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浩

1978年11月,鄧小平在訪問新加坡時,曾對李光耀說過這樣一番話:“如果我只管上海,我也許能讓它迅速改變面貌,可是我得管整個中國。”
三十多年后,哈佛大學學者傅高義將鄧李間的這番話收錄進歷時10年打造的著作《鄧小平時代》中。
自1978年1月起的14個月內,鄧小平頻繁出訪,所到國家超過了他一生其他時間出訪的總和,也包括大獲成功、最受矚目的訪美之旅。當時,47歲的哈佛大學學者傅高義正在打磨著日后為他贏得“日本通”贊譽的新書《日本第一:對美國的啟示》。當更多熱絡的目光投向“日本奇跡”之時,傅高義明顯地感受到中國正在醞釀著某種驚人的變化。
近日,年屆八旬的傅高義接受了《財經國家周刊》記者專訪。這位“中國通”堅持盡量用中文來講述他所研究的中國改革。在傅高義看來,鄧小平和他的同事所找到的這條富民強國的道路,已給中國帶來了令人驚奇的面貌變化,迄今還在深刻影響著中國社會。
“中國通”眼中的鄧小平時代
傅高義的《鄧小平時代》將鄧視為轉型過程的“總經理”,而非中國人常說的“總設計師”,因為“英文中的‘architect是要給出具體藍圖的。”
在這位“中國通”看來,中國當時的變革并沒有清晰、完整、現成的設計,鄧小平一方面指出大概方向,另一方面按照實際情況來做。“他是全面的領導,讓很多人研究和討論,也考慮了很多,面對各種想法,”傅高義說到此處一拍大腿,“最后由他拍板。”
《財經國家周刊》:1973年5月您第一次隨美國代表團訪華,這個國家給您留下哪些第一印象?
傅高義:我自1961年開始學習中文、研究中國,一直很想到中國看看。我曾在香港做研究,與很多中國內地過去的人談過話,了解大致情況,所以第一次到中國并沒有多大驚愕。
行程安排我們去了北京、廣州、上海、南京等大城市,與現在相比,那時的中國非常窮,也很保護它的秘密。
我們每天早上八點開始活動,但我一般六點半就上街看看。當時人們都還很怕,不想跟外國人談話。記得當時我去北大,一個20來歲的軍人給我們講話,還都是文革時期的口號。和我同行的一位麻省理工大學的教授問一個工農兵學生有關技術的問題,后來他告訴我,這個學生還是高中水平,不是大學水平。
《財經國家周刊》:五年之后,鄧小平在1978年第一次提出了“摸著石頭過河”。您和美國學界當時對中國正在展開的宏大改革的可能性有所關注嗎?
傅高義:記得1979年1月《時代》周刊的封面照片就是鄧小平。當時美國已經預期中國會發生很大改變,但并不知道具體會怎樣改變。
其實在三中全會后,美國馬上就都覺得中國的情況改變了,特別是1979年1月鄧小平訪美。以前美國人覺得共產黨是紅色的、可怕的,但鄧小平很愛開玩笑、還戴牛仔帽,展示出他是一個人,美國人對他的印象非常好,覺得他很了不起。在華盛頓,他還專門為與中國有關的學界、商界人士舉辦了一個招待會,并特意選了由美籍華裔設計師貝聿銘設計的美國國家美術館一個展廳。這也是我距離鄧小平最近的一次。但由于場地不適宜演講,擴音不好,我們這些研究中國的專家只能借機聚在一起聊。我們當時都認為,與尼克松時代中國的封閉比起來,情況有了很大改變,而且預計中國還會有更多開放。
《財經國家周刊》:如何評價鄧小平的成就?
傅高義:從鴉片戰爭時期起,中國的領導人都在想,中國人應該富起來,國家應該強大起來。但直到上世紀八十年代都沒有找到實現這個目標的方法。是鄧小平開始實現這個目標,和他的同事找到了這樣一條路。不論是中國與世界的關系,還是中國本身的治理結構和社會方面,這個過程引領了中國的根本轉型。新一屆領導人習近平第一次出行就是去深圳,這表示要走鄧小平的道路。
中國改革新階段
從1978年至今,中國的改革從未停止。隨著全球形勢的改變,中國當下出現的眾多問題,并非只用簡單的答案就能解決。傅高義認為,鄧小平時代“摸著石頭過河”的方式在現階段仍然適用。
《財經國家周刊》:您今年年初再訪中國,現階段中國改革面臨哪些挑戰?
傅高義:首先是環境保護問題。這個問題在鄧小平時代還沒有出現。鄧小平是一個自信、大膽的人,也了解情況、腦筋清楚,知道怎么做是對的才會大膽去做。但現在很多人夠大膽但不夠了解情況。比如大城市汽車太多;重工業發展得太大;水資源的問題也令人擔憂。
第二是腐敗問題。一些中國朋友告訴我,普通百姓求醫、孩子求學、求職等等都要送紅包。
再比如土地問題,土地總是被低價拿走,中國應該建立更好的土地征收和轉讓制度,保護農民利益。
《財經國家周刊》:鄧小平曾說,窗子打開了,難免會有蒼蠅、蚊子飛進來。如何看中國現階段改革和反腐間的關系?
傅高義:上世紀80、90年代,很多干部不想做事,做事反而受批評,所以出現了不做事,或者表面做但實際不做的情況。鄧小平認為,如果有點小錯誤就給處分,誰敢做?這是為了改革開放的需要。
現在情況不同,敢做事的人很多,但問題在于對財富的貪欲太多,此時就要提高(政府的)透明度。
反腐非常難,不可能一下都做到。但我聽說現在官員都要有財產申報,雖然暫時還未公開,我估計幾年之內這一制度將會陸續實施。同時,紀律委員會也要實施更嚴格的制度才能解決問題。
《財經國家周刊》:您認為現階段的改革和發展依然需要“摸著石頭過河”嗎?
傅高義:當然需要。中國面臨很多新的問題,而且全世界的情況也改變了,不能簡單給出答案。有人認為中國以前用美國做模范,也有人認為非洲要以中國做模范等等,我認為都不太適當。鄧小平說得非常好,只要能在這里適用,全世界都可以學。面對某些問題,先看看全世界怎么做,再按照我們的情況來選擇怎么做,這才是最好的做法。
美“重返亞太”的影響
美國前國務卿希拉里曾說,一個大洋應該能容得下兩個大國。中美之間的關系,牽動世界利益格局。傅高義在采訪中直言,中美關系現在有些緊張。
二戰之后,亞太地區形勢安定,美國在這一地區實力雄厚。然而,隨著經濟的發展,地區力量有所變化。諸如“中國強大還是美國強大”、“小國家應該聽誰的”討論,伴隨著地區緊張局勢而起。傅高義認為,中美雙方有共同利益,應該把比較安定合作的局面發展下去。
《財經國家周刊》:怎么看美國總統奧巴馬在第一任期內著力打造的“重返亞太”戰略?
傅高義:白宮、國務院在阿富汗、伊拉克等問題上花費了太多時間,這不正常,因為我們最大的利害關系應該在亞太地區。但“重返亞太”這個說法不太適當。首先,美國本來就沒有離開這個地區;第二,這個提法對中方有欠考慮。中國也知道我們其實并沒有離開過,因此這樣的說法讓有些中國人擔心美國如此一來是要遏制中國。
《財經國家周刊》:中美之間的關系將如何發展?
傅高義:中美之間雖然會有利益沖突,但也應該有合作。我們和歐洲人也有競爭和合作。中美如果能互相理解,提高互信是完全可以的。奧巴馬知道應該與中國保持好的關系。習近平是很聰明的人,也善于與外國人打交道。
中美軍方應該增加交流,提高信任,避免沖突。兩軍關系還沒有恢復到八十年代的水平,軍隊交流非常必要。
《財經國家周刊》:您在書中提到,如果鄧小平還活著,一定會贊成“要集中精力搞好國內和平發展”,為什么?
傅高義:考慮到中國的利害關系,我認為鄧小平的做法也是現在中國最好的選擇,當然是處理好與其他國家的關系,對外仍然不要霸權。鄧小平還知道應該跟大國搞好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