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不懂小蘑菇的心事

陳小艾

[ 嗨，我是小蘑菇]

林洛洛被班主任從座位上叫起來的時候，她正專心致志地寫著一封給沈拓的信，粉紅色的信紙，工工整整的字跡，一筆一劃地想要將這些年飽脹的喜怒哀樂縫合進字句里。

窗外的風吹過濃密的香樟樹，嘩啦嘩啦的聲響，像是林洛洛不安分的心事。班主任生氣地訓斥：“整天不好好學習，胡思亂想些什么，馬上就高三了，不知道為高考發愁嗎？”林洛洛把頭埋得很低，雙手絞著衣角，她彎腰去撿被班主任丟在地上的信，起身的時候掃了一眼教室的同學，個個埋頭奮筆疾書，在這個重點班里，林洛洛有時孤單得就像個透明人。

“放學后到我辦公室來。”班主任臨走甩下這么一句話。

在這個年級前50名組成的重點班里，林洛洛實在沒有什么特殊的地方能吸引到大家的注意，矮而微胖，留著最普通的齊耳學生頭，穿著松垮不合身的校服，靦腆不善言語，中等偏下的成績，跟周圍耀眼的同學比起來實在太普通。

在辦公室里，班主任一番苦口婆心的教導。望著口干舌燥的班主任，林洛洛忽然“咯咯咯”地笑出聲來。班主任的臉被氣成了豬肝色，要她去門外站著反思。

沈拓就是這個時候從林洛洛身前經過的，林洛洛倚靠在墻上，低著頭，看到沈拓那雙打著醒目的對號的藍色球鞋的時候，猛地抬頭，看到他好看的側臉，幾天前在籃球場上他就是穿著這雙拉風的球鞋最后時刻一記漂亮的勾手上籃鎖定勝局，旁邊震耳欲聾的喝彩聲中她才認出那是沈拓。

他比小時候瘦了不少，又高又挺拔，器宇軒昂的樣子，是人群中讓人望一眼就過目不忘的翩翩少年。林洛洛心里又驚又喜，認定這就是小時候住在他們家對門的沈拓哥哥，雖然幾年沒見了，但她無比確定。那幾天林洛洛真是開心死了，自從8歲那年那個喧鬧的凌晨他們一家搬走后，就再無音訊，沒想到多年后還能遇上。

林洛洛心里的小花一朵朵地開了，在她有些潮濕的童年記憶里，他是唯一陪她說笑的人。林洛洛記得，每次爸媽摔打爭吵的時候，她就把自己關在臥室里，耳朵貼在墻上聽對門傳出來的悠揚鋼琴聲。沈拓比她大一歲，她像個小跟屁蟲一樣樂顛顛地跟著他玩。那個時候林洛洛留著那種劉海很厚的蘑菇頭，沈拓喜歡摸著比他矮一個頭的林洛洛輕輕地喊，小蘑菇。

可是林洛洛卻沒有勇氣上前去跟他打個招呼，她縮在墻壁上，頭埋得更低，用幾乎只有自己聽得到的聲音說，嗨，我是小蘑菇。

他沒有聽到她的話，徑直從她身邊走過，她看到他那雙修長的手，一看就是一雙從小彈鋼琴的手。

[能跟你同臺演出，是我這些年的夢想]

林洛洛打聽到，沈拓是前不久剛轉學到這里的，這些年一直在外地讀書，要回原籍參加高考。

她始終鼓不起勇氣站到沈拓面前流暢自然地打招呼、敘敘舊，真糟糕，因為她是個一緊張就臉紅的姑娘。于是，她便一封又一封地給他寫信，早讀課上、自習課上、課間操的時間，她都在寫，她虔誠地想要彌補上錯開的這幾年。

林洛洛知道，沈拓坐在高三4班靠近后門的位置，有時候從他們班門前經過，能從后門玻璃上瞥見用胳膊墊著頭睡覺的他。每次她都煞有介事地來來回回好幾次，心底期盼著他能看到自己，隔著時光的塵埃認出她來。

沈拓終究還是沒有認出她。

期中考試之后，學校照例張榜公布各年級的前50名，高二年級的榜單上，林洛洛的名字在后幾排不起眼的一隅，她認真看了一遍旁邊高三年級的榜單，意料之中，沒有沈拓的名字，他是屬于球場的那種男生，全部的喜怒哀樂都在球場上釋放得淋漓盡致。林洛洛抬眼就看到了高三榜單上那個永遠站在最高處傲視群雄的名字——陳茉，她是知道那個女生的，留著又長又柔順的黑發，平日里喜歡穿素色的衣服，不張揚、不奪目，清清淡淡的感覺，人群中卻總能很恰當地奪人眼球。

5月份，離沈拓他們高考還有一個月的時候，學校舉辦藝術節晚會，每年一度的盛會。高三年級作為畢業班選送了一個節目，沈拓和陳茉共同演奏鋼琴曲《卡農》。演出的那天學校大禮堂里人山人海，高三年級的學生們因為一直要備戰高考的疲憊感，也因為即將要離開母校的不舍，對于這次難得的放松，他們每個人都興致很高。沈拓穿了一身燕尾服，陳茉穿一件精致的白色小禮服，襯出她頎長的身材，兩人在鋼琴前坐下，燈光打在臉上，一對璧人。兩人配合默契自然，音樂如行云流水般從指尖流淌出來，在整個禮堂上空徘徊，兩人美好得就像一幅畫。林洛洛在臺下看得出了神，她忽然記起來，那年在幼兒園，兒童節的時候，沈拓被選中作為舞臺劇的男一號，是《灰姑娘》那一出舞臺劇，老師拿了林洛洛剛買的水晶涼鞋給班里那個演灰姑娘的小女孩穿，最后看到沈拓飾演的王子抱著穿著并不合腳的水晶涼鞋的灰姑娘的時候，林洛洛在臺下的觀眾席里把手拍得生疼。

沈拓跟陳茉的演出獲得了一致好評，大家都覺得站在她身旁的陳茉，像她的名字一樣，人淡雅如茉莉，卻綻放得妖嬈，恰到好處。

[我就在北方做一朵不會開花的小蘑菇吧]

沈拓他們高考的那兩天，林洛洛一刻不停地折紙星星，每一顆里面都寫著，祝你夢想成真。可是，沈拓的夢想是什么呢？她也不知道。她邊折邊想，如果最后星星的數目是單數，她就去找沈拓，把心底那些自己也搞不清楚的小情愫說給他聽，如果不是，就悄悄送給他。

高考成績公布的那天，學校里一陣騷動，陳茉高得驚人的成績可以穩妥地拿下北京任何一所令人艷羨的學校，她卻去了南方那所據稱中國最漂亮的大學，再后來她又聽說沈拓也憑借著體育特長生的身份和出色的鋼琴天賦被那里順利錄取，消息傳來，林洛洛捏著疊好了的滿滿一罐紙星星喃喃地想，他終于夢想成真了吧。

紙星星一共521顆，單數，當然不只是湊巧，那是她一顆一顆數著疊的，怕記錯數還都細心地記在小本本上。

沈拓和陳茉來學校拿錄取通知書的時候，林洛洛站在二樓往下看，沈拓穿著淺色的格子襯衣，陳茉穿著那種純白色沒有一點配飾的連衣裙，他們并排著往前走，沒有牽手，相互間每一個眼神卻都那么默契。林洛洛捏著一摞厚厚的信紙和滿滿一大罐紙星星，手心里微微沁出汗珠，這么多年膨脹在心底的心事，就像是氫氣球一般，可能飛走，再也抓不到了。

沈拓他們在下面拍集體照留念的時候，林洛洛幾乎是一口氣從2樓跑下去的，那一刻她腦子里一片空白，只知道有什么事，再不做，就永遠來不及了。

她踉踉蹌蹌地跑到沈拓面前，把手里的東西一股腦塞給他，幾乎是用盡了全部的力氣，沈拓哥哥，我是當年住在你家對面的小蘑菇，你還記得我嗎？

沈拓的眼神從有些驚愕到像是偶遇了多年前的老友，驚叫著說，“小蘑菇，哎，好多年不見了，我后來回去找過你，當時你家已經搬走了，那個地方正好要拆遷……”

林洛洛在一旁只知道咧開嘴傻笑，沈拓哥哥終于記起她了，哪怕他之前沒有在校園里認出她，哪怕他現在只記得她的外號記不起她的名字，哪怕以后他都要去跟另外一個人分享悲喜……她心尖上冒出的那些小花，一朵一朵的，可好看了。

沈拓跟林洛洛說了好多錯開的這些年發生的故事，林洛洛還是像小時候一樣話不多，看了一眼在一旁安安靜靜微笑著看他們敘舊的陳茉，她忽然覺得，沒有什么遺憾了。

臨走的時候，沈拓照例摸摸她的頭，鼓勵她說：“小蘑菇，好好學習，明年這個時候你就解放了，到時候我們找你玩。”

林洛洛把頭點得跟撥浪鼓一樣，看著走遠的沈拓和陳茉，忽然想到一個詞，天造地設。

回到教室以后，她把桌子上那個目標學校上的那所南方學校劃去，寫上了自己心儀很久的北方那所學校。她忽然明白，自己這種生長在暗處的小蘑菇，就應該待在有些潮濕陰冷的地方，南方陽光豐沛，那里應該是一片花海。

而且，她從小生長在北方，很多人愛南方，但她就是愛北方，愛這里的四季分明，就像喜怒哀樂般有清晰的界限，這是生她養她的地方，她想在這里扎根，在這里枝繁葉茂地生長下去。

更重要的是，她從未對人說起過，6歲那年，曾有一個男孩，在雪地里為她堆了一個雪人，高高大大的雪人，擎著一把傘，下面是一朵小蘑菇。那個冬天，真是她這輩子見過的最美的冬天。

于她，沈拓哥哥一直都像一束耀眼的陽光，不論是濕答答的過去，還是現在，或者更遠的未來，只要一想起來，她鉚足了勁兒在他身后拼命趕路的日子，就覺得很幸福。她在白色的紙上寫下：沈拓哥哥，祝你夢想成真。從今天開始，小蘑菇也要去做該做的事情了。 [小說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