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瓏
小飛的學名叫劉書,但很少有人這樣叫,大家喜歡叫她小飛。這實在是一個很歡快的名字。但小飛,也常常不歡快,比如那天晚上,在簡陋的小屋里,小飛又和蘭蘭吵了一架。
其實所謂的吵架也就是拌嘴,你來我往爭辯幾句,通常是小飛先住口,然后轉身出去到外面走走。等到回來,兩個人就好了。那天小飛也出去了,只是外面冷,站了站也就回屋了,然后把屋里唯一一個電暖器朝蘭蘭拉近一些。然后兩個人對視,都笑。
也不為什么大事,無非是小飛自KTV回來后,在家獨自待了一整天的蘭蘭絮叨個沒完,東問西問的。問著問著,小飛就煩了——本來KTV的工作就辛苦嘈雜,回到住處,很盼著能安靜一會兒,但蘭蘭偏不讓她安生。
于是拌嘴的事就經常發生,吵完了和好,好過了再吵。
小飛也理解蘭蘭,同是花樣的年紀,蘭蘭的世界卻只是一間小屋那么大,小飛也只偶爾休班時,能推著蘭蘭出去走走,看看外面有陽光的天地。若是小飛不在家,蘭蘭就只能坐在輪椅上,寂寞地聽著墻上的鐘表指針嗒嗒的聲音。
蘭蘭只能坐著,不能行走,生活更不能自理,小飛見到蘭蘭時,這個益陽的女孩已臥床10年了。蘭蘭小的時候體質就很弱,經常會忽然昏迷。而母親在她7歲時便去世,父親身體也欠佳,糟糕的家庭境況不允許她入院檢查治療。直到14歲,蘭蘭的病情加重,父親借錢帶蘭蘭去醫院,查出是進行性肌營養不良。從此,蘭蘭再也沒有站起來。
10年,蘭蘭在簡陋的一間房子里,過著近乎封閉的生活,世界只有一方天空那么大,而10年后,醫院也判了蘭蘭的“死刑”,斷定她只余半年的生命。而此時,父親貧窮到決定賣掉原本就不值錢的老房子維持父女的生計——蘭蘭徹底對生活喪失信心,她說,生不如死。
正是那四個字,觸動了彼時正在長沙民政學院讀書的大四女生小飛。
那天晚上,小飛閑來無事,聽收音機,聽到了電臺里蘭蘭的聲音……其實蘭蘭這樣的故事很多,小飛常常看到也常常聽到,但這一次,沉默良久,20歲的小飛再也無法平靜,有一種強烈的愿望,想要做點什么。
于是2010年早春時節,小飛見到了蘭蘭,那個面容年輕純凈、眼神卻茫然無望的女孩子。彼時,蘭蘭的父親已經外出打工賺錢,把蘭蘭臨時寄放在表姐那里,沒想表姐卻驟然失去工作,也失去了照顧蘭蘭的能力——蘭蘭即將無家可歸。
只想了短短幾分鐘,小飛做出一個決定,帶蘭蘭回長沙,陪她走完最后的路。小飛無法忍受蘭蘭在生命最后的時光里,還要承受心靈的孤單。
小飛的倔強,與生俱來,性格里更多了一些男孩子的俠氣,這個20歲的女孩,有著輪廓清晰的面龐,短頭發、休閑裝,舉手投足十足的男孩氣。同學說,和李宇春很像。
就這樣,小飛回到長沙,在學校附近租了間房子,然后打電話給蘭蘭的表姐,讓她將蘭蘭送過去。
2010年4月的一天,凌晨兩點半,小飛在長沙火車站的站臺上,從蘭蘭表姐手中接過了蘭蘭的輪椅。
輪椅上的蘭蘭,依然瘦弱憔悴,但眼神里,卻分明有了一種希望的光芒。
小飛不知道,那一路,蘭蘭其實一直不能相信,不相信比自己小4歲的小飛,真的會在火車站等她,在她完全陌生的城市。蘭蘭忐忑而猶疑。
直到看到小飛的那一刻,蘭蘭的心,定了下來。
那天起,蘭蘭和小飛生活在了一起。為了照顧蘭蘭,小飛畢業后先在一家KTV找到了一份工作,每月可賺取1000元左右的工資,兩個人的生活略顯拮據。小屋里很簡陋,甚至最初時沒有一張像樣的床鋪,只有一套舊沙發。
每天早上,小飛起床做簡單的早點,把蘭蘭喊起來,照顧她洗臉刷牙方便,然后喂蘭蘭吃早飯。離開前,小飛會準備好蘭蘭的午餐——餅干或面包,保溫杯里的一杯熱水。蘭蘭的手,連拿一塊餅干都很吃力,一個人的午飯,小飛說,蘭蘭很不容易。
晚飯通常是小飛在外面帶回來的盒飯或面條,一口一口喂給蘭蘭吃。蘭蘭吃過了,小飛再吃。有時也一邊拌嘴一邊吃飯。
這樣的生活里,吃飯不過是最小的問題。蘭蘭的生活全然不能自理,小飛每日還要照顧蘭蘭大小便,給她洗臉、洗腳、剪指甲、洗頭發、擦身體,一次次抱著蘭蘭在床和輪椅上來來回回——小飛是獨生女,從小受盡寵愛,照顧別人,是小飛的第一次。她做得很好。
又都是正在最好的年紀,換季要添新衣——和自己相反,小飛喜歡給蘭蘭買顏色鮮艷的衣衫,覺得那些顏色,會讓蘭蘭的心情好一些。
難得的空閑時間,小飛會推著蘭蘭去公園或商場轉轉;會隨手摘一朵開在路邊的小花別在蘭蘭的衣襟上;也會奢侈地去看一場電影;還會在節日里陪著蘭蘭和小區里的孩子們一起看煙花……那是蘭蘭生命中最好的一段時光,小飛的手,傳遞給蘭蘭世間的溫暖、快樂、美好和希望,還有屬于一個年輕女孩的嬌嗔和熱鬧。
小飛的家在株洲,離長沙不過40公里的路程,可是因為蘭蘭,小飛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回家。起初,蘭蘭的事情她瞞著家里,因為知道爸媽不會同意自己的舉動,甚至,拒絕了家人在深圳給她找的一份不錯的工作。終于小飛媽媽放心不下,趕過去長沙看望“翅膀硬了不著家”的女兒,才洞悉真相。
面對小飛和蘭蘭的生活境況,媽媽又氣又心疼,忍不住就哭了。但終究,媽媽還是默許了女兒的行為,只是每次小飛偶爾回家,媽媽都會做很多好吃的,讓小飛帶走。
小飛來去匆匆,當初住過的小屋,小飛不過夜,媽媽還是每天清潔。小飛有些抱歉,對媽媽說,好好把蘭蘭送走,再過自己的生活。畢竟,她還有漫長的未來,但蘭蘭卻沒有了。
只是,誰都沒有想到,半年后,小飛再一次陪蘭蘭去醫院做檢查后,卻得出了另外的結論,蘭蘭患的并非進行性肌營養不良,而是另外一種病。這病雖不可能康復,但也不是絕癥。就是說,蘭蘭好不了,可是生命并沒有到盡頭,還有很長的路……
兩個女孩先是驚喜,然后都茫然了——以后怎么辦?小飛如此年輕,終究要過自己的生活,應該找一份好的工作,談一場美麗的戀愛、結婚生子,不可能這樣陪伴照顧蘭蘭一輩子。小飛沒有這種義務,她對蘭蘭付出的已經夠多。可是如果離開小飛,蘭蘭該怎么辦?這么多年的拖累,連父親和親戚都已不愿再承擔。而正因為有直系親屬,蘭蘭亦不符合福利機構的接收條件。蘭蘭的人生,依舊只能依附于小飛身上。
怎么辦?
小飛對每一個如此詢問的人搖頭,她說,不知道。小飛從沒想過會照顧蘭蘭一輩子,因為也許做不到。小飛也從來不覺得自己是個高尚的人,有多么善良多么偉大,因為她的初衷是如此簡單,只是想在蘭蘭的人生末路,給她一點點的溫暖。
可是,她亦不忍心把蘭蘭丟掉,這么長時間,負擔也好、牽絆也好,蘭蘭都已經成為她生命的一部分,照顧蘭蘭,拌嘴甚至抱怨,都成了她的習慣。而最重要的是,小飛不知道如果沒有了她,蘭蘭該怎么辦。
于是日子就這樣默默繼續下來,以后的事,小飛不提,蘭蘭也不提,兩個女孩心照不宣地躲避開了這個讓她們同樣無奈、無助的話題。好像掩耳盜鈴,讓一切看上去還是老樣子,小飛上班、下班,像往常一樣照顧蘭蘭。蘭蘭每天坐在那里,接受小飛的陪伴照顧,一個人的時候,等待最熟悉的腳步聲。
她們都不知道未來,可是,蘭蘭知道,雖然上天賦予她的生命注定暗淡悲涼,雖然沒有翅膀,可是,那一年的春天,一個叫小飛的女孩,帶著她一起感受了飛翔。
編輯 / 張秀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