兒們小聲的呢喃,用心體味著林木草叢的平和與安謐。她知道,只有在這里,她才能舒展一下總是皺巴巴的情感。生活中,太多的麻煩,叫她無法平靜下來,然而,到了林子間,她的心,才可以得到暫時的安寧。就像遠航的船舶,進入了一個小島,卻怎么也不是靠岸的感覺。

想到自己,想到艱難的生活,嬰泥真正地體味到了生存的辛酸。她雖然生活在縣城里,可人一但長到二十歲,找不上個飯碗,呆在家里吃人的眼角飯,這樣活著都不如一條狗。養父母也是靠擺小攤兒維持一家人的生計。這幾年,家里的氣氛明顯地一天比一天緊張。喚金已經長成大人了,她再也不需要姐姐的看護和伺候了。嬰泥時常茫然地問自己:“往前的路在哪里呢?”

夕陽滾落了,樹林子里倏然黯淡起來。林間的小縫隙,被暮色很快縫合了。

夜的影子很容易照亮人的思想。昏暗之中,嬰泥嗅到了自己周圍,正蒸騰著一股臭污的青泥味,這之中,似乎還夾雜著那與地球同齡的死骨氣息。這些氣息翻卷著,奔騰著……嬰泥害怕了。她仰起頭,閉上了雙眼。她覺得,像自己這么苦命的女子,為何還要爭著搶著來到人世上。

渾渾噩噩間,在黑暗里,似乎有一雙可怕的眼睛,鬼燈似地由遠及近向她撞來。嬰泥雖然看不清這眼的色澤,但分明已聞到了一股飲血的熱腥氣——是命運那陰不陰、陽不陽的怪物,讓嬰泥驚恐萬狀。她懼怕、躲閃,可憐得像置身于餓狗面前的小雞。

嬰泥的思想,在夜的林子間奔跑、穿梭,把林間的夜影搗騰得零亂不堪。她不知道,從今往后,哪里才是她的安身之地。

夜是清涼爽快的,然而喚金的心,卻如同被火爐燜燒的紅薯,在不斷地扭曲、變形。下了晚自習,她順操場邊的小路急急地向前走著。她在一排紅磚房最邊沿的一扇開著的窗前停住了。她屏住呼吸,兩只鼓凸的眼珠珠,直勾勾地看著窗戶里的身影,心像泡在了酸菜缸里。她的那個英語老師,被又黃又亮的燈光勾勒得更加瀟灑完美,一頭農發,正伴隨著主人的狂喜閃動顫抖。他的背影就是愛情噴射的強烈光瀑。在他對面雪白的墻壁上,有用毛筆書寫的英文條幅:“啊,我的小鴿子,愛情把我們緊緊擁抱!”

“嬰泥已經成了他心上的小鴿子了!”喚金癱軟了。她無力地靠在窗外的樹身上,仰頭遙望著天空。

暗紫色的天空,顯得空曠,寂寥,使人覺得那點點繁星,似乎是人落荒時凝聚的淚珠,它們沒有重量,隨時都有消逝的可能。喚金受了莫大的委屈般,長長嘆了一口氣,滿腹的怨情,從心頭裊裊升起:“老天,你為什么偏偏和我過不去,把我塑造成這么一副糟糕的模樣,卻又配給了我一顆好強好勝的心?天哪,你可知一個女孩子,尤其是一個心強好勝的少女,她糟糕的相貌,將是人生多么大的悲劇嗎?”她不想指責世人對美的追求與夸贊,但她憎恨人們對丑陋的貶值。可她又無可奈何。于是,這一雙大而黃的眼珠子上,就閃動著天體星空的光亮,將人生的苦惱,化作兩股熱燙的淚水,掛在了那不光滑的臉上。

向天問命,是許多女性的本能。人無能無助的時候,才產生神念。喚金面對夜的天地,像是對著藏在帷幕后面的命運大王,追問:你造就我這副不討男子喜歡的模樣,為什么還要在我身邊安插一個那么美麗的嬰泥呢?而且,在我正如癡如狂地偷愛他時,恰巧使他又遇上了她,并且他一遇上她就瘋狂地愛上了她……

一顆流星在遙遠的前方“嘩”地一閃,迅即消逝在西天界的邊沿下了。喚金的心,驚悸般地滑落進了無望的深淵。她耷拉下頭,像霜殺的秋葉。校園外的街道上,誰家的乞丐狗揪心地汪汪了兩聲,把縣城夜的凄涼,震蕩得到處飛揚,高懸在上面的路燈,也被凄涼包裹了起來,孤零零地在路桿上打盹兒。

喚金想不通,命運到底是暗流里一個什么玩意兒,它就那么不怕世人詛咒,始終如一地我行我素。

問責命運,已成了人類的共性,正像星星總向大地眨巴著眼睛一樣那么自然。

喚金再也不愿看窗戶一眼,托浮著空蕩蕩的頭,踩著憂憤,走出校園,迷蒙在小巷里。

鬼怪般的恐慌,近來經常纏繞著嬰泥,她總感到有一種難以言說的生活在等待著她。她茫然、驚懼。

灶臺的火艷紅,將夜的薄光從嬰泥的臉上趕了出去。屋外房頂上的炊煙,將一個不安的早晨喚醒了。

把早飯做好,把房子院內收拾干凈,嬰泥給正在起床的妹妹端來了洗臉水。鬼使神差,哪想到當她放下水盆剛一扭身,身后突然響起“咣當”一聲炸響,驚得她的心,像要飛出胸膛了。轉過身看去,原來是自己的衣角掛住了臉盆架子,衣衫被劃破一綹子,溫水倒了一地,濺了她滿褲腿。

喚金的大臉灰青一片,大黃牙咯吱作響,兇狠凸爆在了她的眼珠子上。一股小風,順門道爬進來,像幽靈在喘息。

嬰泥慌亂地彎下腰,揀拾地上的盆子。突然,喚金乘勢一個蹦子躍了上去,一下就將嬰泥掀翻到地上,雙腿跨上去,騎到了嬰泥身上。

沒有吵嚷聲,只有兩顆狂跳的心在咚咚作響。

地下人的臉,和上面晃動的臉直直相對,青一陣,紅一陣。呼呼的出氣聲,冰刀雪劍般在空氣中穿梭。

憤怒之極的嗜血的欲望一旦閃現在腦際,人反而泯滅了恐懼。嬰泥剛才還抖顫的心,這會兒卻猛然平靜了下來,她實實在在地面對著這種現實,仿佛作了幾輩子的準備,專門要迎接這一天的戰斗一樣。

晨光將上下兩個人影,涂抹得像剪影一樣濃重。

嬰泥被人坐壓在底下,呼吸一陣比一陣緊促,一陣比一陣困難。她覺得眼中憋滿了熱血,頭上的房子連同面前這張兇惡無比的癩瓜臉,嗚呼一旋,都變成了一大堆無形的魔影。

眨眼間,嬰泥一下子就發現了喚金以光的急速,從化妝臺上抓起了一把雪亮的小刀。那小刀,正是那把剜掉黑貓眼珠的刀!刺目的刀光從面前一晃,就一股涼風般向嬰泥的眼窩刺來。

“她來真格兒的了!”一個念頭跟著刀光同時閃現,耀亮了嬰泥的心。恰如沉睡了幾個世紀的冤魂得以復蘇,在連自己也弄不清有一股什么力量支撐著她時,她輕輕地抬一下頭,擺動一下身子,上面的肉墩子就滾落了下去,那把小刀神奇般地就握在了自己手中。

“劃上去,削她一只耳朵。要不然,連你自己的眼睛也保不住了!”

一個聲音雷鳴般從屋外的光瀑中響起,這音響就一綹輕風般牽動了她的手臂。

“劃上去!劃上去!”心拼命地跟著迎合大叫。“呲兒——”一聲輕音樂從耳畔掠過,喚金那只大而厚的右耳朵,就白慘慘地掉落到了地上。

這只耳朵,還蓄著人的體溫,它在地上突突地蹦跳了兩下,然后就安息下去了。不一會兒,那殷紅的血液,就把耳朵浸染得像殘陽下的紅楓葉一樣了。

殘忍落成了,殘酷的冷笑就開始在心的死角里蠕動。嬰泥一陣耳麻,他不知道在自己的面前終究發生了什么事情,卻有一種頑童般的游戲感從她明亮的眼里流過,使她享受起童稚時代的快樂來。

太陽猛不防就跳將上來,把人間照得一派明亮。嬰泥感到自己今天顯得格外充實,格外高大,渾身上下紅得格外嚇人。一個被血染紅的世界,浸透著奇異的萬物,在地球的這一角落飛旋。

炊煙是濃黑的,人的每張臉孔都是被血漿洗過的,連勤勞的小商販的叫賣聲,也仿佛是浸泡在血水中吹發出來的……這個血染的腥紅天地!

屋里的土地上,嬰泥早已分不出哪是陽光,哪是血跡。她的眼光跟著那只耳朵晃來蕩去。那耳朵儼然成了一個怪物。

“老天爺呀!”

隨著一聲猛雷炸響般的驚叫,胖婦人在小房門口蹦起老高。是她的叫嚷喚醒了嬰泥,她這才看到在地上打滾嚎叫的喚金。這分明是一個弒殺的場景啊!

“大禍臨頭!大禍臨頭!”心高喊著,催促嬰泥的腿腳一股風般竄出了房門。

“快來人呀,殺人啦!抓殺人犯!抓住她!”滿天地都想起了抓罪犯的叫喊聲。嬰泥飛啊跑啊,感到自己輕飄飄的比羽毛還輕。趟小河,竄樹林,越是能避開人跡的地方,越成了她安全逃竄的路徑,她簡直成了一顆沒有軀體的靈魂了,一直跑得她喪失了時間的概念。

風在耳邊呼嘯,山影在眼光里濃了又淡了,河川顯得胖大了又瘦削了。當人疲乏得一屁股癱坐在地上時,身子早已失去了痛癢的感知了。

頭頂上只有葫蘆形的一塊天,天上的幾顆星星,怪模怪樣地眨巴著眼睛,迷暈暈地瞅著人。一股濃濃的松油香從四面聚攏了過來。

“哦呀,她殺人了!”一聲人的驚呼從她前方飄忽而過。她還沒辨清是男的還是女的,人家早就被這形象嚇跑了。一扭頭,只見不遠處的一盞路燈下,稀稀疏疏站著幾個人,在他們的身后,是一間小小的候車室。嬰泥明白了,她已經跑進了一個山村幽林深處的小火車站。

“嗚——轟隆隆。”火車一鉆出前面的山洞,就雄獅一樣吼叫起來,震得四面的山影抖抖地動。

噢,已經是秋天了,早衰的樹葉零星地落到人的臉上,帶著夜的山嵐,清涼又冰冷。

嬰泥迷迷糊糊地鉆進了最后一節車廂。車窗玻璃映出她的身影,她被自己的形象嚇得倒吸了一口冷氣。這是一副多么駭人的嘴臉啊:

齊腰長的青發凌亂地披散著,半掩著一張被血涂紅的臉。齊眉骨的那個地方,有一道用刀刃劃裂的口子,血已經凝固在傷口處了。一身衣服,除了血漬的污染外,還破爛得絲絲縷縷的。褲腿下,仿佛被狗群撕咬了似的,活脫脫一個從殘殺的戰場上僥幸跑出來的鬼影。她的唇角顫抖著,閉上了雙眼。

車輪碾碎了時辰,將人的意識搖晃得昏混不清。稀里糊涂,不知道昏睡了多久,嬰泥覺得自己如同一塊廢舊物什一樣被扔了出去。她弄不清是自己滾下車的,還是被人推搡出來的。

仰面躺在硬邦邦的大地上,看頭上漫無邊際的星辰,它們亮得猶如晶瑩透明的銀珠。噢,天多么大!她驚嘆一聲天的無垠,這使她產生了一種死而復轉世到另一個世界的感覺。一陣清涼的野風拂來,如同飲了一口泉水,嬰泥直直地站起了身子。

“喲!”她不自覺地驚出了聲。在她的前方,一個又黃又大的月亮,夜的精魂一樣,正面對她靜觀,輕輕地、悠然地往西天墜去,它是這般美妙,這般龐大,這般讓人感到親近。嬰泥咽了咽粘糊糊的唾液,被這情景驚呆了。

“呱!”刺耳的怪叫聲從腦后砸來,給她的潛意識里注射進了麻涼的恐怖,不祥的預感倏地滑進了嬰泥的心。她猛地抬起頭來,看到一只黑老鴰,如同穿著黑孝袍的寡婦,在那漸漸淹沒了星輝的晨曦里孤獨地飄游著。

四野空曠寂寥,沒一絲生的氣息。漫無邊際的大戈壁頂著自己唯一的驕傲——一窩一窩的駱駝刺草,像灰色的海洋,連同白晝一起涌進了嬰泥的眼中。

“呱呱!”黑老鴰仿佛孤獨了幾十年,它一發現嬰泥,就再也沒有遠去的意思了,不停地在她的頭頂盤旋狂叫。晨光將這黑色的飛物渲染得賊亮,使嬰泥看到了它那光禿黑亮的圓頭。她驚恐萬狀,雙眼死死地瞪著它。

也許這片狂野就是他生命結束后的墓地了,嬰泥想到了死亡。是啊,在這灰蒙蒙的大戈壁上,旱象叢生,滴水不見,她一個倍受驚嚇和饑渴折磨的軀體,想活下去,從何談起呢?

無留戀產生無畏,無畏產生勇敢。這時的嬰泥反而有了一種坦然的心情。她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面對著晨光下的荒灘,扯動著嘴角,機械地笑了笑,仿佛已經看到了死亡的光輝正濯洗著她的軀體。

空曠博大的戈壁,高舉起衣衫襤褸的少女和鬼怪般的黑老鴰,坦誠地向上天展示著自己的殘酷和嚴峻,仿佛對怨鬼和哀魂的收容是蒼天賦予它的使命一樣。

想到了大漠里的幽靈,如同得到了人意識的遣動,那萬般的游魂就從四面八方蕩了上來。人的整個神經都聚集到意念上來,便有了撥動力。當圍拱上來的鬼魂風一樣旋到嬰泥面前時,她驚愕得睜起雙眼,看到了從鬼魂眼里泛出的綠森森的光波。這些鬼魂似乎在為他們壯大起來的隊伍中將要新添一個成員而歡欣跳躍。嬰泥害怕了,她一步一步往后退縮,放開喉嚨大叫:“你們要干什么?快點滾開,快滾開呀!”忽然從鬼群背后飄出一個穿著古裝、面目和善的婦人來,她擺了擺手,一群鬼魂就神奇地隱沒了。她慢慢地來到嬰泥身邊,對著她的臉,幾乎使她可以感覺出她說話時的氣息拂到自己的額頭上來。

“你還是個黃花閨女,這樣死了實在是太可惜了!生一回不容易,何必在你還不知道什么是生活的甜美的時候就來找死呢?這樣在人世間白走一遭豈不冤枉啊!?”

“好奶奶!”她仿佛覺得對方是幾世紀前的人了,嬰泥連忙親切地喚了一聲。她哀怨地哭出了聲,像聚足了水分的雨云,突然迎來沖破沉悶的冷風,雨就隨風嘩嘩地降了下來。“我已經走到了這步絕境,活著有什么盼頭呢……”她還想說下去,卻被對方一拂長袖截住了:“太陽要出來了,我得趕緊回去。”匆匆一言,那影子就消失了。

一個又圓又大的紅太陽在地平線上冉冉升起。

上天永遠一副公平模樣,它不顧人的愛憎和親嫌,對哪一塊大地都體現出它的一視同仁來。嬰泥還是第一次飽覽這么美好的大太陽。

心感知著天體的靈性,她便知道自己就是上天撒下的一粒游魂。心的柔指再一次撫摸在生活中創造的傷痕。在人間整整活了二十年的她,怎么會相信自己的生活軌跡會是這么曲里拐彎,這么令人望而生畏呢?

“到如今還落了個殺人犯的惡名。”她自言自語地嘀咕了一聲。

“嘭!”一聲悶響,像木杵敲打在悶葫蘆上,后腦勺的疼痛提醒她猛地抬起了頭,只見那只黑老鴰雙眼扯開了飲吸血肉的腥紅,對著她的腦袋猛啄一下,就箭一般飛起,然后又煽動著翅膀向她俯沖下來。嬰泥被它激怒了,她渾身打了幾個哆嗦,心里暗罵著,娘的,人倒霉了連你也想欺負我,占我的便宜呢。哼!嬰泥急速地折了兩窩駱駝刺,開始了向老鴰的反擊戰。

嬰泥拖著疲憊的身子,一邊往前沖,一邊用刺草撲打頭上的飛物。人是被受辱的自尊心驅駛著,而飛禽卻是受著貪饞欲念的駕馭。雙方都戰得滿身血污,精疲力竭。最后,黑老鴰的眼睛被抽打得散失了光明,它箭一般往遠方竄去,像黑色瘋魔。而人呢,也直挺挺的,把影子壓在下面,死了一樣倒在地上。太陽已經西移,人也在離下車的地點很遠的地方血肉模糊地躺著,微弱地呼吸著。

“這下算徹底完了。”閉著雙眼,大腦里仍回旋著旺盛的絕望。殘陽將血戰后的人體書寫成一個沉甸甸的腥紅的“大”字,擺放在大戈壁灘上。

不遠處的蘆葦叢,亭亭玉立,微風處,葦穗子點蘸著夕陽的金汁,把生命的氣息揮灑到光線可及的地域。

十一

她靜悠悠地躺在溫厚的大地上,四肢雖然僵硬得不能動彈,但軀體內那個清醒的意識卻慢慢地拱了出來。然后,她細細地感受一下這塊極靜、凈極的荒涼,便有了一種特別的享受了。

閉起雙目,讓思想親吻這一切,便生出一種飄渺的深沉美來。唉,倘若人們的心地都能像這沒開墾的蠻荒地這么曠達,這么潔凈,該有多好啊!人人都清心寡欲,謙和善良,人類的旗幟將永遠飄揚于宇宙。可是,糟糕的是,如今我們人類一直貪得無厭,把塵世上自己原有的那些善良美德都拋之于腦后,一意孤行,按照自己違自然的意識,反過來又假造自然,使大自然失去了生態平衡。更可悲的是,人類竟然意識不到這一生存危機,還一味地在嫉賢妒美,挖掘自己賴以生存的基地,把多少美好的環境都破壞得千瘡百孔。無窮盡的貪婪啊!

一股冷風直撲而下,嬰泥渾身一陣抽搐,她已經沒有力氣睜開眼睛了,她只奇怪這思維的力量咋還這么強壯。

大戈壁的秋夜死寂般冷清,黑乎乎的大地一直延伸到天的盡頭,使人分不出空間與大地的界限。四處聽不到一聲蟲鳥的啼鳴,連野狼群也怕光顧這不毛之地,早已沒了蹤影。令人窒息的戈壁秋夜啊,嬰泥就這樣一直靜悄悄地躺在它的懷抱里,心又開始尋找安慰了。她想到自己不會像有的人那樣,活著的時候,爾虞我詐,死了還要擠在一起,相互勾心斗角,把墳場搞得魔哭鬼笑;而她卻可以躺在這干干靜靜的遼闊大地上,享受到死神為她奏鳴的樂曲,然后,她還可以細細品味一下身底下大地的溫厚和高空藍天的壯觀和恢宏。

隱隱約約,嬰泥仿佛聽到微弱的呼吸聲在耳邊拂動。“狼!”一想到這個字眼,她的腦袋立刻麻涼一片。

“咕——”,涼涼甜甜的東西被送到了她嘴里,從喉嚨滑了下去,一股活的氣息重新翻卷上來。

沉沉的大戈壁,寬容無比地坐落在星空下。

十二

一個綿茸茸、毛嘟嘟的東西在嬰泥的臉上、脖頸間親吻,給予了她溫暖的氣息。她輕輕地動了一下,想證明自己已經回到陰間的小黑貓身邊,并與它相依偎著,哪知道,她的掙扎僅僅使雙手抖了幾下子,就又不動了。

好不容易才抬起了手,觸摸著毛茸茸熱燙的身子,小黑貓一雙溫和善良的大眼睛就悠悠地直向她的眼睛靠來;同時,喚金一雙又鼓又凸的黃眼珠也骨碌碌地轉動著,將明亮的小刀拖帶得發出了慘叫,招來耳朵的一竄筋斗左蹦右跳……怪影重疊,濃縮到黑貓彎弓著的身子上。

“哎——喲”

輕輕的呻吟慢慢從口中發出來,兩顆又大又亮的淚珠順著眼角滾落下來。一股極其悲痛的強烈欲念猛地襲了上來,嬰泥的心,像被人的手抓撓著一樣。滿是傷痕的軀體,開始不斷地抽搐痙攣起來。淚水開始大股大股地往外涌。嬰泥暗暗稱奇,她怎么能想到在這樣一具倍受饑渴煎熬、四處傷痕累累的肉體里,竟然還能淌出這么多的淚水。

當淚水一沖出眼眶,它就立刻被一頁滾燙的肉舌頭舔食了下去。一股冷風正由遠及近地橫掃過來,一具毛嘟嘟的狗身一下就覆蓋了嬰泥的軀體,使她免受寒冷的侵襲。這時候,她分明聽到了它清晰的呼吸聲,還有緊緊貼趴在她胸口上的它的心跳聲。靜悄悄,任冷風拖著時辰的影子漸漸遠去。

當黑暗散盡,氣溫回升起來時,嬰泥一下子就睜開了雙眼。她像沉睡了多日的嬰兒一樣,開始用驚奇的目光打量著這新的天地和新的自己。

“噌!”一條又長又壯的大黃狗從自己身上一掠而起,迎著東方一輪冉冉而升的太陽,往蘆葦叢沖去,它竄出時載著一道金光,把葦穗子襯托得那么迷人。

嬰泥披著晨陽的暈紗,慢慢地爬起身子,坐了起來。陽光照在她血跡斑駁的前胸上。于是,為自己還能活著,為自己還能觀看人間這美好的戈壁日出,不幸的人兒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于是,郁結在心靈死角的一切悲傷,在這圣潔的光環里被蕩滌凈盡了。頑強的生命幸存的勝利感滋潤得她想對著這天,這地,以及地上的那些葦叢和竄入葦叢里救命的精靈高聲喊叫:“噢——!生命多好——!人活著多幸福!”

人喜歡享受不幸中的僥幸。

嬰泥搖搖晃晃站起來,襤褸的衣衫扯著金光,在大戈壁上閃動,臉上洋溢著得意的色彩。遠遠望去,這畫面和人像是駱駝刺叢所供奉起的神靈,更像這戈壁從誕生的那一天起就遙遙地哼著的一首離奇的歌。

她牽動著這夢似的歌,搖進了一孔山洞里。

十三

大概是陽光將陰冷趕到洞里來的緣故,嬰泥剛一進洞口,就被深處撲來的冷氣襲得渾身一顫。于是她忙蹲下了身子。這時一股強烈的陽光直射進來。

一種野人的自由感使她忘卻了生存的條件,死神在她的身子里也吮吸出了清晰的香味。她神經質地笑出了聲。

笑聲竄在身后的洞子里蛇一樣嚶嚶嗡嗡,比冤死鬼的哭聲還令人發憷,她自己也為之一抖,倏然想到自己大概是有了神經病,或是被鬼魅纏住了身。

人時常為自己的舉動而驚愕。嬰泥為自己這充滿了血腥氣的命運而感嘆。一段畸形不規的圖騰,到處散發著鮮血的嗆人味。這就是人的生活嗎?

嬰泥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突然覺得有一個涼颼颼的東西在腿上蠕動,低頭一看,原來是一條足有一寸長的白螞蟻。看這小東西白得透明的軀體,她的大腦里立刻就反饋出飽含糖汁的白桑葚來。這白瑩瑩,亮晶晶的肉體,把饑渴一下子從人的軀體里驅趕了出來。似乎有一把涼津津的鐵勺子在胃囊里舀挖。于是,一剎那間,她就開始了蠻橫的行動。貪婪直挺挺地躺在了人的舌尖上。她急了眼,猶如餓狼撲羊,她伸出手指,輕輕一拈,那生物就在人的牙齒間變成了一包又酸又澀的水汁,“咕”地一聲響,滑進了喉頭。

她又一次低頭尋找,嗬,在側面的石壁底下,一連串地又爬出三只,五只,后面的八只、十只也尾隨著蜿蜒而上。小動物們蛄蛄蛹蛹,個白個亮得出奇,在人的腳下猶如一條陽光反射下的亮溪水般流了出來。嬰泥被這些自動送進口里來的美餐感動得流出了熱淚。

這個時候,那螞蟻群已經不是一幫一伙的了,它們組成了一道川流不息的白水河,沖力極強地向嬰泥撲涌而來,仿佛有了某種指令似的。人再也沒有吃嚼的雅興了,而是展開了對付敵人進攻的陣勢。她雙腳雙手并用,進行撲打,不敢停下來。和龐大的蟻群作戰,對于一個人來說確實是一件非常艱難的事情。螞蟻們個個機靈如鬼,到處亂鉆亂穿,嘴巴和爪子四處胡抓蠻啃,使嬰泥滿身像著了火一般難忍。

深邃的山洞里,正進行著一場人與蟻群的激烈搏斗。

剛才是為了逃過飛禽和走獸的撕咬而躲進石洞的,哪想到卻遇到了螞蟻群的圍攻。嬰泥瘋狂地撲啊打啊,“嗷嗷”地吼叫著。洞里的回聲像野獸的叫聲,一起跟著叫喊。順著陽光看去,人整個像穿了一件用螞蟻串綴起來的白蓑衣。

看來,在不適應人的行為的地方,人也一樣地顯得很是無能。

嬰泥被螞蟻侵吞得毫無一絲辦法,她覺得自己的生命將要交給這些螞蟻了,她的身骨就要變成螞蟻的盛宴了。正在這時,腦海閃過一道亮光,使她拼命地跑出了洞門,撲倒在地上,像驢兒一樣來回打起了滾兒。

天在轉,地在旋,萬物都變成了一個統一的影子,整個世界似乎只有一個又紅又大的太陽跟著人在翻上翻下。

爭取生命是動物的本能。人在這個時刻飽嘗人類始祖的生存滋味。嬰泥不敢停地打著滾,任茫茫戈壁在身下翻轉。一窩一窩的駱駝刺拉爛了人的身子,血肉模糊了一道血路。人碾過的地方,一條由人的血和螞蟻的尸體變成的紅白相間的作戰圖,鮮艷了戈壁荒野的蒼茫。

一條大黃狗口里噙了一個大白饅頭,一道金光般從遠處射過來,跑到了嬰泥身邊……

十四

迷蒙中,嬰泥已躺在土炕上。像小風訴說給她的一個夢,她聽到了那蓄滿愛憐之情的聲音:“順地,你救回的是一個苦命的孩子。這姑娘可憐喲!”

這一句“姑娘可憐”,彈撥得嬰泥的感情之弦嗡嗡作響。她仿佛看見了父親樹皮樣的老臉,同時,她也嗅出一股飽經滄桑歷經困苦的氣息。當人的軀體倍受傷痕折磨的時候,人的特異靈性就表現得非常突出。不用視力去看望,嬰泥也感知到說話者是一位老人。

如同迷醉的嬰兒嗅到了母親身上的乳香,嬰泥不想動一下眼皮,以免破壞這醉人的感覺。

安靜恬適,她沉浸在溫潤的氣流里,去幻想,去感受,仿佛有好幾個世紀沒和人打過交道了;可一眨眼間,就夢一樣又游回到溫暖的人家里。

看來,所謂的幸福,全在于人的感受中。

從累累創傷的苦難里跳將出來,人的一聲問候,時常是受難者被摧殘的心靈得到的潤澤露。那么,這一聲發自肺腑的“姑娘可憐”的聲音,將會在嬰泥的靈魂里產生多么大的震動啊!

所有的不幸和痛苦,都在這個時間里被她在貪婪的感受中,放牧羊群一樣,驅趕到人跡罕至的漠野上去了。嬰泥靜靜地躺著,任父母親般愛憐的聲韻撫摸遍她的全身。

“順地,把藥包、糖包都取來,她該喝第三遍藥了。”話音又一次漫上來,接著一陣輕聲慢語在她耳邊微微蕩漾,一股又苦又甜的湯汁從舌頭上溜了下去。

當她睜開眼時,兩股熱淚將頭上昏黃的燈光弄得一片模糊。

“不要再傷心了,孩子,這樣會損傷身子骨的。”

“爹呀……”嬰泥猛地抬起昏沉沉的頭,枕上了老人的腿,流著淚的臉緊緊地貼在老人熱燙的肚腹上。

秋夜的天空,一彎瘦月冷峻地注視著這間充滿苦難氣氛的小土屋。昏黃的燈光把這房子,以及房子里的少女、老頭和大黃狗映照得猶如遠古時代活動在蠻荒地帶的動物。土炕上躺著的少女的瘦身,不停地抽動,不時地發出嗚咽聲。老人用一雙粗壯的凸暴著骨節的大手愛撫著少女的頭。他頭發硬朗稀疏,花白的絡腮胡,松塌的眼瞼書寫著他的艱辛而坎坷的人生經歷。一根拐杖立在他的炕頭。大黃狗不停地在小土屋中轉來轉區,時不時地來到人的面前,用鼻嘴偎擦著少女的頭發,親切地嗅來嗅去。

“順地,拿梳子來,我要給她梳理頭發。”

聽到主人使喚,那黃狗搖搖尾巴,一扭頭一轉彎,雙蹄往墻上那個高土臺子上一搭,一口銜了那殘缺了好幾根齒子的木梳子。

長長的發絲在老人的手里慢慢地如流水般舒展了開來。老頭兒像一個繡花描朵的細心的婦人一樣,精心地、全神貫注地為少女梳理著。

嬰泥的頭癢癢的,酥穌的。只有用慈愛和憐惜串掇起來的手指的觸摸,才能有這種感覺。她奇怪自己是否落進了人間圣地。她不自覺地聯想到了老人的家,以及一般家庭里應有的成員——妻子兒女啦,抑或孫子孫女啦——這一切在他的周圍顯然是不存在的。一觸及到這個問題,嬰泥渾身滾過一陣寒顫,似乎被孤苦伶仃的冰球砸著了一樣。在她的面前立刻撂出了一具面目猙獰的怪物——那個極會作弄人的命運。

她慢慢地抬起眼睛,順著這個孤苦伶仃老人的寬胸望上去。老人似乎剛從沉思的小徑上拐過彎來,他咧嘴笑了。像老棉開花,一口潔白的牙齒在他黑白相間的胡茬間閃爍著圣潔的慈祥光輝。

“是順地把救了你,把你馱回來的。”

聽他這么一說,嬰泥一下子掉進了五里霧中,她想象不到一條狗怎么能馱動她呢?

這時的順地,再不像領獎的勝利者那樣自豪,它仿佛是為了證明主人的話似的,往地上順勢一滾,一大捆柴禾就奇跡般地背到它的身上。這時,嬰泥才發現這狗一躺下來,軀體比她還長。她動了動瘦骨嶙峋的身子,感動了,生命精魂還能在這皮包的骨頭里照常活動,這簡直是奇跡。

奇跡就誕生在怪異命運的胎盤里。

十五

大荒原總是朗朗的晴天,很少有大堆的烏云到這兒來。

午陽是一天中最豐滿的時刻,嬰泥看著被小窗戶放飛在素花被面上的陽光,感到暖洋洋的。她伸手觸摸著自己逐漸豐滿起來的大腿和腰間胸部的肌肉,驚奇自己的軀體恢復得如此之快。撫摸著自己的軀體,少女被一時的驕傲激動著,她一腳踢開了被子。昨天他為她買了一套淡紅色的碎花秋衣,這會兒緊緊地裹著她的身子,在斜陽的光簇里把窈窕的神韻描繪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這輪廓明顯的曲線,將世上萬物的美都隱匿其中了。她再也躺不住了,強烈的沖動使她坐了起來。

簡陋不堪的房間里,除了一張大土炕外,就是一張麻臉婆樣的低飯桌,還有幾個飯桌的兒女似的更矮的四方小凳。墻角處,蹲了一個鐵爐子,旁邊放了小鍋之類的家什。鍋灶上方的頂棚上一片漆黑,油煙將那葦席熏得又黑又亮。

嬰泥穿好衣服,開始了對房屋的清掃。

這些天的養身時間,她只知道他是一個維族老人,在這個地方他好像沒親沒友,只有順地一個伴侶。

“吱妞”一聲,門被輕輕推開,拄拐棍的老人一眼看到嬰泥能下地拾掇房子了,老人有意地將門關起來,叫了聲:“嬰泥,看我給你買什么來了。”

一面鏡子將太陽的光束反射到對面的墻壁上,那光束光蝶一樣在墻壁上飛來飛去。

嬰泥飄也似的跑過來,搶過鏡子,對著敞開的窗子,照著自己的臉。

“噢!”她驚喜地叫出了聲。在這以前那雙深陷進骨殼里的大眼睛和蒼灰色的野人模樣蕩然無存了。看這水汪汪的眼睛,那么深沉,像秋天的潮水;瓜子型的臉蛋泛起了紅潤……她咬住嘴唇有點害羞地將鏡子端端正正地擺放到了土臺子上。

照著鏡子梳理自己的青絲,是少女最愜意的事兒了。

拄拐棍的老人坐在她身后的土炕邊上,欣賞精美藝術品一樣,觀賞著嬰泥。

珍惜和愛護女性是每個民族男子的美德。自然界養育著男和女,就如同太陽賜給月亮的光輝。男人本身就肩負著庇護女人的責任。女人的困苦和墮落,大都是男人的罪過。女人的母性,能產生萬有的精靈。她是聰明與愚昧的播種機,她能給自然界養育皇帝,也能給世界增添乞丐。

老人的雙眸里閃動著百般愛憐的幽藍之光他把萬般的愛都集中到他的視力上。他喜歡她,喜歡她云霞一般鑲嵌在天際,喜歡她清冽的泉水一般流進大漠。他眼前的景物有色彩了,他那顆干涸的心得到滋潤了。

他那顆善良而飽經磨難的心使他想到,他有權保護她。

“嬰泥,你……你不會離開我吧?”老人喃喃地說。然后低頭看著離腿腳不遠的小土坑,濃眉緊緊地凝在一起。土地上的那個小淺凹里,像是注滿了老人的憂慮。

嬰泥慢慢地轉過身來。老人可憐的樣子和散發出的凄涼氣息,使她的眼睛泛出了潮霧。她忙走到他跟前,聲音柔軟綿潤:“爹爹,我怎么能離開你呢?”

“嬰泥,我的好女兒。”

摟著她,他擁有了這個世界,他才感知出自己不。再是孤零零的個體,他原來是這個美好世界里最幸福的人。他滿足了,像擁有了一座金礦。

“走,我帶你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老人孩子一般站起了高大的身軀,神奇地扔掉了多年的拐棍,拉起少女的手向外走去。

大黃狗順地略一遲疑,在被冷落了的拐棍面前眨巴了一下眼,然后就夢醒般地給這拐棍一個友好的吻,一個沖刺追出了門。

十六

嬰泥看著鋪在視野里的那一片片云霞般的紅柳,激動得說不出話來。這簡直是人間仙宮。這一團團、一層層、暈乎乎的粉紅,把荒野裝扮得如此美麗。紅柳,這荒原野灘的野生植物,漸漸地從人的視野里蕩起了漣漪,輕漾開去,一直波及到天際頭,仿佛把夕陽也輝映得變了色彩。

幾朵白云恬適地俯瞰著大地,無奈地將自己嫉妒性的影子撲飛到紅柳間,不料卻給這遍地的霞輝增添了一層迷迷蒙蒙的神秘感。

還原到大自然中來,人的萬般繁雜之念都被陶冶得純潔如嬰兒了。樂極生悲,不知為什么嬰泥又猛在自己報復的手下飄落的那只紅耳朵。

和大自然相比,人心靈的齷齪簡直是對自然的褻瀆。人生來就是帶罪的鬼魂。

倘若放到今天,嬰泥絕不會招徠復仇那東西的,她只能是逃避災難的可憐小兔。而如今,她卻是一個手沾鮮血的罪人。

跪倒在天地之間,向大自然默默地贖罪吧。

老人和黃狗在前面刈割紅柳枝。

嬰泥拖著沉甸甸的思慮,行走在紅柳叢中。

“呱。”一聽到老鴰的聲響,她就如同過敏的病人一樣,立刻從頭到腳心冷了個透。抬眼一望,她為之一顫。

一片沼澤地怪異地躺臥在眼前。

嬰泥只是在書本里讀到過這種神秘的地方,那是遙不可及的神話。而此刻,她已經真正地站在它的邊緣了。這不是夢幻,這是實實在在的現實。

靜立在這里,她有一種神圣而蒼涼的感覺。看那一片一洼的小水潭子,它們閃閃爍爍,像滅頂在這里的貪婪的靈魂。水坑的四周潮潮濕濕的,還生了一些綠色的苔蘚一樣的東西。在這中間,零星地站立著幾顆枯黑的老樹,看不出它們是活著還是死去。總之,它們冷峻孤傲,把沼澤地多少年吞生的歷史洞穿得一絲不掛。

沼澤地,不能容忍任何動物來糟蹋的圣潔之地,你是神圣的強硬的處女地。

為此嬰泥想到了那個沉淀到記憶中去的美麗的故鄉。小的時候,她家的后門外面,一片灌木林,點綴著幾棵歪脖子榆樹。每逢榆錢兒開放的春天,她們總是猴子似的爬上去坐在樹杈上,美美地把榆錢吃個夠。直到下午妹妹該放學時,她才跑回家。那時,前院里有一棵高大無比的香椿樹,太陽落山的時候,她就站在樹底下,看滿樹的白鶴把白白的稀屎拉在地上。然而聽人說那鶴群便是想香椿樹的守精靈呢;還有那唱晚歌的一大群喜鵲……到如今,僅僅十多年的功夫,那樹,那鳥群竟沒了蹤影,悄悄地滅絕了。小河里的螃蟹、烏龜竟也蕩然無存了。樹林子延伸的地方都變成了做買賣的擺攤房舍。破壞自然的生態平衡已經成了人們熟視無睹的事了,這些還不足以提高人類的警惕,大自然仍在繼續被人們糟蹋著。有誰想到自己是自然之子而能夠順乎自然珍惜自然不再干那愚蠢的自掘墳墓的事呢?

“呱呱。”一只黑得發亮的老鴰,森人地飄飛在沼澤地的上空。嬰泥心里一顫,說不準產生一種什么樣的心緒。突然一陣哀怨的笛子聲響起,那悲悲切切的音調順著沼澤地飄來,在人的心魂深處激蕩不已。她似乎看到了在有韻味的小河邊,有一條長滿小草的窄窄小徑,小徑上走來了一位哀怨人生的仙子,她一路飄忽,一路遍撒著惋惜。沼澤地也跟著一顫。

對面吹笛的人,蓬蓬松松的濃發在夕陽里森林一般。。當嬰泥向他投去驚異的目光時,他的“悲憫曲”剛剛接近尾聲。曲子在面前一劃,一道紅光閃過。他靜靜地佇立著,向對面的少女放著同樣驚異的眼光。

他目力極強,一下就與嬰泥的雙眼匯合了,使她看到了一個青年男子被愛情所折磨的光亮。

她驚嚇得愣怔了半天,才將目光從他身上繞過,直放飛到他身后很遠的那一群建筑物上去了。

忽覺不妥當,她慌慌張張地收取視線,偷了東西的小偷一般,捂著狂跳的心,轉身跑去。

晚霞將最后一抹殘紅盡情地展示著。

將要泯滅時的晚霞啊!

老人沒有用大黃狗背柴禾,他將紅柳捆子一撂上脊背,霞輝就映紅了他的臉……

十七

熄了燈,房屋里漆黑一片。土炕上的嬰泥大睜著眼。一會兒那微亮的星輝就從敞開的窗間溜了進來。門背后的大黃狗翻了翻身子,然后把頭放到了兩前蹄的中間。

“阿爸,沼澤地的對面,那一大片房屋,里面都住著些什么人?”炕頭上的人說話了,夜把人的聲音過濾得非常清晰。

“那是生產建設兵團的,支援邊疆時來的。”地下當床用的木板子響了一下,老人依然沉寂在充實的喜悅中。

窗外的羊只時不時清脆地咩叫幾聲。

嬰泥的大腦乍一閃現沼澤地,她就害怕起吹笛人的影子和他那閃爍著燙人的眼光。

隱隱約約,有一種曲調從大腦的四壁哀哀怨怨地飄了上來,攪擾得嬰泥氣急敗壞地拍打著自己的大腿。她百無聊賴地翻了個身,將胸口倒過來壓在土炕上。

“嬰泥,你不舒服嗎?”炕上的不停的動靜使老人也難以入眠,他爬起了,支著胳膊肘,關切地問。

“沒有,阿爸。我只是還沒有瞌睡。”她盡量使自己的音調顯得輕快一些,說完,她重新躺好,仰面對著幽深的黑房頂。

討厭,人一躺好,那笛聲又響起來。是哀怨,是悲涼,是對人類不能返祖的慨嘆?無可奈何,嬰泥只好任自己的思緒隨意翻滾。

吹笛的人巨峰一樣當著了她思緒的翱翔。一雙透明的眼睛,直逼上來。少女的心慌了,在胸腔里蹦得厲害,臉頰不知不覺地也火辣辣的熱燙。

一道可怕的黑大門遙遙地而又由遠及近地立在她的心宮外——是愛情那怪東西。少女在這道門外驚懼地向里窺望,希望它開啟,又怕它開啟。她驚恐,慌亂。在這一切的不安里,卻隱隱間雜著一種甜蜜和鮮潤。

悲戚哀怨的笛聲再次響起,一道帳幕般將將瞌睡阻隔了出去。

倍受煎熬的是人的軀體。

夜愛靜悠然地行駛著,像頭老牛,它不管人的一切痛苦和煩惱,千年萬載始終如一地邁著自己傲慢穩健的步伐,并露出一副飽經世態炎涼好不在乎的神氣。

嬰泥那根神秘的觸須,一碰到笛子的主人,立刻又縮了回來,直縮到能感覺出老人的呼吸聲。

嬰泥不明白這老人何以從來不提起他的身世,以及他生活的全部內容,而且對她的來歷一點好奇心也沒有。難道飽經滄桑的人都如此淡泊嗎?還是他早已從她的眼神里悟出了她?她的小黑貓,在她手底下翻滾的耳朵,她眉骨上的傷痕……這一切,他好像早已知道了一樣。老人自己,他的家,他的妻室兒女、親戚和朋友呢?

老人就是一團神秘的霧了,他的一切都是這霧所做的一個怪夢。驚險離奇,不凡的遭遇,是溶于老人一身的。不然,她嬰泥怎么會遇著那黃狗和這老人呢。

世間萬物都有的規律統一體,在人的身上也刻畫得非常明晰。不幸的人所排出的氣息總是與同樣被生活戲弄的棄兒的氣體發生相惜相憐的關系。嬰泥在黑暗里呼吸著老人的氣息,漸漸地從幻象的小溪流邊走去,進入到老人生活的原始河流里去了……

吹笛人和他的笛聲襯托著強烈光束的眼瀑,在老人生活的河岸對面,變成了陪襯的幕布。

“呼——吸嚕——”老人富有彈性的有節奏的呼吸聲,把寂寥貧瘠的小屋浸潤得充實起來。嬰泥知道,這一切都是因為有了她。是她把他的小屋點綴得猶如富有的天宮。

“呼——吸嚕——”世間空虛一片,唯有這呼吸聲充實得如同酒飽飯足的醉漢,將睡眠也唱暈乎了。

嬰泥幸福地翻了個身,枕著人的呼吸聲,閉上了眼。

夜也困倦了,它伸了伸疲乏的腰身,背起裝滿了人的夢幻的沉重背簍,隱去了。

黎明輕快地點亮了人間房屋。

十八

“喳喳喳!”仿佛有什么急事一樣,那只喜鵲勾著脖子,鼓起肚腰,在這小屋頂上急乎乎地叫嚷著,一對圓鼓鼓的眼珠子不知是因為焦慮還是被那殘陽的光瀑所澆灌,使維族老人視線里噴放著血紅的兩團火。他的渾身微微一顫,原來的病腿不禁抖了一下。那鳥雀就“嗖”地一聲從他的頭頂飛掠了過去,留下一股讓人心憂的風,消失在茫茫戈壁的縱深處去了。

大黃狗上來了,狠狠地對著那遠去的鳥影“嗚嗚”地吼了一聲,然后一擺頭轉過來,將嘴挨在老人的腰間。

“順地,早報喜,晚報喪,這鳥可是帶著仙氣的,它不是隨便亂叫的呀!”老人撫摸著狗的頭,一直望著遠方,似在自言自語。

“呼”,一股風過去,把老人的白發胡亂地扯了一陣。老人蔚藍色的眼更加幽深了。

大黃狗眨了眨眼,又回頭望了望喜鵲延伸去的天空,將粗壯的嘴巴連同下骸一齊搭在人的胸口上,蓬蓬松松的大尾巴在晚霞里飄動著,像一首曼妙的歌曲在飛翔。

“爹,快回家吃飯吧。羊群我也給飲過水了。”從房門里閃出了嬰泥的身姿,她飄飄然然地來到老人面前,像一朵云彩一樣,把萬般嗔嬌都展示在臉蛋兒上和深情的雙眼上。

被嬰泥拉起了手,老人眨巴一下眼睛,將剛才被喜鵲不吉祥的叫聲帶來的不安一瞬間丟擲腦后,只留下點滴黑影在他的心石底下清流。輕輕的笑意把老人的胡須撥拉開來,露出一排白中間黃的牙。他盯著那被撒嬌拋棄如今又被重新撿回來的少女,很欣慰地“呵呵呵”地笑出了聲。

順地也似乎被感動了,它一掉頭,前蹄一搭,就上了嬰泥的肩胛。于是,那狗推著那少女,笑咯咯地撒一路歡喜在前方嬉鬧。跟在后面的老人似乎也成了撿拾貝殼的頑童一樣,拾起了遺漏的快樂。

撒嬌把少女打扮得格外嫵媚。沒有嬌性的女子,生命是干涸的。像太陽底下暴曬的鵝卵石突然得到了涓涓溪流的沁潤,少女的心一下子豐滿而舒潤了。

嬰泥摟抱著她天性的嬌柔,同那大黃狗一道,滾進了屋門。

清燉羊肉的香氣在屋子里繚繞彌漫,人和狗一起進入到吞食的滿足之中。

茫茫荒原在夕照下更加空曠蒼涼。沼澤地旁邊的紅柳灘,已經顯示出季節更迭的沉痛,那一團團的粉紅,變得殷紅如血。有凄涼的鳥叫聲陣陣傳來。

少女、老人和狗,三個不同命運,非親非故,非一種族的生命,被生活之鞭驅趕到一起來,組成為一家子,把大自然這個導演所導演的劇情演繹到了極致。

嬰泥曾經一度為自己有這樣一個名字而苦惱,她認為,人的名字是和人的命運緊緊相關的。一個名字就代表一個人的存在,沒有名字就代表沒有這個人。名字一旦被人叫出口,人就會從名字的字形、音節和韻律中感覺出某人的氣質、命運來。名字改換了,人對他(她)的氣質等也會跟著改換。這雖然不是絕對的,但這種對名字的感覺是確確實實存在的。

“嬰泥——嬰泥——,嬰泥——泥——”她翻來覆去咀嚼著自己的名字,把那字眼品嘗得有滋有味,使那音節和所發出的聲響在她的意念中都變得如同可以撕啃嚼咬的肉味了。

“嬰泥——嬰泥——泥——”

名字“嘶嘶”地冷笑起來,嘲笑著人的思維,并在她的眼瞳仁里不斷地放大,達到了駭人的地步。

“嘭”一聲,羊骨頭從老人的手上落到桌子上。他擦了一把嘴,深沉地問:“孩子,咱們這個家不會再出什么悲劇了吧?”

嬰泥茫然地抬眼望了望老人,沒說一句話。

炊煙早已散盡,天空也收盡了絢爛的霞暉,小土屋和大戈壁一同跌進到了灰霧蒙蒙的夜色里。

“喳喳喳”,喜鵲報喪一樣的叫聲仿佛又響起在老人的耳畔。他不眨眼地盯著嬰泥紅撲撲的臉蛋。

“咩——”后窗外,羊圈里的叫聲,也似乎變成報喪鳥的叫聲了。老人“霍”地立起高大的身軀,怕嬰泥飛了一樣,一把抓住了少女的手,“孩子,離開這土屋,就意味著死亡,你懂嗎?”

暗影里,嬰泥抬臉望著老人深藍色的雙眼。這一汪藍,就是那遼闊無邊的大海,更像是高原茫漠的天空。它悠遠深邃,還有著燦燦的星斗在閃爍。

嬰泥的雙手微微顫抖,兩個人同時感到了一種悸動,兩顆心同樣地驚跳了一下。

晚秋傍黑的喜鵲聲,像悲涼的女人在慘叫,一直渦旋在老人的頭頂,風一樣刮亂了他的白發,拂開了老人空虛寂寞的生活。

現實中確實有一些鳥是可以報告給人一些預兆的,好的或者壞的。

在這緊張的呼吸聲中,少女的耳邊來回蕩漾著那哀婉的笛聲。她使勁搖了搖頭,想將那曲調搖落。但是,她越是搖得歡,那笛聲就越加的響亮。

“爹,咱們永遠也不要離開這屋。”

嬰泥說完這話,兩個人都又回坐到各自的位置,唯有順地來來回回地在面前打轉。

夜深了,大戈壁一片死寂。星空罩著那可憐的吹笛人。吹笛人由沼澤地繞了過來,在小土屋門前的歪脖沙棗樹下徘徊……

十九

笛聲伴隨著嬰泥驚懼不安的心越過了嚴冬,跳出了淺春,又踏上了炎炎的夏日。

從那以后,嬰泥再也不敢抬眼望沼澤地的那邊了,她總是日復一日地跟著老人和狗去放牧,到野外砍柴禾。那吹笛的青年也似乎很怕見到老人和狗一樣,再也不敢在大白天對著他們吹了。但到了夜晚,他不禁要靠在歪脖樹上拼命地吹一陣。

嬰泥知道,他是為她吹的。

于是,她便可憐起他來。無論是春夏秋冬,他都始終如一地堅持在這里吹奏,她便仿佛看到了一個少男被愛情囚禁著的那張痛苦之極的臉了。她閉上雙眼想,倘若在白天,那青年是會被順地撕咬得肚腸落地的,更不要說這可憐的老人,他的臉色一定比腳下落了一顆炸彈時人的臉色還要可怕。

睜開雙眼,聽那笛聲漸漸遠去,嬰泥想著他在大漠深處走著的一個寂寞難耐的影子,兩行淚水不禁順腮而下。

她猛然清醒,腦子閃開一條亮逢。她將雙手枕在頭下,咽了口唾液,想:你這是怎么了,為誰而落淚難過呢?難道是為了他?抑或是為了老人的預感?你呀你,能活到今天這一步就萬幸了,有了老人和順地足夠充實的了,難道你還想涉足少男少女的纏綿情地?可怕呀,人,得寸進尺,貪婪!無法生存的時候,一心只想著吃穿住行;如今有了羊肉快,貪婪卻逐漸膨脹。難道吃穿滿足了,欲望就會猖獗起來嗎?

胡思亂想著,夢靨就撒開了彩環,將嬰泥一圈又一圈地套了進去。

殘陽似血,人在那血的流程里滑行。遠遠地,喚金的大黃臉在沖著嬰泥又哭又笑;接著一只血的耳朵輪廓分明地飛呀飄呀,帶著笛子聲過來了。它鬼怪般的翻卷著身子,像個浪蕩的落魄少女,怪嫵媚地將老人和順地,還有吹笛的少男少女都召喚了出來。他們的眼睛瞪得嚇人,一只只癡癡呆呆的,似乎被耳朵使了定身法。嬰泥見狀,一急,忙沖上去搖動老人的手,大聲呼叫“爹啊”,老人一動不動,連眼珠子轉動的本領也沒有了。她像一只可憐的小兔,無奈地在大樹面前焦慮。

“順地,順地,快來呀!”忽然想到了那有靈性的狗,一扭頭,見順地也和老人一樣一動不動地在殘陽里瞪著雙眼。嬰泥瘋了,又沖到吹笛人的跟前,怎么也看不清他的臉!可是,他的笛聲卻來回旋漾。

“都是這鬼耳朵耍的魔。”她惡狠狠地罵了一聲,一擰身狗撲蛾子般撲抓起那翻飛的耳朵來,連人帶身子撲上去,那耳朵就順從地壓在了她的身子下。她一手抓住耳朵,一邊慢慢坐起來。她的手感覺出了肉嘟嘟的耳朵,使勁一捏,那耳朵嘩然一下,變成了一團殷紅的血,稠乎乎,粘搭搭。

“姐,姐呀!”誰在叫她?一扭頭,喚金滿臉淚痕,在殘陽的邊沿上喊叫、哭泣。嬰泥雙手在血泊里一捧,天邊的殘陽墜落了,一顆血紅的大太陽在她手掌心里閃光……老人、順地和吹笛人,還有喚金的大臉都隱匿了起來。一個鷂子翻身,嬰泥捧著那太陽,大聲喊叫:爹——,順地呀——!“粗獷的大戈壁到處響起了她的吼叫聲。

“嗚——嗚——嗚”一個女人的哭聲順著她的脊背爬進了耳朵。她驚恐地一扭身,見一少女披頭散發,捂著臉,淚水正在從她的手指縫流出。一來到嬰泥的身邊,她就說:“這是我的太陽……”

見她伸出手來要搶,嬰泥一驚,慌慌然雙手一劃,一道閃光從眼前劃去。睜開雙眼,不見少女,卻聽到笛子響起……

當夢魂將嬰泥甩進現實之中時,她一骨碌爬了起來,陽光明晃晃地照進屋子,把小房烤得熱烘烘的。

笛子聲戛然而止,是終了在后窗上的。

一個白紙團劃著陽光,“日”地一聲從窗口飛進來,落到了她的腳下。

大黃狗順地電一般竄出房門。

眨眼間,后窗就把一個人的叫喊聲送到了這屋子。

“來人哪,救命啊!”

嬰泥拔腿跑出門,繞過土墻來到了房背后的羊圈。

羊群早被老人趕進了荒野,羊圈里只蒸騰著羊屎尿的膻腥氣。大黃狗順地一悶聲地盯著拿笛子的青年,不緊不慢,直把他逼到了墻角。

青年臉色蒼白,被這龐然大物嚇得臉上的肌肉不停地抽搐抖動,唯有那兩道劍眉顯得又黑又濃。

順地一爪子上去,他胸口的白襯衣就“嗤啦”一聲被撕了一綹。他的又硬又黑的濃發根根都豎了起來。

“順地!”嬰泥氣喘吁吁地跑上來,大叫一聲,雙腿一軟,就跪到了地上,“求求你了,別傷害他。”

那狗沒有扭頭看她,卻停住了撕咬。烈日炎炎,人和狗的影子都短短地縮在自己的身子底下。

大黃狗悶著頭,走出了羊圈。

嬰泥低垂著頭跪在那里,一動不動。

是乞求神靈饒恕的跪拜嗎?

傻呆了半天,那青年才突然醒悟了似的,撲上來抓住了嬰泥的手,顫抖著聲音:“嬰泥,我都要瘋了!”

嬰泥猛地抽回自己的手,仍舊低著眼不看他:“你快點離開這兒,不然順地就要發瘋了!”

提到順地,青年忙扭頭望去,只見那大黃狗正站立在羊柵欄外不眨眼地瞪著他,那神情就仿佛在告訴他,他若再不離開她,它就吞了他。青年咬咬牙,難分難舍一步一回頭地走遠了。

二十

嬰泥把吹笛熱的紙團一直揣在衣兜里,她曾好多次用手指觸摸它,卻沒有勇氣拿出來在自己面前展視。

一團白得耀眼的紙,里面包裹著一顆摯熱的愛心,也是藏在老人屋里的一顆炸彈呢。

嬰泥的心里有一種強烈的欲望,但又恐懼得顫抖,她怕那一個個字眼映進自己的視線,它們會燙傷她的心。同時,她也懼怕這由字眼串掇起來的語言褻瀆了老人的神圣——她是目今老人唯一的精神依托啊!每次當她的手指一挨上口袋里的紙團,她就像做了賊一樣,立刻又驚慌地四處窺探,猛地將手抽了出來。

紛亂的思緒開始折磨人了。連嬰泥也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回想三年來在老人屋里飯飽肉足的生活,她應該將紙團扔給它的主人,或是甩泥巴一樣甩進沼澤地里,管他什么愛心癡情,一齊被千年萬代的污泥浸食去吧。可是,少女的本能卻不容忍她的這一舉動,總用一根纖纖的瘦繩綁住她的心,使她不敢打開卻想看一看的欲望折磨得她夜不成眠,飯食不香。她痛苦,她郁悶。在痛苦郁悶之中,她想到了人的感情。喪失感情的人,與行尸走肉無異。是感情將世界萬物分化得一清二楚;同樣,人也是受著它的支配而生活的。

這天,順地和老人外出放牧,嬰泥一個人在家,她思著想著,突然來了勇氣,忙惶惶地關了門窗,將那沉重地壓在自己身心上的白紙團打開來。

是打開了愛情世界的一道鐵門么?

白紙上的字眼跳躍著,和主人一樣受驚的兔子似的直向她的眼睛鉆來:

“世界上最可怕又最可貴的事莫過于愛情了。愛上一個人,是在突然間的一瞥發生的。還記得三年前的那個暴風驟雨的一天嗎?你跪在小黑貓的墳前,我攙扶你回到了家里……知道嗎,從那個時候起,我就仿佛覺得自己是為你才來到這個世界上的。就在第三天,我去找你,你卻沒了蹤影。后來百般打聽,才打聽到了一點蛛絲馬跡,有人告訴我你飛到了山村的小火車站。我什么也不需要了,什么工作呀,生息呀……從此我就踏上了尋找你的路途。茫茫人海,荒荒大西北,我向人乞討,歷盡了饑餓和寒冷的摧殘。為了找到你,我又不得已在建設兵團安扎下了身,承包了土地。總算老天開眼,恰恰在這里碰到了你。從看到你的那天開始,我就覺得我又擁有了這個世界。你就是我的一切啊!那怕你總是躲來躲去,不想再看我一眼,我也要用我的笛聲送你進入夢鄉。為你盡一點力,就是我最大的快樂,我就感覺出了我存在的價值……”

看完了信,嬰泥的心一下子癱軟了。她直愣愣地看著窗外,想放聲大哭,想找他去撲向那可憐的人。可是,她不能那樣去做。她仿佛是鉆出愛情壕溝里的敗將,一仰身,平平地躺了下去。

大黃狗在外面抓撓著木門,驚得嬰泥慌亂地將紙揉了起來,塞進了衣袋……

二十一

嬰泥感到自己真的成為實實在在的罪犯了,吹笛人為她備受煎熬好幾載,老人也常常為她捏緊一把虛汗。

她趴在飯桌上,立刻給吹笛人回了一封違心的信。她是這樣寫的:

朋友,你錯了,雖然你歷盡艱辛找到了我,盡管在幾年前是你攙扶我回到了家,可是你知道我根本就不需要什么愛情,我怎么會愛上你呢?希望你不會傷心,我不可能與你結合的……

寫完了,她的心像掉進了無底深淵,從未有過的失落感吞沒了她。當她把紙團交給順地時,她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的空落,“哇哇”地大哭起來。

嬰泥飛身沖出屋門,撞進了荒原的縱深地。

太陽光正在猛烈地向大地投放著很毒的力量,嬰泥被戈壁的熱浪迅速包裹起來。她放倒四肢,將自己平攤在一處荒草叢中。

荒原赤裸裸的,人的情感欲望也赤裸裸的。

那小小的飛蟲在她的臉上飛來撲去,還有的粘到了她的汗漬中,再也撲飛不起來了。這些可憐的小生命,能在人的一滴汗水中消損,人還能指責它們什么呢?

嬰泥的心揪成了一團,好像要將她揉碎。失落感使她覺得頭頂的天空那么高遠,那么空洞。那輪火辣辣的太陽也成為一只紅紅的氣球了。她順勢將一枚野花的朵兒咬下來,銜在口中。一陣愧疚的負罪感吞噬著她的心。

二十二

人就是這樣,生活一旦豐滿起來,精神里的那片饞舌就伸長了。這些天,嬰泥想著老人和順地,一方面又渴念著她的愛情,心在良知的絞刑架上倍受折磨。在這種時刻,她就回想起自己一個人在大戈壁上與老鴰和蟻群的搏斗情景來,倒是覺得那樣的生活過得更痛快些。

“孩子,”老人開腔了,聲音深沉而恢宏,“你有心事。”他說完就停住了,老半天沒吭聲,藍幽幽的雙眼里滑掠著門外野灘的影子。他接著說,“孩子,別管我,你應該去尋找自己的幸福……”

看著深藍色的眼睛上慢慢地漬印上了灰色,嬰泥的心像被蛇咬了一樣難受。來到這個世界上,她還是第一次看到如此悲傷到頂的老人的眼睛的。

“爹!”她大叫一聲,撲進老人的懷里。大地沉痛地靜默著。

嬰泥真想對老人說:“你放心吧,爹,他明天就會離開這里的。”

一片白云迅速地遮掩在太陽上,屋里霎時陰灰一片。順地旋風一樣在土地上轉來轉去,幾只戈壁鳥喳喳叫著從門前飛過,像那隱去的笛聲一樣,好久再也沒從她的耳邊縈回過。

二十三

一陣悠悠的笛聲漫上來。好長時間沒聽到過這熟悉的音響了。她一陣風般旋到了歪脖子沙棗樹下。

沒有風,月亮正好。歪脖子沙棗樹在月光里幸福地佇立在大荒原上。那繁密的小果子,暗藏在銀綠色的葉子里,散發著沙棗的清香。

嬰泥跑到離他有十多米遠的地方,突然從夢中醒了一樣收住了腳,呆立在那里不動了。

沙棗樹下的他,身上散發著朗朗的苦澀。他吃驚地瞪大了雙眼,將笛子從嘴里移到了胸前。

斂聲靜氣地,誰也沒敢放大聲呼吸,兩個人都沉浸到夢一般的詫異里了。

這張陌生而熟悉的臉,還有這把發光的笛子,曾為她犧牲了多少時光,而嬰泥卻是第一次這樣仔細地打量著他和它。悠悠遠遠,猶如夢里相逢一樣,他的影子是那么真切,那么美好,而她卻不能一頭撲上去……嬰泥捂著臉抽泣起來。

粉嘟嘟的沙棗兒,一顆顆地被月光照得小小的精靈一樣,閃爍著復雜的銀光。

他跑也似地沖了上來,面對著她站立著。

“姐!”就在這時,一聲輕輕的呼喚在這個時刻出現了,如同一顆炸彈般在嬰泥的耳邊響起。一扭頭,喚金的身子已經從側面的紅柳叢中閃出,直向她撲來。

嬰泥驚恐得一個沖刺竄出老遠。她一邊飛跑,一邊大聲吼叫:“你到底是魔鬼還是人啊?”

大荒原混亂一片,一場激烈的戰斗在夜的心臟里展開了。

嬰泥在前面飛奔,喚金在后邊猛追,回過神來男子跟在兩個少女的后邊奔跑。

月光更加明亮了,亮得使人的眼睛承受不了這么強烈的刺激。大荒原扯起自己寬厚的胸脯,任憑人的雙足有力的敲打著。

嬰泥的臉已經慘白得使人能感覺皮肉的冰冷,她的身子仿佛已經不屬于她自己了。她拼命地飛跑奔突,兩耳邊飛逝的月光,似乎成了狂風,在耳邊轟鳴嘶叫。她根本聽不到后邊人的叫喊,一味地想著喚金是來尋她報仇來了。她簡直就是原野里一只逃命的兔子了。

晨曦在東山頂上閃晃。

面無血色的嬰泥大張著口,呼呼地出著粗氣,在一片沼澤地的邊沿,她猛地收住了飛奔的雙腳,兩眼里噴射著魔鬼般的怒火,直直地瞪著向自己撲來的喚金。于是那凸鼓的金魚眼,還有一把閃著寒光的小刀,嗖嗖地射出了音響,一輪鮮紅的耳朵著了魔似的堵住了她的視膜……幻象使嬰泥的渾身產生了一股熱氣,她一扭頭,隨著目光的觸及,一根長長的枯樹干已經緊握在她的雙手里了。

她的雙眼瞪著迎面撲上來的喚金,她分明是看到了在古戰場的森林里,牛角上綁著雙刀的野牛,它的尾巴上拖著一團艷紅的火,直向自己沖來……

“嗵!”手中的樹干發出了一聲悶響,接著,一道寒光從眼前劃過。

一個血紅色的早晨慘兮兮地來到了荒原。

喚金倒下去的身子騰起了天盡頭的朝霞。

猶如做了一個夢,嬰泥這會兒才突然夢醒,她大睜著兩只可怕的血眼,看著在腳下滾動嚎叫的喚金,聽到了她的話語:“姐姐,我這下算徹底完了!他,我的英語老師,這個愛你愛得發瘋的人,他也是我所傾心的人……那個時候,我看到他攙扶你回家,我嫉妒得要死。自從你削了我的耳朵逃走后,他到處打問你的去向。由于我的情緒日漸惡化,整日怒氣沒處撒,就常常和娘吵架。恰巧在他要登上西行的火車找你的那一天,我闖了大禍,迷迷糊糊地就將整日嘟嚕不止的娘給拿刀捅死了……為了逃命,也為了跟著他,我就尾隨著跟到了這里。他在團部那邊落了腳,我就在他對面的那個連隊跟一個比我大了二十多歲的光棍混了日子……”“啊——喲——!”她像被殺的豬一樣疼的嚎叫著,不知是頭上還是臉上的血漿糊了她的破爛的衣裳。她那被稠血黏糊起來的臉,已經沒有了人樣。當她再也沒力氣打滾嚎叫的時候,一聲徐徐的話語從她的口中吐了出來:

“姐,這是我的報應,是我應得的下場,死在你的手里,我毫無任何怨言,我的靈魂會得到安息的……”說到最后,她簡直是在說悄悄話一樣。突然,她猛蹬了幾下腿,就咽下了最后一口氣。

一雙圓而鼓的大眼睛瓷珠一般定格了。無盡頭的鮮紅把遍地的紅柳染得火一般燃燒了起來。在這血的火焰里,一顆靈魂飄然飛起……

嬰泥的雙手深深地抓進了血泊之中。

抓上來,她要將這被滾熱的鮮血黏糊起來的泥土,做成一輪閃亮的太陽,然后高高擎起,站立在世界的云頭上,對著人類怒吼:“人們啊,看看吧,看看這血做的太陽,讓良知和道德都醒來吧!”

嬰泥雙手捧著那輪太陽,熱燙燙的,分明在閃光。她猛地擰過頭去,發現了順地和維族老人,還有老人重新揀起的那副血光閃亮的不是拐杖的拐杖……

責任編輯:王樹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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