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故事新編小說《悟空傳》中的叛逆精神

賈穎妮　劉籽余

摘 要：《悟空傳》沿襲了《西游記》的人物和故事框架，借用《大話西游》的敘事方式和語言風格進行改編。這部小說以傳統(tǒng)西游人物演繹現代西游故事，表達現代人的思維觀念，尤其是凸顯了反抗權威和命運的叛逆精神。作品的這一價值取向投合了新世紀眾多青年讀者反抗現實的叛逆情緒，因而受到青年讀者的追捧。

關鍵詞：今何在 《悟空傳》 故事新編 叛逆精神

2000年，網絡寫手今何在（真名曾雨）在新浪論壇“金庸客棧”橫空出世，憑借故事新編小說《悟空傳》一躥而紅。隨后，《悟空傳》獲得第二屆網絡原創(chuàng)文學獎最佳小說獎和最佳人氣小說獎。2001年光明日報出版社出版該書，立即引起讀者的追捧。十年后此書再版仍銷售火暴，被多家媒體譽為“永恒的經典”，引發(fā)一代人的青春記憶。

《悟空傳》改編自古典名著《西游記》和現代港片《大話西游》，既沿襲了《西游記》的人物和故事框架，又借用了《大話西游》的敘事方式和語言風格，以傳統(tǒng)西游人物演繹現代西游故事，表達現代人的思維觀念。

《悟空傳》突破了傳統(tǒng)西游人物模式，重塑了唐僧師徒形象——唐僧是為探尋世間真理自毀修行甘愿轉世的執(zhí)著者；孫悟空五百年前為了自由反抗天庭，被如來收服從此忘記前塵往事，一心只為成仙；豬八戒為愛情淪入畜道，西行路上不肯放棄前世的記憶飽嘗痛苦；沙僧為救王母娘娘打碎了琉璃盞被貶下凡，一生目標就是努力找回琉璃盞的所有碎片重回天界。書中的神仙和妖精也不再是正邪兩極的代表——神仙為鞏固自己的統(tǒng)治不允許任何不受掌控的事物存在，唐僧和悟空都是超越法度的叛逆者，而西游則是眾仙為永遠控制他們設的局；西行路上遇到的妖精，大多是五百年前追隨悟空爭取自由的人，卻因受了詛咒無法說出真相逃不出被悟空一棒子打死的命運。

《悟空傳》推出后，評論如潮，眾說紛紜。事實上，小說主題相當繁雜，很難簡單地做出概括。本文試圖解讀其中的叛逆精神。

一、對佛法的反叛

《西游記》里提到：

如來曰：我有《法》一藏，談天；《論》一藏，說地；《經》一藏，度鬼。三藏共計三十五部，該一萬五千一百四十四卷，乃是修真之經，正善之門。我待要送上東土，頗耐那方眾生愚蠢，毀謗真言，不識我法門之旨要，怠慢了瑜迦之正宗。怎么得一個有法力的，去東土尋一個善信，教他苦歷千山，遠經萬水，到我處求取真經，永傳東土，勸化眾生，卻乃是個山大的福緣，海深的善慶。①

于是，觀音來到大唐，路遇悟空、沙僧和小白龍，囑咐他們等候取經人。及至尋到三藏，送他袈裟和錫杖，一行人馬開始西行，路上有些打打鬧鬧，卻也頗有樂趣。最后成功取回真經，還在西天成佛，結局可謂皆大歡喜。但是仔細讀原著卻發(fā)現有很多疑點：為什么吃了唐僧肉會長生不老？為什么唐三藏一行人第一次取了假經？為什么大鬧天宮的孫悟空那么厲害，五行山出來以后實力大減還要屢屢上天庭搬救兵？《西游記》里面沒有答案，但是今何在的改編順理成章地回答了這些問題——“成佛是消亡，西天是寂滅，西游就是一場被精心安排成自殺的謀殺。”{2}

三藏前世是佛祖最得意的弟子金蟬子，因為質疑佛法，甘愿自毀道行到人間重走一次西天路探尋真理。在路上，他收下被壓在五行山下失去記憶的猴子、為維護愛人月女神而受罰的天蓬元帥、打碎了琉璃盞被貶下凡的卷簾大將，還有一條被三藏溫柔雙眼和無上智慧吸引甘愿化身坐騎的小白龍。可惜師徒四人的關系并不是那么和諧。悟空前事盡忘，一心要殺了佛祖指名的四大圣，以便能早日成佛，脫去頭上的金箍，獲得無上力量，掌握自己的命運，卻不知四大圣中排名首位的齊天大圣是誰；八戒每天望著月亮懷念愛人，他記得前世的一切，記得金蟬子和悟空的過往，卻什么都不說也不能說，因為他知道沒有人能違抗神；沙僧執(zhí)著地尋找琉璃盞的碎片，盼望有一天能拼湊完整得以解脫重回天庭；就連三藏也是一個有血有肉的平凡人，遇到想要吃他的妖精會大喊“救命”。不能說他貪生怕死，如果能活著，誰愿意大義凜然地去死呢？

菩薩讓四人去西天取經，卻在路上安排了九九八十一難，似乎壓根就沒想讓他們到達終點。路上遇到的妖怪，要么是當年與孫悟空一起戰(zhàn)斗反抗天庭的朋友，神故意讓他們看到今日孫悟空忘記一切追求成佛的樣子，斷了他們的念想，讓他們心甘情愿地死在孫悟空的棒下永絕后患；要么是神的坐騎、寵物、童子等，他們受神的指使特意在路上等候，帶著神給的強大法寶，類似一個個暗殺兵團，用各種手段阻止四人到西天。妖界傳言，吃了唐僧肉能夠長生不老。為什么？哪里出來的謠言？難道這不是神的謊言，好造勢讓妖怪們前赴后繼的圍堵取經四人組？

既然佛祖不想讓他們到西天，為何又要讓三藏前去取經？因為沒人能攔得住金蟬子。即使他散去了一身修為墜入輪回投胎成凡人，也無法掩蓋他的智慧。他要重走西天路，他要尋一個答案，他要賭有人能逃過神的手掌，他要證明法理的虛假，世界上沒有神，天地間沒有一種力量可以控制萬物的命運！就算轉世后三藏沒有了前世的記憶，但他的質疑不變信念不滅，他出身佛教，卻又是佛教的叛逆者，滅神者的一員，他走這一趟就是要告訴世人，神是世界上最大的虛幻！“我要這天，再遮不住我眼；要這地，再埋不了我心；要這眾生，都明白我意；要那諸神佛，都煙消云散。”為了阻止三藏，神設下了八十一難，派來各種妖精威脅他、誘惑他、說服他……最后以成佛為最高利誘，觀音也屢次勸他放下執(zhí)念，重回無上法界。可是，若有一點留戀權位，當初金蟬子也不會自毀一身功力墜入凡塵。成佛不是最終勝利，反倒是承認自己錯了，金蟬子的思想、信念將被全部扼殺，這是佛祖的勝利。

西游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騙局。

二、對命運的抗爭

《西游記》中孫悟空一路忠心耿耿護送唐僧順利到達西天取回真經，途中煉魔降怪有功，全始全終，被佛祖封為斗戰(zhàn)勝佛，喜不自勝，也算功德圓滿。但在《悟空傳》里，成佛將是孫悟空最大的悲劇。

當初孫悟空為了不讓神掌握自己的生死，改寫了生死簿，九幽十類盡除名，從此自己掌控自己的命運。這一舉動本是想讓萬物生靈都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卻沒想到超脫神掌控的生靈都被天界稱之為妖，成為不符合天理的存在，必須被消滅，這就是他們的命運。于是，眾妖與天庭之間展開了生死決斗。妖精們以孫悟空為首，一次又一次頑強抵抗天界的剿殺，使得天宮再無力發(fā)兵征討。孫悟空在天庭承諾神魔不再戰(zhàn)的條件下，愿意離開花果山上天做齊天大圣。天界卻食言，眾神趁孫悟空不在對妖精們趕盡殺絕，還用三味真火把花果山燒得寸草不生，只剩一片焦土。沒有家園，沒有朋友，孫悟空崩潰了。但就算只有一個人，他也會戰(zhàn)斗到底，張揚著高昂的生命意志，打破所有桎梏，打破諸神的謊言，于是他大鬧天宮。然而戰(zhàn)無不勝的孫悟空也是有弱點的，如來利用他心中最后一點愛，幻化出重生的花果山，在悟空直奔幻想的時候，如來手掌化作五行山，覆手壓下。

五百年后，金蟬子轉世的唐三藏經過五行山時為他揭開佛祖的偈貼，將他從五行山下放出來。可是，戴上金箍的孫悟空已經忘記了自己是誰，只想聽從觀音大士的話早日護送唐僧到西天，殺了四魔王，早日成佛。成佛就能長生不老，就能擁有無上的力量，就能自己掌握自己的命運。所有的神仙都知道這是一個陰謀，他們躲在暗處，一邊畏懼當年孫悟空的力量，一邊竊竊私語嘲笑早已被神洗腦不復往日強大的孫悟空。孫悟空卻天真地尋找著最后一個魔王——齊天大圣，直到有一天，他看見了一模一樣的自己——那個自稱從來沒有被抓住過的猴子。他們展開了廝殺，卻像在跟自己的影子對戰(zhàn)，分不清孰勝孰負。直到佛祖開口，許給猴子一個重生的花果山，一切像五百年前的事件重演，那只猴子被希望誘惑，輸了，死在戴著金箍的孫悟空棒下。佛祖卻指著他說：“這是六耳獼猴。”

孫悟空忽然明白了什么。

他忽然狂笑起來，“六耳獼猴？哈哈哈！我是六耳獼猴？”

血從他的七竅中開始流下來，那是太久的戰(zhàn)斗而震壞了五臟，也許是笑的太厲害，而他突然跳了起來，直越向如來而去：“天地生我孫悟空！——看棒！”

他喝得是那么響亮，使出了他最后的所有力量。

那個身影，以一種無與倫比的速度沖向天地間最至高無上的意志。

然而他落空了。

那只是個幻影。

當他落在地下時，他幾乎已拿不起他的金箍棒了。

但他仍在掙扎著站起來：“如來！出來！是英雄面對面大戰(zhàn)三百回合。”

“哈哈哈哈……”那個聲音在虛空中大笑了，“你戰(zhàn)不勝我，因為我無本無根，以空為憑，而你卻是欲望化出的實物。”

……

“如來！出來與我一戰(zhàn)！”孫悟空突然瞪大了眼睛，用了最后的力氣高喊。

一切幻影都消失了。所有的人都看清了，原來并沒有過兩個孫悟空。

孫悟空死了。

也許他從來就沒活過來過。當年從煉丹爐中跳出來的，不過是那太強烈了的欲望。

孫悟空在五百年前大鬧天宮時就死了。

如來道：“我用緊箍束住他的心中的真與善，只逼出他的惡與仇恨，他對生命只要還抱著希望，就不能不與自己的力量爭斗，但他不可能戰(zhàn)勝自己，到時他就不得不求我為他分出是非，那時，我說孫悟空是如何，便是如何了。但是我還是算不到……他寧愿死，也不肯輸。”{3}

那個一模一樣的孫悟空不是六耳獼猴，而是由孫悟空強烈欲望化出的五百年前那個依然有愛有夢想的自我，即使被佛祖強行剝奪記憶，他潛意識中還想要重建家園，不要死，也不要孤獨地活，他永遠是那只心性高傲追求自由的猴子。他不臣服于命運的安排，要跳出佛祖的鼓掌。于他而言，成佛與死亡只是同一個意思的兩種不同說法。成佛以后即無牽無掛，無欲無求，四大皆空，什么都沒有了，沒有感情沒有欲望沒有思想，就算長生不老，又與死亡有什么區(qū)別，都是故事的結束。既然活著，就應該順從己心，自由自在，做一切想做的事，不受天規(guī)天條束縛，有血有肉有夢想。成佛的孫悟空不再是孫悟空，孫悟空永遠都不能成為一個神仙，因為他不肯放棄，也不能忘記痛苦，忘記同伴，忘記自我。真正的孫悟空，寧愿死，也不會輸。

金箍是佛祖的陷阱，戴上金箍，孫悟空忘記一切，一心皈依；取下金箍，孫悟空已死。神永遠是最明慧的，既然打不過孫悟空就換一個方法，讓他自己殺了自己，無論是成佛還是死亡，孫悟空都將不存在于世上，沒有誰再能反抗神。

這是一場高明的謀殺。

三、結語

《西游記》流傳廣泛，并被后代人以各種形式重新演繹，如中央電視臺的動畫片《西游記》、山東作家鐘海誠的《新西游記》、美國改編的《猴王》、日本的動漫《龍珠》等，周星馳飾演的電影《大話西游》，日本漫畫家峰倉和也的代表作《最游記》，更是轟動一時。這些改編者的經典重述，不僅與個人對原著的不同理解有關，更有著深刻的社會背景時代背景以及地域特征，體現不同時空的人們對自身生存境況的反省和思考。

《悟空傳》對傳統(tǒng)西游的改編，刻意放大了四人的身世，也為四人安排了不一樣的結局。唐僧一改迂腐氣息，成為無佛無天、放蕩不羈的另類圣徒；豬八戒成了外表丑陋、心懷熾愛的豬，在大火即將吞噬天庭之際，勇敢地擋在愛人的身前；沙僧則變成了一個出賣師兄以求彌補自己過錯的卑瑣小人；孫悟空是一只極富正義感和戰(zhàn)斗精神的猴子，敢于直面強大的黑暗和不公正的秩序，頑強反抗天命以求掌握自己的命運，充滿了叛逆精神，顛覆了《西游記》中皈依佛門，被秩序世界重新接納的形象。這種改編的價值取向與原著大相徑庭，但一切又似乎合情合理。正如今何在本人所說：“有人說《悟空傳》顛覆西游，其實我一點沒覺得顛覆，我覺得我寫的就是那個最真實的西游，西游就是一個很悲壯的故事，是一個關于一群人在路上想尋找當年失去的理想的故事，而不是我們一些改編作品里面表現的那樣就是打打妖怪說說笑話那樣一個平庸的故事。”{4}

因此，今何在不滿孫悟空最終成為沒有欲望和感情的佛的遺憾，為他安排好反抗神的道路，將他追求自由、反抗命運的精神發(fā)揮得淋漓盡致，就算他最后失敗了，他仍然是真正的英雄。

《悟空傳》出現在新世紀之交。這是一個主流價值觀念不斷受到沖擊和懷疑的年代。原本不證自明的中心、原則或秩序遭到了質疑和挑戰(zhàn)。《悟空傳》帶有這個時代的精神氣質，充滿了顛覆權威與凸顯個性的叛逆精神，從根本上否定和消解了《西游記》展現出的傳統(tǒng)文化的權威。這樣一種價值訴求和精神姿態(tài)，在當下中國尊重大眾個體價值的文化語境中，顯得彌足珍貴。作品對自我抗爭、反抗命運的凸顯，也就能引起大眾的共鳴，尤其是因觸動了眾多青年讀者反抗現實的叛逆情緒，而受到他們的追捧。

《悟空傳》最先出現在網絡，在網友的鼓勵中逐漸成形。很多人說因這個故事改變了自己的人生觀，心中的激情與理想再度被點燃，今何在也成了一代人的青春代言。在新世紀之初，網絡文學開始大行其道，網絡提供的自由空間，使故事新編小說更是如魚得水，人們借文本重寫大膽灌輸自己的志趣與看法。此時，“80”后一代人初長成，他們在超越時空的網絡中暢游時，也像挑戰(zhàn)權威的孫悟空那樣，感覺到前所未有的自由和放松。在這樣的社會大環(huán)境下，《悟空傳》的叛逆精神不但不會招致扼殺，反而更容易掀起波瀾，贏得年輕人的喜愛。況且書中的語言通俗直白，貼近生活，還不乏各種網絡常見語，無論是調皮好斗的猴子，還是好吃懶做的豬，甚至一向老實木訥的沙僧與三藏都變得十分可愛。如此改編切合網絡文學風格，也更容易讓讀者接受，作品的叛逆精神也得以認可和傳播。

可以說，是這個時代成全了《悟空傳》，是網民支持了今何在，造就了這本書長達十年的輝煌成就。

① 吳承恩：《西游記》，巴蜀書社1999年版，第77頁。

② 今何在：《序：在路上》，見http：//book.qq.com/s/book/0/23/23981/2.shtml。

③ 今何在：《悟空傳》，光明日報出版社2001年版，第182—183頁。

④ 今何在：《序：在路上》，見http：//book.qq.com/s/book/0/23/23981/1.shtml。

作 者：賈穎妮，文學碩士，廣東金融學院財經傳媒系講師，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劉籽余，廣東金融學院財經傳媒系本科生，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

編 輯：趙紅玉 E？鄄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