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現代企業制度是建立在工業經濟基礎之上的,其顯著的特征是能夠迅速有效地募集資本,但是在知識經濟時代,資本已經不再是企業的第一要義,企業的核心競爭力由資本變成了知識。而知識經濟時代的企業無論是在外部的表現形式上,還是在內部的治理方式上,都有與現代企業不同的一些特征,經濟學或管理學將其稱為后現代企業。西方國家近三十年來,紛紛對公司法、合伙企業法進行了改革,出現了一批新型企業形態,這批新型企業形態與知識經濟一脈相承,與現代企業制度的一些核心理念漸行漸遠,企業制度正在走向后現代企業時代。
關鍵詞:現代企業制度;股份公司;后現代企業
作者簡介:王妍,女,法學博士,黑龍江大學法學院教授,黑龍江大學民商法研究中心研究員,從事民商法及經濟法研究。
基金項目: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規劃基金項目“企業形態當代發展的哲學思辨及我國制度創新方向”, 項目編號:10YJA820106
中圖分類號:D912.2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7504(2013)06-0083-08
日本經濟學家奧村宏曾經預言:“在20世紀末葉的今天,巨大股份公司的時代將宣布終結。大企業體制的窮途末路,股份公司的‘不治之癥——在這個矛盾中,將出現21世紀的新型企業。”[1](P152)雖然奧村宏并沒有將新型企業命名為后現代企業,但經濟學家發現,進入知識經濟時代,一大批新型企業已經背離了以工業經濟為背景或依托的現代企業,這些新型企業無論是組織形式還是治理方式都與現代企業及現代企業制度漸行漸遠,經濟學家將其稱為后現代企業。對于后現代企業,法學研究領域尚未涉及,但是,近年來西方國家公司法與合伙企業法紛紛進行改革,并涌現出一批新型企業形態,這些新型企業形態與經濟學界所稱的后現代企業具有異曲同工之處。
一、后現代企業概念的提出
關于后現代企業,國內及國外學界均有提及,但現有的研究成果鳳毛麟角,且主要集中在經濟學和管理學領域。經濟學和管理學關于后現代企業的研究主要隱含于對后現代管理理論的研究之中。西方后現代管理思潮發端于20世紀末,率先提出后現代管理思想的是彼得·德魯克。他在《未來的里程碑——關于新的后現代世界的報告》(1957)一書中使用了“后現代”概念,奠定了后現代企業研究的基礎。其次是20世紀不朽的管理大師湯姆·彼得斯,他在《追求卓越的激情》、《解放型管理》等著作中,通過大量的案例闡述了后現代時期的企業在組織、領導模式等方面的特點,其管理思想可視為后現代企業理論的源頭,正因為如此,《洛杉磯時報》將其稱為“后現代企業之父”。此后,托馬斯·克拉克和伊萊恩·孟克豪斯出版的《企業再思考——未來企業模式》(1994)中,使用了“后現代公司”概念。如此看來,西方經濟學和管理學界在對后現代管理思想進行研究過程中提及了后現代企業,但是,對后現代企業進行系統研究的成果并沒有出現。
國內較早提出后現代企業概念的是經濟學家張曙光,他將企業制度發展劃分為三種形式和三個階段:其一,是古典式企業和企業制度;其二,是現代企業和股份公司制度;其三,是后現代式企業和企業制度。張曙光使用后現代企業概念,“其目的在于說明這樣一種現象,即在管理者分享部分剩余的各種安排中,使其占有企業股份的一個相應的部分。這樣一來,管理者也就具有了企業所有者和財產所有者的雙重身份”[2](P205)。我國另一位使用后現代企業概念的是東方贏,他同樣將企業制度劃分為三類:古典企業制度、現代企業制度、后現代企業制度,他指出:“后現代企業制度,實質是眾多獨立企業的戰略性集團。或者說,后現代企業制度,把由一組資本家控制的巨型企業,轉變分立為由多個資本家分別掌管的中小企業的集合體。”[3](P238)2002年學者安同良、鄭江淮在對新古典理論、企業契約理論、企業能力理論進行總結的基礎上,提出了一種綜合性企業理論,即后現代企業理論,他們指出:這意味著,一種綜合的企業理論正在涌現,而這種理論必定是既符合歷史實際,又具有理論預測功能的統一范式。我們把它命名為后現代企業理論,因為人們習慣將契約理論稱為現代企業理論。同時對后現代企業進行了界定:后現代企業,即現代公司制企業的進一步演化,如網絡型企業、虛擬企業、聯盟企業等。[4]學者張羿(2004)在對上述研究進行總結后對后現代企業的內涵進行了界定:“后現代企業是指在后現代社會和經濟條件下,所出現的一種產權模式、組織結構、經營模式、企業哲學或文化等與現代企業完全不同的企業。后現代企業的產權模式是管理者與普通雇員分享企業部分剩余并占有一定股份,從而使所有者與經營者之間的界限趨于模糊化;后現代企業采用的是虛擬一體化組織,從而使得企業與市場之間的界限也趨于模糊化;后現代企業普遍采用虛擬經營模式,從而可以低成本獲得高速發展;后現代企業的哲學或文化建立在對二元論和人本主義超越的基礎之上。”[5](P82-83)
使用或提及后現代企業概念的學者或著述還有很多,經過總結我們會發現:其一,對后現代企業及企業制度的研究尚處初始階段并局限在經濟學和管理學領域;其二,即便是對后現代企業有所提及或進行了初步研究的研究成果,對于何謂后現代企業,也是見仁見智,莫衷一是。托馬斯·克拉克和伊萊恩·孟克豪斯使用的“后現代公司”是指跨國公司的未來形式——全球性公司(TNC)。[5](P64-71)張曙光教授對后現代企業的界定主要是從產權角度出發,東方贏則主要是從公司組織結構的角度出發,安同良、鄭江淮主要是從企業理論發展史的角度出發,張羿對后現代企業的界定比較全面,從產權模式到企業哲學文化面面俱到,但其對企業組織結構及經營模式的界定有主觀臆斷之嫌。
本文認為,后現代企業既不是簡單意義上的知識型企業或高科技企業,也不是內涵和外延都有些恍惚的虛擬企業、全球公司1,后現代是相對于現代而言的一個實踐上的概念,后現代企業則是相對于現代企業而言的對現代企業進行超越或反思后自然形成的企業。本文所使用的后現代企業,是指在文化、哲學領域中后現代思潮影響下的背景中生成的,具有某種反傳統精神或是對現代企業制度祛魅而形成的,更加迎合時代特點的企業。所謂的反傳統精神或對現代企業制度祛魅,主要是指現代企業制度的經典特征在后現代企業時代逐漸被消解或者去離,具體表現在:現代企業制度奉為經典的所有權與經營權分離的理論被摒棄,資合企業和人合企業的嚴格區分被消解,公司與合伙兩種不同企業形態之間的藩籬被打破,大型股份公司神話不再。
二、當代企業法律形態的創新——法律與后現代企業的呼應
如前所述,后現代企業的研究主要興起于經濟學及管理學界,法學理論研究幾乎沒有回應,但近三十年來,西方國家公司法、合伙企業法改革風起云涌,一批傳統企業類型不能涵蓋、傳統企業法理論無法解釋的新型的企業形態應運而生,西方企業立法所創造的這些新型企業形態從其外在的表現到其內部的結構,既無法將其歸入現代企業的行列,也無法將其納入古典企業的隊伍。
美國的有限責任公司(Limited Liability Company, LLC)。美國的有限責任公司產生于20世紀70年代,興盛于20世紀90年代。1977年懷俄明州通過了美國第一部有限責任公司法,1994年美國“統一州法全國委員會”制定了Uniform Limited Liability Company Act,確立了有限責任公司的法律地位。到1999年,幾乎所有的州都制定了自己的有限責任公司法。2003年,29個州成立的有限責任公司的數量超過一般的公司,11個州一般公司占主導地位,超過45%的新的商事注冊企業采用的是有限責任公司。幾乎所有的州,選擇有限責任公司形式的企業的比例比前一年都增加了。全國范圍內,采用有限責任公司形式的商事注冊企業占45.44%。1美國的有限責任公司不同于我國的有限責任公司,是一種介于合伙與公司之間,既享受公司的有限責任又享受合伙的稅收待遇,沒有股東大會,也可以不設董事會,管理模式可以是成員管理或信托管理的一種新型企業形態。
美國的有限責任合伙(Limited Liability Partnership,LLP)。有限責任合伙最早出現于20世紀90年代美國的得克薩斯州,1991年得克薩斯州制定了有限責任合伙法,1995年美國律師協會商事部制定示范性經注冊的有限責任合伙法(Prototype Registered Limited Liability Partnership Act),1996年美國統一州法委員會對統一合伙法進行了修改,增加了第十一章有限責任合伙和非本州有限責任合伙,以此作為各州制定有限責任合伙法的范本[6](P369),到1999年美國各州均立法允許注冊有限責任合伙。[7](P816)有限責任合伙與傳統的普通合伙不同,普通合伙的合伙人要對企業的債務承擔無限連帶責任,而有限責任合伙的合伙人只對與由自己過錯引起的損失賠償有關的債務承擔連帶責任;有限責任合伙與傳統的有限合伙也不同,在傳統的有限合伙中,合伙人分為兩種,一種是普通合伙人,一種是有限合伙人,普通合伙人對合伙企業的債務承擔無限連帶責任,有限合伙人僅在出資范圍內承擔有限責任,而有限責任合伙的合伙人全部承擔有限責任。從這個意義上講,有限責任合伙的出現首次向有限責任公司形式發起了挑戰。[7](P814-815)
美國的有限責任有限合伙(Limited Liability Limited Partnership,LLLP)。2001年,美國統一州法委員會在《統一有限合伙法》中新增了對有限責任有限合伙的規定。在美國,設立有限責任有限合伙的前提是有限合伙的存在,即有限責任有限合伙是有限合伙的一種特殊責任形式。有限責任有限合伙為普通合伙人提供了足夠的責任屏蔽,是無限責任合伙人有條件地承擔無限責任的有限合伙。有限責任有限合伙模式兼采了有限合伙和有限責任合伙的優勢,因此,有限責任有限合伙通過綜合有限合伙與有限責任合伙的優點,實際上將有限合伙推向了更加類似于公司的位置。[8](P831)
日本的合同公司。2005年日本對公司法進行了自19世紀末期創制以來最大規模的一次修訂,通過了《新公司法》,2006年5月1日起實施。新公司法將原有的兩種公司——股份有限公司和有限責任公司——合并成一種公司形態,即股份有限公司,與此同時,導入了一種新的公司形態——合同公司(日文漢字為“合同會社”,也有人翻譯為合作公司、有限責任合伙公司),相當于美國的LLC。日本的合同公司是2006年才開始出現的,但其發展速度卻很快,根據日本法務省2006年《民事、訟務、人權統計年報》統計,2006年5月1日以后設立合同公司達3450件。[9](P352)合同公司主要特點是投資人在內部關系上相當于合伙,但對外承擔有限責任,具有法人資格。
德國的企業主(有限責任)公司。2008年10月23日,德國聯邦國會通過了《對有限責任公司法進行現代化改革和反濫用的法律》(das Gesetz zur Modernisierung des GmbH-Rechts und zur Bek?mpfung von Missbr?uchen,簡稱MoMiG,一般簡稱《有限責任公司法改革法》),該法已于2008年11月1日正式生效。《有限責任公司法改革法》在維持現有標準有限責任公司的基礎上增設了一種新的、沒有最低注冊資本要求的有限責任公司——企業主(有限責任)公司(德文:die haftungsbeschr?nkte Unternehmergesellsehaft),縮寫為“UG(haftungsbesehr?nkt)”。1(新法第5a條第1款)這是德國相對穩定的企業形態在現代的發展,雖然與美國、日本等國家相比變化不大,但是這種新的公司形式也已經突破了傳統公司的觀念。
美國的有限責任公司、有限責任合伙和有限責任有限合伙以及日本的合同公司等,已經遠遠脫離了現代企業制度所應當具有的基本特征,脫離了傳統法學教義所定義的古典企業形態和現代企業形態,打破了現代企業制度話語中企業形態應有的樣態,與以股份公司為代表的現代企業形態相去甚遠,這些新型企業形態同樣也脫離了古典企業形態最質樸的最核心的那些特質。這些新型企業形態迎合了后工業經濟、知識經濟的需要,開創了后現代企業制度時代。
三、后現代企業興起的原因
制度變遷是社會各方因素綜合作用的結果,企業法律制度也不例外。在由現代企業向后現代企業過渡過程中,以下因素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
第一,知識取代資本成為后現代社會的第一生產要素。管理學學者研究認為:“除了哲學、文化層面已發生劇烈的變革之外,現代企業終結的根本原因,乃是由于滋生現代企業的經濟條件已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5](P41)回顧企業發展的歷史就會發現,不同經濟條件會催生不同的企業形態,在20世紀現代企業制度盛行時期,資本和規模是企業的核心競爭力。對于資本的訴求使股份有限公司和有限責任公司的數量急劇上升,對于規模效益的渴望成就了股份公司不斷龐大,其結果是造就了“公司世界”。進入21世紀以來,知識經濟已經取代工業經濟成為現代社會的主要特征。20世紀80年代,美國的阿爾溫·托夫勒和約翰·奈斯比特分別提出了“后工業經濟”和“信息經濟”概念,他們認為隨著西方社會進入信息時代,社會的主宰力量將由金錢轉向知識,知識將是經濟社會的驅動力,信息社會中起決定作用的生產要素不是資本,而是信息知識,價值的增長不再通過勞動,而是通過知識。1996年,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發表了《以知識為基礎的經濟》的報告,按照該組織的定義,以知識為基礎的經濟就是“知識經濟”,主要是指建立在知識和信息的生產、分配和使用之上的經濟。1996年12月30日,美國《商業周刊》發表的一組文章提出了“新經濟”概念,指出“新經濟”是以信息革命和全球化大市場為基礎的經濟,實質上就是知識經濟。在知識經濟時代,知識成為最基本的生產要素,成為企業最為重要的資源,而且是一種獨特的資源,生產方式由集中化、大型化轉變為分散化和類型化。與此相適應,與生產方式集中化、大型化相契合的股份公司日漸式微。知識經濟不再要求企業的規模巨大,嚴格而規范的治理結構也不再成為必要,現代企業制度的顯著標志,如規模龐大、所有權與經營權分離、治理結構規范等在知識經濟條件下顯得不合時宜,就此,與知識經濟相適應的靈活多樣的后現代企業產生。因此,知識經濟是后現代企業產生的重要原因,知識經濟奠定了后現代企業的社會基礎。
第二,資本雇傭勞動轉向勞動雇傭資本。資本雇傭勞動主要是指貨幣資本所有者掌握企業最終控制權和剩余索取權,勞動力資本所有者受雇于貨幣資本所有者無權索取剩余價值,即“企業是資本家的企業”。在早期的政治經濟學教義中,普遍認為貨幣資本具有天然的優勢,而勞動力商品具有一定的特珠性,貨幣資本具有支配和利用其他要素的地位。資本雇傭勞動的原因及合理性在經濟學界一直爭論不休。20世紀中后期,隨著金融市場的發展和資本市場資金供給量的加大,企業獲取資金渠道和方式已經大大改善,貨幣資金已經不再成為稀缺資源。彼得·德魯克認為:“社會的重心已經轉向知識工人。所有的發達國家都在向知識社會方向發展。”[10](P33)正因為如此,資本雇傭勞動似乎開始讓位于勞動雇傭資本,經濟學界也已經注意到了這一現象并開始了熱烈的討論。“在工業社會蛻變而來的知識社會中,知識正慢慢浮出‘水面,變為最重要的資源,企業內部的權力關系正進一步地朝向知識擁有者的方向變化,企業組織結構的核心正從‘資本的邏輯轉向‘知識的邏輯。”[11](P317)換句話說,在知識經濟時代,人力資本所有者或知識資本所有者正在取代貨幣資本所有者擁有企業主權,貨幣資本的所有者正在逐步淪落為企業的債權人。原因顯而易見,依經濟學理論,企業是由人力資本所有者與貨幣資本所有者組成的不完全合約,合約的內容及結果取決于雙方的談判能力,知識經濟時代,人力資本的作用不斷凸顯,擁有知識、技能等人力資本的企業家與高級技術人才掌握著企業的發展方向和享有主動權,開始擺脫物質資本的束縛,因此,在與貨幣資本進行博弈的過程中,人力資本或知識資本會占盡先機,談判能力上升,貨幣資本主體的雇主地位受到挑戰,逐漸地人力資本或知識開始不斷獲得企業控制權,勞動雇傭資本取代了資本雇傭勞動。
第三,后現代情緒的潛移默化。后現代已經成為一個人們耳熟能詳的概念。超越現代并創建后現代,已經成為21世紀人類的歷史使命。從哲學到文化、從社會到經濟、從教育到企業……后現代浪潮席卷社會生活的各個領域。[5](前言,P1)后現代主義是一種對現代性和現代社會的批判,“如果說后現代主義這一詞語在使用時可以從不同方面找到共同之處的話,那就是,它指的是一種廣泛的情緒而不是任何共同的教條——即一種認為人類可以而且必須超越現代的情緒”[12](P20)。這種情緒共同的特征是:自我批判、自我否定,拒斥中心、理性、共識,避免絕對價值判斷,強調多元化、去中心化等。雖然時至今日,哲學、文化領域的后現代研究已經陷入泥淖,但是,后現代理論研究仍然具有深遠的影響。
在企業形態發展的進程中,后現代企業形態的出現在某種程度上也受到了后現代思想的影響,是對現代企業制度的不滿或否定,是對股份公司絕對價值判斷的一種拒絕。這種不滿或者拒絕,主要是源于長期以來股份公司事端頻發。特別是21世紀初發生的安然事件、世通事件等一系列大型公司的財務丑聞,使人們進一步認識到,對現代企業制度需要進行深刻的反思和警醒。回顧公司與公司法發展的歷史,人們就會發現,現代企業制度也許真正不需要再被奉為神圣。以公司法為例,在短短的150年的時間里,為了迎合公司發展的需要,公司法進行了精心的制度安排,設計了無數的制度去維系與扶植公司的發展,同時,由于股份公司事端頻出,公司法又極盡其所有之能事創造出無數巧妙的制度來束縛它、控制它。自公司產生那一天起,公司與公司法之間就開始了曠日持久的博弈。在維系與束縛、扶植與控制之間,法律不但失去了其應有的立場,而且付出了高昂的制度成本。因此,股份公司,對這個“沒有靈魂可供詛咒,沒有身體可供踢打”的利維坦,它的擁躉們開始自我檢省和批判,現代企業制度中被奉為神圣的所有權與經營權分離等理論開始不斷地受到質疑和挑戰,強調企業形態應當多元化、去中心化、去規范化,認為企業形態不應該是統一的,而應該是有差別的;不應該是確定的,而應該是動態的;不應該是非此即彼的,而應該是取長補短兼而有之的。現代社會對現代企業制度的批判與未來企業形態的訴求顯然具有后現代主義色彩,與后現代主義的主張具有某種程度的契合,現代社會對公司理論及公司制度的質疑及批判與后現代主義具有共同的情緒特征。
四、西方新型企業法律形態的后現代特質
西方新型企業形態與后現代主義所推崇的個性化、多元化、異質性具有異曲同工之處。關于這一點,從1977年美國懷俄明州第一部《有限責任公司法》確立的有限責任公司到2006年日本《新公司法》確立的合同公司以及它們內部的具體規定,都可以窺見一斑。
第一,蔑視權威——科層制被打破。19世紀90年代,美國現代企業的管理革命正式完成,管理革命的核心內容涉及兩個方面:一是企業內部形成一種分工細致又職責明確的管理層級制,造就一批支薪的職業經理;二是企業內部實現所有權與經營權的分離,支薪的職業經理逐漸取代原來的企業主控制企業的管理權,導致企業“產權革命”。[13]這種科層制組織結構和所有權與經營權分離,使企業邁進了現代企業制度時代。在現代企業制度時代,絕大數公司制企業的經營管理牢牢控制在一批專門從事企業經營管理的支薪經理人員手中,形成了金字塔式的科層制。科層制是現代企業組織的最重要的構成形式,它既是一種組織結構,又是一種管理方式。傳統的金字塔體系的這種層次多、分工細致、僵化的科層組織結構,其破壞民主、壟斷信息,行政成本過高,組織效率低下,創造力缺乏,對于不確定的市場變化難以快速反應等缺點廣受詬病。在知識經濟時代,知識和信息取代了資本和勞動力,越來越多地掌握在知識員工手中,知識員工對自己的技能或知識具有絕對的控制力,否定了企業管理者權威的有效性和重要性,基于等級制度的行政安排和由此而產生的博弈規則無法有效地實現知識和信息在企業內部的共享與再生,科層制組織中的權威在這里受到了挑戰。與此同時,知識經濟時代,知識員工與企業不再是簡單的雇傭和被雇傭的關系,而是合作、伙伴關系。因此,傳統公司治理中自上而下的緩慢的官僚主義的決策過程無法適應現代要求,知識經濟時代的企業其內部的組織結構需要由他組織、被組織范式轉換為自組織范式,治理結構被淡化。正因為如此,西方近三十年企業形態創新及企業法律制度改革,毫無例外都遵循一個共同原則,就是弱化和寬松企業內部治理,將企業內部的結構以及治理方式交由企業自治,以日本為例,日本新公司法典下,公司機關的組織形式有多達43種選擇——例如股東可以選擇不設置董事會或者公司監事。[14](P150)美國的有限責任公司及德國的企業主(有限責任)公司在內部治理方面均采取了合伙企業的成功經驗。
第二,超越規范——公司與合伙嚴格區分被消解。公司與合伙是兩種不同的企業形態,二者的差異在國內外法學教義中早已蓋棺論定,但近年來在西方出現的新型企業形態,二者之間的藩籬被打破。以美國的有限責任公司為例,在美國,有限責任公司的成員同傳統公司的股東一樣享有完全的有限責任,但無須受制于公司法對公司內部治理結構和程序的強制性規定;可以像合伙一樣享受稅收待遇,而無須擔心為企業債務承擔個人責任。因此,理論界普遍認為,美國的有限責任公司既不是公司,也不是合伙,而是二者兼而有之。在美國的有限責任有限合伙(LLLP)中,普通合伙人也可以享受有限責任的庇護,突破了一定要采用法人作為普通合伙人以獲得有限責任的限制。[15](P763)英國的有限責任合伙也具有相似的特征,英國的《有限責任合伙法》將有限責任合伙作為一種公司、合伙之外的新的企業組織形式,有限責任合伙具有法人地位,行為能力不受限制,納稅時作為合伙對待,合伙人對合伙債務不承擔責任。由于有限責任合伙具有封閉性公司的特征,故英國《有限責任合伙法》規定,《公司法》中的若干項監管規則,均適用或變通適用于有限責任合伙,此時的有限責任合伙已經很難說是純粹意義上的公司還是原始意義上的合伙了。在此問題上,日本的合同公司也有異曲同工之處,表現在,一方面它確保出資者的有限責任,另一方面在公司內部關系上又視同于合伙,公司與合伙的藩籬被打破,企業形態中的公司本位主義被摧毀,資合企業和人合企業的嚴格區分被消解。
五、后現代企業時代我國企業法律制度的創新方向
后現代企業時代的到來是歷史發展的必然,雖然我國正熱衷于建立現代企業制度,但是,后現代企業時代的來臨并不意味著現代企業制度的終結。以股份公司為經典代表的現代企業就如同合伙企業和個人獨資企業一樣,作為古典企業形態的合伙企業和個人獨資企業并沒有因為股份公司的出現和繁榮而消亡,同樣,現代企業及現代企業制度也不會因為后現代企業的興起而退出歷史舞臺。但是,在這樣一個現代與后現代的交替時期,由于我國企業制度尚未完成現代企業制度的徹底改造,因此,企業形態的選擇及相關企業的制度安排就顯得相對復雜。
首先,對現有企業法律形態應當積極地進行整合與完善。相比于西方國家企業形態的不斷創新,我國現有企業形態略顯陳舊。2011年,國家統計局、國家工商行政管理總局聯合作出“關于劃分企業登記注冊類型的規定調整的通知”,該通知對1998年發布的《關于劃分企業登記注冊類型的規定》(國統字〔1998〕200號)只是進行了可以忽略不計的微調,1998年確定的企業登記注冊類型基本上全部保留。按1998年《關于劃分企業登記注冊類型的規定》,在我國可以注冊登記的企業類型主要分為三類:內資企業、港澳臺商投資企業、外商投資企業。其中,內資企業的類型包括:國有企業、集體企業、股份合作企業、聯營企業、有限責任公司、股份有限公司、私營企業、其他企業。這其中企業分類標準的混亂暫且不提,僅就企業類型而言,集體企業、股份合作企業這些非常態且帶有計劃經濟痕跡或轉軌經濟痕跡的企業形態數量仍然可觀。2009年上半年,上海集體企業15965戶, 股份合作企業4755戶,而同期的合伙企業僅為2553戶1;2010年上半年,杭州集體企業4357戶, 股份合作企業1562戶。22010年湖南省上半年統計資料顯示,集體企業數量為24012戶,而同期有限責任公司的數量為23284戶3,集體企業與有限責任公司的數量不相上下。集體企業和股份合作企業雖然在一定程度上具有中國特色,對我國的經濟發展和改革開放也做出了巨大的貢獻,但是由于其自身的歷史使命和被賦予的意識形態色彩,使這兩種企業具有了先天的法律上的局限,其發展空間已經相當有限,對其進行必要的整合是我國完成現代企業制度的重要環節。
其次,重新審視企業形態法定原則,積極培育企業形態創新的動力。羈絆于企業形態法定原則,我國企業形態創新動力不足。長期以來,在企業形態方面,我國嚴格固守“企業形態法定主義”, 即投資者創辦企業時必須在法律規定的企業形態中做出選擇,不能采取法律不允許存在的企業形式。[16]企業形態法定原則對于保證交易安全具有一定的積極作用。但對這一原則的堅守,使我國企業法律形態規范有余,而靈活不足,對新經濟形式無法及時應對,無法滿足知識經濟、風險投資等新經濟形式的需要,特別是民間創新的訴求無法得以彰顯。在客觀上具有滯后性,在鼓勵民間投資等問題上呈現出明顯的供給不足。應當承認,我國現有企業形態既存在我國特有的問題,如集體企業、股份合作企業的去留問題,外商投資企業的規范化問題;也存在與西方國家,特別是日本、德國共通的問題,如有限責任公司由于與未上市的股份有限公司過于接近而產生的是否需要調整的問題,但更重要的問題是,西方國家在企業形態方面的創新機制在我國嚴重缺乏,這種缺乏將會嚴重地制約我國企業制度的發展,使我國無法與西方國家同時步入后現代企業時代。
企業形態創新是21世紀知識經濟時代我國企業法律制度面臨的重大課題。在西方國家不斷進行公司法或企業法改革致使企業法律制度從現代企業制度向后現代企業制度過渡這一大背景下,我國既應當對現代企業制度進行完善,又要不斷對現代企業制度進行反思和批判;既應當深化和完善現代企業制度,又應當注重后現代企業創新機制的培養。“后現代企業滋生于后現代社會這一廣闊的大背景之下,是企業為適應新的環境自覺或不自覺采用的模式。后現代社會是對現代社會的超越。目前發達國家均已完成現代化,并全面邁向后現代社會,而發展中國家雖尚未徹底完成現代化進程,也必須接受后現代洗禮,否則將會再一次被歷史拋棄。”[5](前言,P3)在我國逐步步入知識經濟的今天,現代企業制度與后現代企業制度共同發展是我國企業法律制度應有的發展方向。
參 考 文 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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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李宏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