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磊
中國三十多年的高增長累積了諸多結構性難題,因此中共18大報告將“推進經濟結構戰略性調整”作為“加快轉變經濟發展方式的主攻方向”。
結構性難題在經濟領域主要表現為城鄉之間、地區之間、增長與發展之間、資源供求之間、一般競爭性產品供給與基本公共品供給之間、內需和外貿之間嚴重失衡。
經濟結構問題又與體制機制中存在的深層次問題直接相關,有時甚至在現象上難以區分彼此,因此才會有所謂“結構性改革”這種似乎語義不清的說法。問題是:結構嚴重失衡,經濟為什么會持續高增長?理清這一問題,有助于判斷我國未來靠什么實現持續穩定增長,并在增長中緩解結構剛性。
結構性難題是如何形成的
自新中國成立以來,結構嚴重失衡的問題始終存在。從60多年的經濟增長過程來看,改革前的重工業主導型經濟增長始終伴隨著大起大落;改革至分稅制的1994年,輕型化快速增長伴隨著小起小落,過熱與衰退輪番出現;分稅制后持續高增長伴隨著資源高消耗和環境高污染。重工業主導型發展推動的數量擴張導致“重者過重,輕者過輕”,民生資源被重工業擠占,必然大起大落,經濟異常波動。
從生物協同學原理來看,這是一種非常不利于系統自我平衡、自我恢復的運行狀態。改革初期之所以依舊存在經濟的起落,一是因為物品短缺是長期形成的,不可能立刻消失,通過經濟市場化來克服短缺和結構性問題存在滯后期;二是經濟體制轉軌不可能一步到位,過渡期內只可能兩軌并存。兩軌并存是不得已的,也是明智的,避免了類似波蘭1972年的“一步闖關”造成的物價飛漲和1976年以后嚴重失控的政治危機。
雖然兩軌并存引發了公權腐敗和較嚴重的通貨膨脹等問題,但總體上還是實現了相對較快的經濟增長。1989- 1991年底,體制改革、經濟增長、結構調整等都出現了嚴重的停滯,國家面臨雙重風險:發展可能停滯,改革可能前功盡棄。這就是鄧小平南方談話的真實的社會經濟背景。談話以后經濟增長和改革步伐加快了,但市場自我出清的機制尚未形成,長期數量擴張累積起來的結構性問題只是被高增長暫時掩蓋了,以致1993年6月經濟再度過熱,再度暴露出結構對增長的嚴重制約,再度證明高增長在經濟結構嚴重失衡的環境里走不出“通脹-衰退-通脹”循環。
1994年以來,經濟穩定快速增長,盡管經歷了幾次較大幅度的波動。特別是2002年以來的十年中,國內生產總值從10. 03萬億增至2011年的47. 3萬億,年均增長10. 7%(同期世界平均增長3. 9%),經濟總量從世界第六升為世界第二。進出口從6208億美元增至36421億美元,也升至世界第二。真正引起美國為主的發達國家從經濟、政治、軍事和價值觀上對中國高度關注甚至恐懼的,就是這一階段的經濟增長速度和規模。
持續將近二十年的超過兩位數的高增長,所有制結構的變化、宏觀稅收政策的調整和政府投融資力度加大,均起了重要作用,這些制度性因素是常規經濟增長理論和經驗所無法解釋的。上世紀90年代初非公經濟“水漲船高”,國有經濟“水落石出”,這個增減變化對國家經濟社會結構的影響十分深遠。
在國有經濟結構性衰退和占比下降的情形下,經濟增長尚能加速,非公經濟的貢獻由此凸顯。
自1994年開始實施的央地分稅制是必要的,地區差別巨大的大國體系需要中央層面上的統籌平衡,將增值稅40%中的75%集中到中央用于全國統籌,即所謂“共享稅”,體現發展改革成就的共享性,多年實踐證明其效果總體上是正面的,不同于計劃經濟時期的“一平二調”。
不過,經濟市場化條件下的分稅制改變了中央與地方、地區與地區政府間的關系,并且財權與事權相分離,從此,中央與地方在發展目標上的分歧顯性化了,中央強調統籌協調可持續發展,地方更偏重于追求快速增長,因為經濟增長是增值稅的稅基,增值稅是共享稅的稅基。
一個本來適合中國國情的稅收機制的有效設計,卻因財權事權不匹配加劇了發展與增長的沖突,也加劇了地區政府之間為招商引資和加速增長而展開的激烈競爭,強化了地方政府超負債能力大規模融資的動力。
政府間競爭本身不是壞事,政府適當融資從而滿足高增長需要也不是壞事,但在技術進步對經濟增長的貢獻極小的情形下,高增長必然是粗放式數量擴張,這是導致資源供求矛盾和環境污染加劇的原因之一。
什么因素真正支撐了持續高增長
按常規理論和經驗確實無法解釋中國經濟增長率之高和增長時間之長,所謂“奇跡”之說也與此有關。
這要聯系我國城市化過程中要素流動的三種機制來討論。
東部取向。1984年以來,我國始終遵循生產要素由中西部單向度流向東部的市場化導向機制。中西部大量廉價勞動力持續流入東部,客觀上促進了東部的持續經濟增長,進而帶動了國家經濟的整體增長和發展。經濟發展之初,僅僅由于資源分布的初始差異導致地區經濟發展水平差異,這是十分正常的。但是隨著生產要素長時間單向流動規模越來越大,東部地區要素越來越密集,中西部地區越來越稀疏,甚至出現所謂“馬太效應”,原本自然意義上的區域差別就變為持續的難以改變的差距,使資源配置的宏觀效率下降。
城市化取向。城市化是中國這些年高速增長的重要動力源泉之一。城市是買賣者扎堆的空間,價格信息集中,交易成本下降;經營者數量足夠多,形成競爭性定價機制,更容易找到有效均衡點;要素和企業在城市聚集,降低了單位要素的固定成本;城市化使產品和要素交易規模績效提高,也相對提高了公共基礎設施的使用效率;城市化使服務業和建筑業等“城市形成部門”快速擴張,拉動經濟增長。這就是城市的價值和要素向城市集中,企業向城市集聚的理由。
工業化取向。傳統部門相對充裕的是低水平勞動力,現代部門相對密集的是資本。傳統部門勞動力如果不能向現代部門轉移,會導致勞動和資本在兩部門的閑置。農村土地承包制經營的初始績效是農產品產量最大化,但1983年的“賣糧難”和1984年的“打白條”,表明在土地細碎化的承包經營體制下農民增產容易增收難,當農民終于發現增產不等于增收,他們更需要貨幣而不是更需要糧食,而繼續滯留農業無法滿足貨幣追求時,他們群體性地選擇了向工商業轉移,向城市工商業轉移,向東部沿海地區城市的工商業轉移,勞動追逐資本的浪潮,“孔雀東南飛”式的商業移民潮由此形成。
要素流動的三種取向使東部經濟奇跡般地增長了,城市奇跡般地擴大了,城市群奇跡般地成為世界矚目的增長極,農村和城郊的農業幾乎以世界經濟史上最快的速度被城鎮化和工業化了,幾億中西部農民奇跡般地源源不斷地被轉化為看上去像市民事實上是農民的所謂“農民工”。
要素流動釋放出巨大的“改革紅利”。總收益減去成本就是所謂“紅利”。與上述要素流動機制對應的改革紅利又可分解為三個主要部分:制度紅利、人口紅利和土地紅利。
制度紅利是指制度改進的社會總福利減去制度創新、運行和改進的成本,制度成本越低,制度紅利就越顯著;人口紅利是勞動力流動所創造的增加值減去流入地所承擔的勞動力養育成本;土地紅利是土地開發收益減去土地征用補償費。
三種紅利皆源于改革,三種紅利共同支撐了我國的長期高增長。
未來靠什么增長
制度紅利最大的兩筆分別來自農村土地承包制改革和所有制結構改革。這項政府成本最低的改革解決了幾千年不曾真正解決過的糧食產量最大化的問題,使中國歷史上也是人類歷史上最大規模的人口跨地區跨行業流動成為可能,使城市工商業企業以極低的成本雇傭最能吃苦耐勞且不具備工資談判能力的勞動力成為可能。
土地紅利來源于城鄉土地的所有權屬性。我國土地使用權是二元化的,農村土地集體所有,城市土地國家所有。農村土地被工業化城鎮化所占,按一定年限的農業經營收入對農民進行補償,而不是按所有權的市場價格進行補償,因而政府和開發商不必足額支付絕對地租和級差地租,這是吸引企業投資的最重要的因素之一。
城市土地的稀缺性注定了政府批租土地必須征收極高的絕對地租;土地位置分布的差異注定了政府必須對優等地征收極高的級差地租。這是城市多年來房地產價格奇高的定價基礎。所以城市房價高首先高在地價上,地價高主要高在級差地租和絕對地租上。高地價所包含的巨額土地紅利,作為增加值被納入了國內生產總值統計,這就是房地產對經濟增長的直接“貢獻”。據此,人們幾乎有足夠的理由肯定城鎮化的成就,并推斷未來進一步的城鎮化對經濟增長的潛在貢獻。
(作者系復旦大學經濟學院教授,公共經濟與政策研究中心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