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小和


歷史像一條河流,它的上游一定要影響下游。
民國企業家資源既是對晚清最后八十年的一種繼承,也是對后來者的傳遞與啟示。
如果說晚清提供給后來中國企業家的思想資源,主要是市場開放與官商合作;那么民國企業家帶給后來者的思想資源,則是企業家的自治秩序與國家資源委員會對企業家的遮蔽傳統。
這樣的歷史隱含著一種巨大的張力,至今依然是這個國家經濟史與企業史雙向敘述的主要圖景。
民國企業家曾經出現的自治秩序,對后來企業家生長的隱形作用,值得深度分析。某種意義上,諸如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的出現,鄉鎮企業家的迅速崛起,事實上都具有企業家自發秩序的特征,因為這些新生的經濟現象和企業現象,都不是政府的設計與引導,而是民間社會的探索與實踐。而這樣的經濟和市場的圖景,在民國初年,也曾經蔚為大觀。
同時,民國產生了一大批具有市場特征和國際貿易特征的企業家。他們在民國時代,承擔了市場創新的主要工作,拉動了市場的自由交換。1949年之后,在民國時代已經初具規模的企業家們,紛紛去了臺灣、香港和南洋等地經營自己的企業,同樣取得了醒目的成就。
1978年改革開放來臨,正是這一批身居海外的華人企業家,為一個時代的開放提供了豐富的企業家資源、市場資源和資本資源。著名的招商引資的口號,就是針對這種資源的市場方法,而一系列更加著名的企業家,李嘉誠、霍英東、邵逸夫、榮毅仁等等,都是基于這種歷史資源,開始全面介入到1978年之后中國內地的改革開放事業之中。
白吉爾的分析框架
對于一個長達幾千年歷史的封閉性農業國家而言,具有國際貿易和自由競爭特征的市場經濟秩序,總是來得艱難又緩慢,一些時候甚至出現倒退。純粹從國家財政能力的角度看,失敗的洋務運動,的確讓晚清政府再也無力為繼。但政府垮塌并不意味著市場的破落,相反,由于政府對市場的干預力度弱小,真正的自由經濟力量得以萌生。這正是被史學家提及的“黃金時代”的來由。1911年到1937年,這大約25年的時間,中國本土資本主義迅速發展,不僅在商業領域,在很多實業和工業領域,也實現了同步發展,并誕生了一批氣象宏大的中國企業家。
法國經濟史學家白吉爾教授詳細呈現了這一個時期的經濟景象。與晚清第一次資本主義萌芽的內在機理類似的是,黃金時代同樣沒有依賴于國家政權的主導、保護和支持,在整個經濟的演進過程中,政府處在弱勢的地位,表面看上去是軍閥混戰,中央政府支離破碎,但正是這種破碎的局面,給中國民間企業的發展帶來了相對自由的空間。美國蘭德公司的經濟史學家葉孔嘉整理出的數據顯示,這一段經濟的自由生長的確蔚為壯觀,每年竟然保持在8%-9%的增長速度。
按照這樣的發展邏輯,中國的市場經濟和企業家發展應該迎來第二次機遇,但事實并非如此。
1927年同樣值得后人分析。這一年國民黨南京政權基本穩固,官僚經濟開始上演。白吉爾把1911-1927年稱為發展起來的中國民間自主企業時代,把1930-1940年稱為“統制經濟”時代。這個統制經濟的操作系統,正是被當時的人們熱捧的“國家資源委員會”。從比利時留學歸來的讀書人翁文灝,從德國和蘇聯學來國家機器以行政力量來主導國民經濟的制度,他們堅信這種模式能夠實現最快的發展速度。到30年代中后期,國家資本主義成為民國經濟的主流形態,在經濟發達的東南沿海地帶,很快抑制了民間資本的自主發展,抑制了民間創新的企業家精神。
把晚清和民國的經濟史整合起來觀察,我們能夠發現一個歷史的事實,進入近代史以來,民間市場經濟和企業家獲得相對發展的時期,恰恰是當時中央政府相對薄弱乃至破碎的兩個時期。一旦政府權力重建,可以逐漸發揮強有力的管制功能,它就必然越過公共管理的邊界,把大手伸到私人企業的頭上,收縮民間資本主義發展的空間。
自治的傳統
以企業家的自治秩序為例。清朝滅亡之后,中國市場經濟的演進、企業家的再次崛起,和其他國家市場化、現代化的進程類似,都是從城市的精英階層開始。這是一個令人興奮的社會現象,城市精英階層在社會管理的層面,構成了一種強大的力量,這種力量的崛起,不是一蹴而就,而是潛滋暗長。中日甲午海戰之后,各種學術團體和教育會開始產生,1897年,上海創立了第一家農會,1905年江蘇成立了中國第一個民間教育會。農會主要關注由日本引進過來的農業技術,他們辦有自己的刊物,試圖向上海周邊的農村推廣。
這種民間自治組織的出現,是通商口岸的外國商業機構為中國人提供了樣本。現代中國人對民主的表述,對民主選舉少數服從多數原則的認識,主要是上海商業組織借鑒了外國商業機構的方法。1903年,這樣的原則正式寫進了上海總商會的章程。1905年,上海的另一家商業機構,城廂內外總工程局,也采用了這樣的民主原則。今天依然在運行的城市市政管理辦法,主要也是當時的上海民間機構從英美公共租界和法國的租借的經驗中借鑒而來。
不過,種種民間自治力量的勃興,并不構成和政府的直接對抗。相反,這些自治性組織完全不希望看到中央權力的消失或是過分的削弱,他們謀求的是一種漸進主義的改良性力量。這是城市商業經營階層參與社會管理事務的過程中必然占據的立場和方法。
事實的確是這樣的,政府興起一批技術性官僚。到1900年代,新興的商業精英階層以及他們培養起來的民間自治力量,與政府的官僚體系達成了暫短共識,導致地方行政管理權力向城市機構轉移,一批有專業背景、有商業能力同時又有社會管理經驗的精英人群,為官僚體制輸送了大批的社會管理人才。
而這樣的格局,對于政府而言,也是能夠接受的。一方面,政府當然不愿意放棄通過官僚機構來對社會進行控制的權力,另外一方面,社會自治的力量參與到改良的過程中,也為政府謀求進一步的管理提供了新的思路。總之,清朝末年,民國初年,傳統的大一統的管理模式和民間社會的自治經驗相結合,其總體利益是一致的。
社會自治的管理秩序,具有醒目的示范效應,而且天然具有協調性。這直接推動了企業家階層的產生。不同的社會自治團體很快找到了合作的理由和途徑,社會精英的影響力在不斷擴展。散落在各個城市的社會精英,既擁有富裕的物質條件,又擁有參與社會管理的興趣和能力,他們在一個時代的崛起,幾乎就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在江蘇,這個受到通商口岸海外商業經驗深深影響的地區,就涌現了一批真正的精英人物:
張謇(1853-1926)當然是民國初年最具有社會管理能力的企業家精英,他幾乎成了南通的行政長官,如果站在地方自治的角度看張謇,他應該算是民國初年最成功的企業自治領袖。
黃炎培(1878-1965)在自己的家鄉川沙興辦學校,他是近代以來在教育自治方面走得比較遠的社會精英之一,一方面做基礎性的教育工作,一方面不斷發出改良社會的聲音,差點被慈禧砍頭,幸得一名基督教牧師的保護,才得以脫身。
馬相伯(1840-1939),震旦大學的創始人,貢獻更大,他早年曾經致力于洋務,中年后把全部精力放在了教育事業上,培養出了蔡元培、于右任、邵力子等大學者。
羅振玉(1866-1940),江蘇淮安人,著名金石學家,在甲骨文研究和敦煌研究方面成就卓著,曾以一己之力保護晚清大庫檔案,讓明清兩代歷史第一手資料得以部分幸存。同樣,他也是晚清著名的教育家,曾經在上海創辦東文學社,培養了包括王國維在內的諸多大學者,他還擔任過京師大學堂農學堂的校長,日后的中國農業大學即來源于此。
許鼎霖(1857-1915),著名的實業家,參與創辦耀徐玻璃公司、贛豐機器油餅廠、海贛墾牧公司、大達外江輪船公司,和張謇、沈云霈并稱“蘇北三大名流。”是清末民初真正的社會精英,今天江蘇的企業家傳統,相當一部分來自許鼎霖。
這些在企業、教育、學術領域具有杰出才能的社會精英,構成了一個國家轉型過程中最有思想意義的風景。他們不僅在自己的領域承擔著領導作用,而且促成了各個領域各個團體之間的直接合作,從而對政府行政機構的決策構成了巨大的影響力。這可以說是民國初年最有價值的社會現象。一個由專家、社會精英構成的社會管理階層由此產生,他們是這個時代真正有建設性意義的改革者,他們普遍具有保守主義的改良特征,相比那些革命者,那些憤怒的暴力推崇者,這一批社會精英的政治屬性,最為清晰,他們對現代化的認識,對市場的自發秩序,民間社會的自治經驗的認識,可謂前無古人。
一個古老的社會終于產生了裂變,這一次的變化,不再是一種增量性的變革,而是一個古老的集權制國家向民間社會自治管理方式的變量性變革。自此之后,國家的管理方式出現了一種由政府主導的管理方式與民間社會自治管理方式之間的博弈。整個國家都在朝著市場化的方向,自治的方向,甚至是憲政的方向發展,這正是民間自治秩序和政府大一統的管理秩序博弈的結果。從歷史上看,晚清向民國的轉型,是一種巨大的進步,它完全區別于歷史上暴力性的農民起義,區別于不久之前的太平天國起義和義和團運動。一個歷史事實擺在這里,晚清的謝幕,并沒有發生巨大的戰爭,沒有血流成河,沒有民不聊生,中國的歷史第一次以一種看上去漸進、和平的方式,走進了新時代。
這樣的變化,正是市場的自發秩序、社會的自治秩序,構建了一個多樣性的社會。民國初年,士紳階層的分裂,現代城市精英階層崛起,知識分子獨立。一個時代的思想在裂變,人們的生活方式有了多樣選擇的可能,古老的集權式管理基礎被瓦解,延續千年的單向度社會終于衍生出一種市民社會,而這正是一個偉大的市場經濟時代,一個企業家的黃金時代得以產生的社會基礎。
(作者為財經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