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色：黑

陳然

他忽然發現自己拉了黑便。

他想，怎么會拉黑便呢？雖然自己腸道不太好，有時候還會便秘，不過他自認為已經找到對付的辦法了，比如午飯后吃一只蘋果。蘋果含粗纖維多，有助于腸道蠕動。這兩年，蘋果價格大翻。大概是懂得養生的人多了起來。現在電視里、報紙上談的都是養生。誰都想茍延殘喘或長命百歲，有什么理由指責秦皇漢武祈求自己長生不老呢，其實每個小百姓的體內也都藏著一個皇帝。蘋果幾乎得到了每一個養生專家的表揚。走俏的東西，價格不會低，這一點，就是不懂經濟學的人也知道。他在大學里學的是數學。后來因為工作需要，又啃了幾本經濟學。啃了之后才知道，一些高深的道理，乃至所謂高屋建瓴的政策性法規，其實早已包含在老百姓的大白話里。繞來繞去，都繞不開常識。就像同事老李所說，最好的飲料是白開水一樣。

他上班都要帶一只蘋果到單位。中午在外面應酬回來，要靠在椅背上小睡一下，然后吃蘋果，再泡點綠茶。蘋果在家里已經洗好了，裝在保鮮袋里。他挑選蘋果是有一套的。有獨到的竅門和審美標準。他挑選的蘋果又甜又脆。那種粉多的蘋果最不好吃。有時候，他能較便宜地買到很好的蘋果。這要有一定的眼光。他喜歡有條不紊的生活。時間長了，他的身體也有條不紊起來，并對它產生了依賴。比如清早起來要喝一大杯白開水，出門上班前要小便一次，免得在公交上憋尿。午休后吃一只蘋果，晚上看中央電視臺焦點訪談的時候，必定要去蹲衛生間。其他的水果他一般不吃。既然養生專家（就是他們的祖宗把秦皇漢武鼓搗著去尋長生不老藥的吧）說蘋果營養全面，那何必再花錢買其它的水果呢？這是關于蘋果的經濟學，或關于經濟學的蘋果。蘋果是好東西，若午休后沒吃蘋果，他必定便秘。這已經屢試不爽了。當然，都是被動去試的。比如中午有應酬，而且一直應酬到了晚上，或辦公室鬧鬧嚷嚷，他不好意思獨自啃蘋果。

這天是星期六。焦點訪談在播一個關于強拆的事情，他忽然來了便意。今天吃的蘋果比較大。按道理，他不會買特別大的蘋果，但那天，他見這只蘋果實在可愛，一沖動，還是買下了。就像南方人偶爾也會喜歡上東北姑娘。吃完了，胃里還咕咕了一陣，大概是向他報告勝利完成了任務。他帶收音機奔赴衛生間，蹲下來一邊聽音樂。站起來放水沖的時候，忽然愣住了：怎么是黑的？

——收音機是對付便秘的好幫手。有一次，他無意中發現，不停地轉動調諧，可以帶來便意的通暢。他不知道從科學上怎么解釋，反正事實就是這樣。可這次怎么是這種顏色呢？

不過他也不以為意。他記起來，中午吃了茶樹菇。

單位發的。每過一段時間，單位便會給員工來點小恩小惠。都放在櫥柜里很久了。今天是星期六，不上班，他和老婆一起去了菜市場。不知怎么的，忽然想起那包茶樹菇來，便買了排骨。又買了幾根玉米，放一起燉。把茶樹菇拿出來一看，都過保質期了。拆開一聞，有股霉味。可這么大一包，扔了可惜。便拿了一些用清水浸泡洗凈，剩下的放到陽臺上去曬。霉味馬上就沒有了，散發出菌類特有的香味。這說明它們并未完全變質。他吃了很多。如果茶樹菇是好的，他是不會吃這么多的。她叫他少吃一點他不聽。他有著這樣的毛病或“美德”。就像在超市里買蘋果，看到一些品質好但不幸被磕破或被人用指尖掐了的蘋果，他也會把它們買回來。甚至是特意買回來。價格當然是一樣的。他的這一好心每每遭到她的責備。他說，如果再不買走，它們很快就會完全爛掉，買回來吃了，它們就不會爛了。

他想，肯定是茶樹菇的原因。這東西像鐵銹，變質了顏色更深一些，跟豬血差不多。每次吃了豬血之類，大便的顏色就會出現變化。沒什么大驚小怪的。由于有便秘的毛病，適當地來點腹瀉，也不是什么壞事，可以順便把體內積累的毒素排出去。這就像經濟學上的通貨膨脹。偶爾一點小膨脹，是對市場的有益調節。加速新陳代謝。電視里的那位經濟學家是這么說的。他說中國的市場已經好得不能再好了，甚至具備了許多西方發達國家都沒有的優良特性。

第二天，有個應酬。他喝了一瓶啤酒。焦點訪談時，又上了一次衛生間。這次他沒聽收音機，看了一會兒手機上的電子書。公交上看了一半，欲罷不能。還是關于經濟學的。一個海外學者說，中國不能永遠靠“襯衫經濟”吃飯。觀點跟電視里有點針鋒相對的意思。不過在他看來，海外學者的意見不說隔靴搔癢，也的確顯得天真。不知是出去前就這么天真，還是出去后變天真了。或者說敢那么天真了。他也想天真一點，可如果他真的表現出他的天真的話，人家就要說他是傻子或瘋子了。

他站起來，一看，還是黑色。

他有點慌了。

他想，怎么還是黑的呢？不行，得上網查查。

網是個好東西。有什么不懂的，上去查一下就知道了。

網上說，出現了黑便，一定要引起警惕。黑便意味著體內某個部位在出血。消化道疾病或血液疾病，比如胃炎胃潰瘍白血病敗血癥等等，都會出現黑便。肝硬化、癌癥或尿毒癥也會引起黑便。胃炎或胃潰瘍他早年倒是得過。大學剛畢業的時候。不，甚至更早。讀高中或初中時，他就有胃病了。那時總能感覺到胃的存在。它像一只榔頭，在他的身體里冷冰冰地敲著。胸腔好像在坍塌。空空的。人沒力氣。幸虧學校有醫務室，不用花錢也能領到藥。畢業后，還折磨了他一段時間。即使是夏天，胃部也冰冷、沉甸甸的，更別說冬天了。醫生開的藥效果不大。后來他自己到藥店里買藥。試了好幾種，有一種效果不錯，堅持下去，竟把胃病給治好了。為此他還沾沾自喜了一番。此后很多年，它沒有再鬧過。莫非現在老毛病又犯了？可怎么一點苗頭都沒有呢？胃病的癥狀，他太熟悉了。

他最怕的是那個字：癌。

網上說，人體有許多癌癥，是沒有任何癥狀的。一旦出現癥狀，往往已經到了晚期。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

為此，單位上每年安排的體檢，他都認真去做。抽血。喝水。X光。心電圖。彩超。他有竇性心跳。已對乙肝病毒產生抗體。膽囊有小顆息肉。部門主任喜歡偷窺下屬的體檢表，他索性打開來讓對方看個夠。有段時間，他曾懷疑自己的肺部有問題，一抽煙就咳嗽，痰里還有血絲。他有個同學，就是在沒有任何征兆的情況下被查出了肺癌的。他趕緊去醫院檢查。醫生聽他訴說癥狀，不禁馬上挺起身子，跟他保持了距離，看了片子后卻說，沒什么，肺部沒什么問題，只是支氣管紋理有些粗。開了些消炎藥，囑他少抽煙喝酒注意飲食和氣候變化之類。

但這么多年，是從未檢查過胃部的。例行體檢的項目或許稍有變化，但從未把胃部檢查列進去。大概他們認為，胃真的不重要吧，不然，它怎么從來就不在體檢項目當中呢？中國人似乎從來就不怎么重視胃部的。好像重視胃部，境界就不高了。即使那些養生專家，也很少談及胃部，雖然他們談的基本上是吃的。他們更注意的是口感，風味，搭配，維生素和血脂血糖。而實際上，中國人的胃又是最容易出問題的。就像童年的傷痛對一個人的成長可能投下的陰影。他和父親的胃都不好。父親生于1949年，種過田，當過兵。也幸虧當了兵，才免費做了胃部手術，只是此后仍不能吃硬東西、冷東西。奇怪的是，祖父的胃倒是很好。他小時候給富人家放過牛，后來又打過長工，雖然吃過很多苦，但從未聽說過他胃痛。祖父活了差不多九十歲。

他接著搜索了一下“胃癌”，冷汗嗖的一下冒了出來：百分之七十的胃癌，沒有明顯癥狀，但隨著病情的發展，可出現類似于胃炎或胃潰瘍表征，諸如上腹部飽脹不適，泛酸，噯氣，腹瀉，黑便。

又是黑便！那么，他拉的真的是黑便嗎？他體內真的在不為他注意地流血嗎？一個人體內的血能流多久呢？流血會引起面色蒼白、貧血、頭暈吧？

他推開電腦椅，站了起來。好像真有些頭暈了。

照了照鏡子，臉也有些蒼白。

不過他又提醒自己，肯定是被嚇到了。有人說，很多病都是心病。又有人說，很多患者，尤其是癌癥患者，不是被疾病本身奪去了生命，而是被嚇死了的。不然，為什么一個人得了癌癥，醫生和家人都要瞞著他呢，就是怕嚇死了他。

他是不會被嚇死的。他是受過教育的人。是無神論者。他心態好得很。他曾多次設想自己的晚年甚至后事。

比如像一些有名的人那樣，把骨灰撒到大江大河里去，或埋在樹底下做肥料。他不在乎魂歸何處。他不怕死。

只是，未免來得太早了些。他還有很多事情沒做。還有很多義務沒有完成。會讓親人友人愛人過早地傷心。而一些不喜歡他的人，則會嘲笑，會幸災樂禍。所以，他祈求，死亡還是不要來的那么早才好。

是啊，是該到醫院去檢查一下了。明天是星期一。

他一定要去，雖然他很不愿意跟醫生打交道（誰愿意呢）。幾天前，一個同事說，差點被醫生嚇死了，他有點頭痛，去看醫生，醫生看也沒看就叫他做CT，接著說了一大堆可怕的病名，都是既要錢又要命的。有人說，這年頭，醫生是催命判官，是魔鬼。很多時候，他們不是疾病的克星，而是它的幫兇。他們希望病人與疾病的戰爭拉得越長越好，最后，幫助疾病戰勝病人并把他們完全吞噬的，恰恰是醫生傾銷的藥物和過多的化療。

在去醫院之前，他該再對著網上仔細比照一下。上半年，他也莫名地病了一場。先是腳跟腫了，痛得走不了路。然后腿根也腫了起來，下床都很困難。他剛出了一趟差。他不喜歡空調，結果卻天天坐空調車，睡空調房。回來就感冒了。他喝了兩包午時茶，自以為把它治好了，不禁沾沾自喜起來。但好了沒兩天，又復發了。不過感冒容易復發。他又喝了兩包午時茶。這次好得沒那么快，甚至并沒什么好轉，還發起燒來。他不得不吃了兩片消炎藥。他怕自己感染了什么軍團菌。這種病菌很可怕。他上網查了一下，覺得很像。好在第二天，燒退了下去，腳跟卻在這時候痛起來了。老婆問他是不是痛風之類，他說不可能。他依然懷疑是肺部的問題。一個做醫生的朋友懷疑是風濕病。他以為是關節炎之類，上網查了一下，才知道風濕病和風濕性關節炎完全是兩回事，就像腳氣和腳氣病是兩種完全不同的病一樣。他的公費醫療卡上已經沒錢了，他跑到另一家醫院，自己掏錢做檢查。可大醫院結構復雜，他連掛哪個科的號都不知道，打電話問朋友，朋友說，你先去看一下呼吸內科，如果沒查出什么問題，再去看腎臟內科。明明都是內科，干嗎要分的那么細，難道人是機器，可以一個個零件地拆開？再說，很多病癥是互相關聯的，很可能，你在這個科室要抽血檢查，到了那個科室還要抽血檢查。

他在呼吸科開了單子，拍了片，果然醫生仍說肺部沒問題。他說那為什么發燒不退呢，醫生說，三十八度多一點也算發燒？他暗暗吃驚，不知道醫生的發燒標準是多少，三十八度多居然還不算發燒？醫生在單子上劃了幾行天書，撕下來，叫他去拿藥。他問醫生是什么病，醫生沒答應。似乎根本沒聽到他在說什么。他不放心，又掛了腎臟內科的號。那里的醫生倒是爽快，戴著大眼鏡，問了他幾句，便開單子叫他去抽血化驗。當然，檢查結果沒那么快出來，要到第二天甚至幾天后才出來。

一拿到呼吸科醫生開的藥，發現也不過是頭孢類的消炎藥，奇怪的是，才吃了一回，就見了效。他想大醫院的醫生還是神奇啊，難道藥店里賣的是假藥？可究竟是什么病醫生為什么不說呢？他上網七查八查，對號入座，終于查到，是一種叫鏈球菌綜合征的病。事后證明，他的猜測是正確的。他為此又沾沾自喜了一陣。不管是軍團菌、類風濕還是風濕熱，都是他不敢惹的病。謝天謝地，不過是引起他感冒和支氣管發炎的鏈球菌沒有消滅徹底，潛伏在血液里，嚇了他一跳。對生命的熱愛和對醫學的一知半解，讓他化險為夷。

現在他又開始了研究。他要再次讓自己化險為夷。

他的黑便究竟是怎么回事呢？網上說，黑便有真黑便和假黑便之分。他暗暗松了口氣，心想自己的肯定是假的。因為他吃了變質的茶樹菇。尤其讓他感到高興的是，他的排泄物的顏色還不是那么黑，沒有達到“柏油”那樣黑得發亮的程度。他看過柏油，那多亮啊。所以他的黑便肯定是假黑便。網上又說，因食物引起的黑便一般要持續三四天之久，那么，他根本不用著急。今天還是第二天呢。說不定，還是一種排毒。電視里不老是說排毒排毒么，好像人們體內都裝滿了毒素。變質的茶樹菇肯定是有毒的。當然，這樣的毒完全是他自找的。

他對老婆說，把那包茶樹菇扔了。

老婆說，干嗎要扔，一大包呢。

他說，不是變質了么。

老婆說，曬了一曬，一點問題都沒有了，聞上去很香。

他在網上輸入“茶樹菇黑便”，結果跳出來一大堆茶樹菇的廣告。相關生產廠家，質量確保，富含維生素乃至抗癌防癌等等。翻了幾頁，并沒有發現茶樹菇和黑便有什么必然的聯系。又輸入“變質的茶樹菇能否吃”，有的回答說只要不霉得那么厲害是可以吃的，不過大多是斬釘截鐵地回答，堅決不能吃，因為菌類屬于高營養物質，一旦發霉，毒性很大。他接著輸入“菌菇中毒”，上面說每年因食物中毒死亡的人數里面，有三分之一是因菌類而起。而且大多可致病人急性腎衰竭。

這不就是尿毒癥嗎？剛才關于黑便的詞條里不是說，尿毒癥也可以引起黑便嗎？他額角有些冒汗。查急性腎衰竭，感覺到問題的嚴重：黑便是因為消化道出血，急性腎衰竭的消化道典型癥狀就是惡心、嘔吐、腹瀉和消化道出血。也就是說，急性腎衰竭可以帶來黑便。急性腎衰竭其實一點兒也不急，有的要到幾周后才被發現。由于癥狀跟腸胃炎差不多，很容易被忽視和誤診。尤其是，菌類中毒引起的尿毒癥，有時候還迷惑人，似乎已經不治自愈，一點癥狀也沒有了。

他后悔死了。沒想到，一包茶樹茹，竟要他付出這么大的代價。說到底，還是他的性格造成的。他性格里一些狹窄、僥幸的東西，讓他因小失大，顧此失彼。這樣的事情，難道還少嗎？

但他仍忍不住這么想：或許，是他想得太嚴重了，吃一次茶樹菇，會引起如此嚴重的后果？他開始在詞條里尋找讓自己樂觀起來的信息，比如，他并沒有惡心，嘔吐，嗜睡，食欲減退的癥狀。恰恰相反，他食欲好得很。上面說，嚴重者才會出現消化道出血，即使他的腎臟中了毒，也不會一下子這么嚴重的。他的心臟很正常。神經系統也很正常。

老婆在窗臺邊忙著什么。他忽然問她，這兩天你大便正常么？

她頭也沒抬：正常啊。

他說，顏色有沒有什么變化？

她把頭抬起來了：你問這個干嗎？

他說，我這兩天拉的是黑的。

她又低下頭：大概是吃了什么東西。

他說，我們吃的不是一樣的東西么，怎么你拉的不黑，我拉的黑？

她仍然低著頭：好像是有一點黑的。

什么？！他幾乎跳了起來。太好了。真的么？

其實也不是黑，沒仔細看，誰管這個。她說。沒仔細看就是正常。只有不正常才會仔細看。她的腸胃功能本來就不好，吃冷的胃不舒服，吃硬的不消化。按道理，她要更不正常才對呀！

這說明，他的胃還是出了問題。

他繼續百度。其實他挺不喜歡百度。但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他只能用百度。在谷歌上輸入“胡蘿卜”，上面都會顯示含有非法字符，根本查不了。

老婆忙完了，想看看他在電腦上干什么，他有些不耐煩地推開了她，說要給單位上寫個材料。

他下意識地按著胃部，心想它怎么會突然出問題呢？

他不由得悲從中來。是啊，已經有很多年，沒意識到它的存在了。因此也就毫無忌憚地使用它，蹂躪它。他暴飲暴食，經常醉酒，單位上的應酬那么多，不喝酒是不行的，不然人家說你不賣力，對上司不效忠。喝多了就到洗手間去吐，把手伸進喉嚨，等待條件反射，牽一發而動全身。喉嚨痙攣，胃在痙攣，整個身體都在痙攣，好幾次差點送醫院。有一次被人家扔在車里關了兩個多小時。老婆打電話找不到人。那段時間，報紙上網上接連登出好幾起男女裸死車中的事件。他要是死了，還夠不上裸死的級別。老婆說，你醉了酒就像一條狗一樣，真可憐。看來，很多時候他的確把自己當成一條狗了。或者說，他就是一條狗。每次在酒桌上倒下去之前，他都看到了幸災樂禍的笑臉。喝啊，好啊，這樣才夠意思啊。雖然他很明白，如果他真的醉得人事不省，大概也沒誰會把他送醫院。別說他，就是局長，有一次喝醉了酒，醉得不認識人了，那兩個平時跟在局長屁股后面的家伙，也忽然變得不認識人，好像局長跟他們一點關系都沒有，趕緊溜之大吉。大概他們巴不得局長早點蹬腿兒，他們好取而代之吧。那兩個人都走了，他不好扔下局長不管，只好打的把局長拉到醫院去洗胃。局長又哭又笑，眼淚鼻涕涂了一臉，前襟上灑了許多嘔吐物。他扶局長去小便，局長把尿撒到了褲子上。霎時間他覺得局長非常可憐。看到局長像個流浪漢一樣躺在排椅上，呼嚕長一聲短一聲，他不禁上前去抓緊了局長的手，甚至恨不得把局長的整個身體摟在懷里，好讓他感覺到一點依靠和溫暖。也許局長醒來后會多少明白一些人心。但實際上，局長醒來后，看到自己身體上的狼藉，忽然惱怒地對他說，你在這里干什么？那一刻，他驚呆了，他真的佩服那兩個家伙的聰明，看來還是他們了解局長啊。他后退著，狼狽逃竄。此后很長一段時間，和局長一見面，彼此都有點不自然。如果是在酒桌上，他就拼命喝酒，好像以此來彌補他的過失，好像一定要把自己灌醉才能贖罪。他更沉默了，把自己喝醉拉倒。現在想來，的確荒唐可笑。為什么要這樣呢？其實是沒必要的，還有什么比生命本身更寶貴？

他無比后悔，也無比自憐。

所以，就算他的胃出了嚴重的問題，也很正常。沒什么可抱怨的，他是咎由自取。

網上說得明明白白，發霉的食物含有黃曲霉素，最容易引起癌變。有時候，一個小地方沒注意，就會帶來不可逆轉的傷害。很早的時候，他就聽說，有人舍不得把發霉的花生扔掉都吃掉了，結果得癌癥死了。從此他一吃到變質的花生就趕緊吐掉，還要喝水漱口。他怎么就聰明一世糊涂一時了呢？

可即使這樣，也不會這么立竿見影，是吧。哪有吃了一次變質食品，就馬上引發了癌癥的道理？無非是他的恐懼心理在作祟罷了。

他又有了些安慰。

問題是，他似乎真的發起燒來了。舌頭麻木，吃東西沒味。對著鏡子看了看舌苔，有點厚，有點膩。整個舌頭像一塊燒紅的炭。記得以前感冒發燒時，舌苔也是這樣。他趕緊找來體溫計，放在腋下。

37.5℃。據說腋下的溫度比實際體溫還要低0.5℃，加起來剛好38℃。這不是發燒是什么？可大醫院的醫生不是說了，38℃不算發燒么？網上說，37.3℃至38℃，都算低燒。難道低燒不是發燒？醫生的邏輯真怪。且慢，注意——他額角又汗涔涔起來：惡性腫瘤的典型癥狀之一，就是長期低燒！他緊盯著電腦，終于又說服自己安靜下來。長期低燒是指持續發燒兩星期以上，不包括間斷發燒。他還算不上持續發燒。引起低燒的原因，除了免疫力低下，還有細菌感染和慢性炎癥。既然胃在出血，那里面肯定就有傷口。有傷口就會有炎癥，有炎癥就會發燒！

他繼續尋找自己的安靜劑。不放過任何的蛛絲馬跡。

百科上說，胃癌跟遺傳、血型也是有很大關系的，那好，他父母都已經六十多歲了，身體好得很。父親的胃在幾十年前開過一次刀，但那是普通的胃病。父親曾經說，他當兵得到的最大好處，就是在部隊里治好了他的胃病。所以許多年來，父親還一直沉浸在那個時代的光輝陰影里，對它念念不忘。母親從未得過胃病。她現在迷上了麻將和口服液。喝了口服液就笑容可掬，紅光滿面。不然就苦著臉坐在那里，縮著個身子，不是頭痛就是腳痛。他還要感謝父母，賜予了他B型血。而易患胃癌的是A型血……

情緒激動？疲勞？他沒什么激動的。他已經很多年不激動了。很多人在那里激動時，他冷眼旁觀。真的，沒什么值得激動的。你說，有什么值得激動呢？有時候，看到單位上的人那么激動，他莫名其妙。他們興奮地對他說著什么。那么多嘴巴，像一片櫻花。有的甚至熱烘烘地湊到他臉上、耳朵上來了。他不由得一陣雞皮疙瘩。他不喜歡同事之間過于親密的關系。看上去那么浮夸、虛假。但他仍不明白他們在激動什么。疲勞倒是真的。每天不知道自己忙了什么。一天到晚馬不停蹄，上樓，下樓，張望，躡手躡腳，翹屁股，彎腰，笑。晚間坐下來一想，頭腦卻一片空白。白天的自己恍若隔世，好像照相機的底片。在底片上，哪怕是一個孩子，他的模樣也跟一個老人無異。好像一個人，生下來就老了——甚至，他一般是想也不會想的。有什么可想的？想了又怎么樣？

還有，他愛喝濃茶。每天至少要泡三杯。別人喝了濃茶睡不著，他卻照樣呼呼大睡。甚至，有時候，他喝了茶才睡得著。他對它已經產生了變相的依賴。不喝茶他就覺得自己是個俗物。是個混球。渾身一股腥膻濁味。就像局長忽然迷上了畫畫和寫字。然而濃茶真的會使他清潔起來么？不管是綠茶白茶，還是普洱鐵觀音，說不定，茶本身就是濁物，不然不會賣那么高的價，它們來路不明。據說，辦公室的茶葉要幾百塊錢一斤，而局長喝的則要幾千塊錢。局長的畫和字也賣到了幾千塊錢一幅甚至更高。其實如果不是局長，它們說不定一錢不值。那年一個市長倒了臺，結果沿街的許多店面都在紛紛刷除那些龍飛鳳舞的招牌。它們都是那位剛垮臺的市長的墨跡，據說一個字要好幾萬。常喝濃茶肯定傷胃。它們和各種酒類一起，持續而頻繁地給他的胃施加壓力，說不定早把他的胃壁刺激得千瘡百孔。而那些茶樹菇，不過是壓垮駱駝刺穿他胃壁的最后一根稻草，于是導致了他的胃出血。

不用說，事情就是這樣。

這么簡單的問題，他卻糾結了這么久。

此病再常見不過。三歲小孩和八十歲的老人同樣都可能有。根本不必如此驚慌。

不過這也沒什么不好。任何事情，都是好的可以變壞壞的也可以變好，塞翁失馬，沒什么大不了。這是辯證法。是矛盾的統一和統一的矛盾。是吃一塹長一智。水能載舟，亦能煮粥。有問題不怕，就怕沒問題。前進的道路是曲折的，關鍵在于要在曲折中不斷前進。熱烈歡迎人大代表來我校明察暗訪。我對我的為人很自信。

中國的房價之所以高是因為有錢的人太多了，中國的房價一點都不貴。社會要發展，必然有人付出代價。大學提高學費，才能保護窮人利益。你能多生病，說明你對社會多做貢獻。中國目前為什么窮人上不起醫院？是因為收費太低。中國的社會財富主要是企業家創造的，和老百姓關系不大。改革使得相對利益受損最大的應該是領導干部，其次是工人，接下來是農民。國有資產是冰棍，不用也會自然消失。應該將律師的收入百分之五十轉給法官。未接受過義務教育的人不應生孩子。以前沒有網絡的時候多好啊。公安機關依法打擊一批，精神司法鑒定治療一批，集中辦班培訓管教一批。叫門衛把她扣下來，我今天要做一個轟動全國的事情。在大草原上拉了一堆屎，有點臭，怎么算污染？戴了套，怎么是強奸呢？精神病，上訪的都有精神病！全部按法律辦事不如沒法。他胃疼管你什么事……

他心里完全輕松了。去他媽的不治之癥。都是心理作用。不就是一點胃出血嗎。胃是什么，不就是為大腦為心臟服務的嗎？胃出血無非是上消化道出血，上消化道出血無非是胃潰瘍，胃潰瘍無非是暴飲暴食受多了刺激。它不出血難道要讓大腦和心臟出血不成？它的出血是有必要的，是生的偉大。胃勤勤懇懇，任勞任怨，先人后己。像一頭老牛，吃的是草，擠出來的是奶。要向胃學習，學習它的刻苦鉆研認真學習的精神，學習它的忠誠可靠為理想獻身的精神，學習它的毫不利己專門利人的精神。那樣，他才會成為一個高尚的人，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有益于人民的人……

誰說他諱疾忌醫？瞧，他在多么勇敢地解剖自己啊。他會對著鏡子給自己做手術的，甚至可以抓住自己的頭發把自己拎起來。

他已經完全戰勝了他的胃。他高興得要跳起來了！

他裁定自己的病是胃潰瘍。

責任編輯：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