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麗新
班上女孩文那身患絕癥、纏綿病榻多年的父親過世,文的媽媽打電話來替孩子請假。聽著文媽媽撕心裂肺的哭聲,我心酸不已。我只能蒼白地安慰“請節哀順變。要照顧好自己和文的身體”。
晨會課上,跟孩子們說了這事。在孩子們面前,我毫不掩飾我的難過:“少年喪父,是人生重大災難之一。文還那么小,就永遠失去了父親。等她來上學后,大家一定要倍加憐愛這個失去父親的同學。我準備明天帶幾個同學去慰問一下。”我不能讓孩子們看著身邊的同學遭此大難卻無動于衷。我準備自己買一些東西,帶幾個孩子去吊唁。
男孩凡第一時間站起來:“老師,我聽同學說過,為了給叔叔治病,阿姨已經把房子都給賣了。這個時候,文和媽媽的經濟一定很困難。我們來捐一點錢吧。”文家里困難我知道,我去家訪過。家里還是開發商交付時候的模樣,全是水泥地,廚房就一塊水泥案板。文的爸爸沒有工作,是低保戶,可想而知醫療費是多么沉重的負擔。為了治病,他們已經賣了另外一套房子——他們是園區拆遷戶,分到兩套房子。文的爸爸經常要進出醫院,文的媽媽因為要陪護病人,也只能打零工。
我凝神想了想,這樣對孩子們說:“獻愛心的事,大家回去可以跟父母商量。不用當作任務,萬不可回去說‘沈老師要求捐錢。”——班上的孩子,一半以上是新蘇州人。他們的父母在園區買房,大都有沉重的房貸。
第二天早上,孩子們陸續來找我捐款。我特意囑咐凡負責此事。讓凡一邊整理捐款,一邊做一個簡單的記錄——在一張學生名單上面,注明具體的捐款數目。
無意中聽到女生韶的八卦之聲:“東,你捐了多少啊?”東有些尷尬。我瞟了一眼捐款記錄表:東捐了10元,韶捐了20元,還有不少孩子捐了100元、200元。
我沒有即時發表評論,匆匆忙忙帶著凡和另外一位學生代表下樓,到辦公室整理捐款。35個孩子的捐款一共有2700多,同事們的自發捐款也有3000多。——我沒有公開募捐,是同事們自發的愛心。我認真將自己的500元交到凡的手里——我要讓孩子們知道,接受大家“獻愛心”倡議的老師自己首先是個表率。這也是教育的素材。
淚眼婆娑地吊唁回來,我的心情極其沉重。沒想到,語文老師還告訴我一個讓我難過的細節:他上語文課時候,看到男生軒無意從口袋里掏出一張100元紙幣。他看了下孩子們的捐款記錄表,發現軒已捐款100元。——這意味著什么,我心知肚明。沒想到大家獻愛心的善事,卻成為一個孩子犯錯誤的機會。這令我極其難過。
回到教室,我一言不發走到軒身邊。我的神色溫和,動作卻敏捷,直接從他口袋里找出一張100元紙幣——貌似有“搜身”嫌疑?我問得多余:“這是什么?”他答得理直氣壯:“我爸爸給我的。”孩子們都靜下來看著我們。
我沉下臉,說了一句:“你在褻瀆你爸媽的愛心!”他不語。
我掏出手機,給軒媽媽打電話:“您好。感謝您200元的愛心捐款,我知道你們家也不容易,真是太感謝了。”軒媽媽非常誠懇地表述著“這是應該的”。我話鋒一轉,說:“今天下班以后您有空來一下學校嗎?我有事跟您交流一下。”軒媽媽答應了。
教室里更安靜了。
我開始發表演說:“今天老師很感動,看到很多同學都對文獻出了愛心。有的同學捐得比較多,100元、200元的好多個。我相信這是他們的爸爸媽媽的熱情援助。也有同學捐了10元、20元,我想這可能是同學們自己的零花錢。愛心不是用金錢的數目來衡量的。”
我停了停,看著東——早上被女生韶詢問捐款數目的男孩——說:“東,請你不要介意我拿你作例子。大家都知道,東六年級畢業后要回老家讀初一。他的爸爸媽媽已經在老家的縣城買好了房子。現在這個社會,普通的工薪階層買房子都要背負沉重的房貸。東的爸爸媽媽在蘇州還要租房子住,可想而知他們家的經濟壓力。可是,在這種情況下,東還捐了10元錢。我認為這10元錢很了不起,它就是東動人的愛心。”我順便用眼神掃了掃女生韶,沒多說。——東后來一整天神態都特別陽光、特別積極,這令我安心。
我繼續:“沈老師家里也有房貸。但是,面對文的情況,我還是捐了500元。一方面我是心疼文的遭遇,另一方面也是感動于同學們的愛心。我要在自己能力范圍內做到最好。”——如果我這個班主任沒有捐款、或者捐得很少,這是褻瀆孩子們的愛心。
然后,我看著軒:“軒,你的爸爸媽媽非常了不起,老師真的很感動。你爸爸媽媽在園區買了房,他們也是普通的工薪階層。可是他們卻一下子準備給文捐款200元。”
孩子們都很動容。可是,我真的很悲哀地發現軒的無動于衷。他咕嚕嚕地轉動著不大的雙睛,用一種近似無辜、甚至無邪的眼神看著我。當然,這有可能只是他的表相,或者是我的解讀不到位,所以我不能指責他“不接受教育”。事實上,我還加上了一句:“軒,你這一次犯重大錯誤了。但是,人的一生就是不斷犯錯誤的過程,尤其是兒童。我們有了錯誤,要認識到自己的錯誤,并盡量不再犯同樣的錯誤,這就是成長。如果再犯同樣的錯誤,就是很可怕的。知道嗎?”我也怕這孩子有極端想法或者行為。
我忍不住問了一句:“大家都聽到了我跟軒媽媽的電話,想一想:我為什么現在不說出軒只捐了100元這件事?”孩子們沉思,聰明的韜答道:“因為老師你不想軒媽媽因為這事而傷心。”我接上去答:“對!軒媽媽知道了肯定很傷心,這事我不能不跟軒媽媽說,但是我可以盡量晚點讓她知道,至少讓她白天不要難過。——這就叫體諒,大家要懂得。”我看見了很多雙眼睛都特別明亮。
我告訴孩子們:請軒媽媽來學校,只是想當面把100元錢還給她。
后記:在“獻愛心”這樣和諧的過程中,出現了大大小小不和諧的插曲——有八卦別人捐款數目多少的,有瞞著父母企圖“私吞”部分捐款的。面對這些“插曲”,教師不必急于義正詞嚴地痛斥犯錯誤的孩子,而是可以將這些“插曲”溫和地呈現給班上所有孩子。讓孩子們在過程中去聽、去判斷、去辨別、去思考。
所以,有些對個別學生的教育,我愿意全班學生來旁聽。因為,“個案”有時候就是極好的教育素材。不然,“個案”的受益者,只是那個當事人——而且有可能當事人未必真能受益。這或許也是不和諧的“插曲”所獨具的積極意義吧?
(作者單位:江蘇蘇州市工業園區青劍湖學校)
責任編輯 趙靄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