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漢超
中國畫歷史悠久,源遠流長,特色鮮明,蘊涵深厚,是世界繪畫藝術中的一朵奇葩。所謂“畫分三科”(人物、山水、花鳥),實際上概括了宇宙和人生的三個方面:人與人的關系、人與自然的關系以及自然界各種生命之間的關系。三者整合成宇宙,體現了藝術的哲學蘊含。我國素有“詩畫相通”的傳統,宋代的郭熙在《林泉高致》中總結繪畫創作時說:“詩是無形畫,畫是有形詩。”蘇軾評價王維說:“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歷代“詠畫”、“觀畫”的佳作很多,當代著名詩人王家新上世紀80年代以《中國畫》為題創作的組詩,廣受好評,其中的一首《魚》可謂出類拔萃——
魚在紙上
一條魚,從畫師的筆下
給我帶來了河流
就是這條魚
從深深的靜默中升起
它穿過宋元、龍門
和墨綠的荷葉
向我搖曳而來
淙淙地,魚兒來了
而在它突然的凝望下
干枯的我
被漸漸帶進了河流……
王家新,男,1957年生于湖北丹江口市。1978年考入武漢大學中文系,大學期間開始發表詩作。1982年畢業分配到湖北鄖陽師專任教,1983年參加詩刊社第3屆青春詩會,1984年寫出組詩《中國畫》、《長江組詩》,廣受關注。1985年借調北京《詩刊》從事編輯工作,1986年始詩風有所轉變,更為凝重,告別青春寫作。1992年赴英作訪問學者,1994年回國,后調入北京教育學院中文系,任副教授,2006年被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聘為教授。已出版詩集、詩論隨筆集等10余部。為中國20世紀90年代以來知識分子寫作的代表性詩人。
全詩12行,分為三節。第一節,寫觀畫時的感受。“魚在紙上”一句十分平常,也十分實在,向讀者點明了觀賞對象。“一條魚,從畫師的筆下/給我帶來了河流”,這很自然,由“魚”想到“河流”,詩人產生了相關聯想;也很奇妙,明明只是“一條魚”,詩人卻說畫師給他送來的是“河流”。表面上看只有一條魚,零星的幾點水草,并無他物,著墨不多,但那魚兒搖頭擺尾,活靈活現,卻從側面表現了河流的清澈與充盈,詩人分明感到一條河水正向他流來。這正是我國傳統寫意畫的一個重要特色。畫師的筆是神來之筆,引領著詩人的美好想象。
第二節,寫魚的鮮活的生命狀態。“就是這條魚/從深深的靜默中升起”。“就是”承接上文,突現畫上“這條魚”;“深深的靜默”既可理解為畫的沉靜氣韻,又可理解為詩人的深度想象;魚兒從水底漸漸浮了上來,清晰地呈現在詩人眼前。“它穿過宋元、龍門/和墨綠的荷葉/向我搖曳而來”。想象繼續展開,魚兒從宋、元時期游來,歷經明、清,而至當代;穿過黃河的龍門和“墨綠”的江南,帶著歷史的厚重和地域的寬廣,搖頭擺尾地游到了“我”的荷塘。
河流奔騰不息,魚兒暢游不止,自然界生機勃勃,讀到這里,你會感到一切多么美好,生命多么頑強。
第三節,寫魚兒引領“我”進入河流,是詩的升華和深化。如果說前面兩節所展示的境界一般觀賞者可能都會感受出來,那么這一節的境界恐怕屬于詩人獨有的了。“淙淙地,魚兒來了”,表現了詩人的喜悅之情。接著詩人就此打住,宕開一筆,用“突然”將“我”觀魚轉換為魚兒對“我”的深情“凝望”;魚是鮮活的,“我”是“干枯”的,兩者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和反差。變換視角,易賓為主,是要表現“這條魚”對“我”的魅力和啟示。魚兒沉浸在河水里,自由自在地游來游去;而“我”在現實生活里忙忙碌碌,為生計四處奔波,時光蒼老著青春,歲月干涸著心靈,詩人多么渴望一條干凈的河流奔涌而來,涌進“干枯”的日子里。所以,有了魚兒的指引,“干枯的我/被漸漸帶進了河流……”。水是生命的源泉,土地沒有水的滋養,莊稼就會干枯;心靈沒有水的滋潤,精神就會干枯。“我”被“帶進了河流”,就如同是這河流中的另外一條魚,沉浸在清澈和純凈之中,享受著自然的美好和生活的饋贈。
花鳥蟲魚畫多以托物言志、借物抒懷,來贊美生命,歌頌大自然。這首詩以觀畫為契機,借魚禮贊生命,表達對“河流”的向往之情。畫意激發了詩情,詩情激活了畫意,詩情與畫意緊密結合,相得益彰。
王家新以其充滿韌性的詩歌寫作和富有深度的詩歌表現,成就了中國當代詩歌;他的詩歌堪稱中國當代詩壇的啟示錄,成為詩歌領域一種內在精神覺醒的象征。他的詩作《在山的那邊》入選人教社初一語文教材,詩作《帕斯捷爾納克》入選人教社高二語文讀本。詩人西渡評價說:“王家新是對當代詩歌有重要貢獻的詩人。他從朦朧詩時代開始寫作,幾經變化,逐漸形成了成熟的風格。他的詩不以繁復的技巧取勝,而以境界的開闊、感情的深厚為特征,展示了個人在復雜的歷史現實中的心理變化。”王家新的寫作,一直具有堅定、明確的知識分子立場和詩學追求,他在一次演講中說:“一個詩人,不僅是寫出了一些好詩的人,也不僅是提供了某些名句的人,還是為他那個時代帶來了某種美學氣質和精神性的人,或者說,是一個能夠在貧乏的年代為我們拓展出詩的精神向度的人。”一個王家新是遠遠不夠的,我們期待著這樣的詩人越來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