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錫南
摘要:中國當代作家莫言與印度偉大作家泰戈爾同為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東方作家。他們之所以獲獎,與翻譯、民族傳統、意識形態、身份政治等復雜因素不無關聯。文章試圖對二人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各種因素進行比較分析,以揭示諾貝爾文學獎所體現的東西方文學交流的某些規律。
關鍵詞:莫言;泰戈爾;諾貝爾文學獎
中圖分類號:I0—0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3060(2013)05—0093—06
乍一看,孟加拉語作家泰戈爾是以自譯詩歌集《吉檀迦利》和《園丁集》等獲得1913年諾貝爾文學獎的,而漢語作家莫言主要是以《生死疲勞》和《酒國》等長篇小說獲得2012年諾貝爾文學獎的,兩人的創作背景和涉獵領域差異顯著,因此,圍繞他們進行比較似乎有些違背了比較文學研究的可比性原則,但是,當我們仔細打量諾貝爾文學獎在他們頭上分別劃出的“美麗光環”時,可比性便呼之欲出。如果將莫言與泰戈爾獲獎的歷史現象各自視為一種數學的集合的話,那么,采用某種程序便可將這兩個集合之間的交集與差集呈現在世人面前。
一、譯者翻譯與作者自譯
諾貝爾文學獎設立至今,已經頒給了世界上許多國家的優秀作者。在對各國所推薦的諾貝爾文學獎候選人作品進行審讀、評價的過程中,翻譯無疑成了至關重要的因素。具體到莫言與泰戈爾獲獎的事例上,翻譯當然是決定性因素之一。不同的是,以漢語寫作的莫言靠著國外眾多優秀譯者的幫助,最終走上了諾貝爾文學獎的領獎臺,而以孟加拉語為主、以英語為輔進行創作的泰戈爾卻完全是憑借自己翻譯的《吉檀迦利》等英語詩集而獲得諾獎的青睞。印度已故著名學者S.K.達斯認為,泰戈爾是世界文學史上“唯一一位翻譯自己的作品以使其抵達更大范圍讀者的大作家”。因此,譯作成為莫言與泰戈爾獲獎的基本前提之一,但譯者翻譯與作者自譯卻是他們之間十分有趣的差異。
眾所周知,由于譯者們辛勤的努力,莫言已成為在西方最為著名的當代中國作家之一。迄今為止,莫言的作品在世界各國都有很多優秀的譯本出版,美國、瑞典、日本、法國、意大利和德國等國尤為突出,譯者們為他走上諾貝爾文學獎的“紅地毯”鋪平了道路。由于諾貝爾文學獎評委們絕大多數不懂中文,沒有譯本在手,他們就無從評判中文作品的水平。外國譯者們為莫言架起了通往諾貝爾文學獎的橋梁。莫言作品的瑞典文譯者陳安娜先后翻譯了《紅高粱家族》、《天堂蒜薹之歌》、《生死疲勞》這三部作品。“多虧這些翻譯家,莫言成了中國譯成外文最多的一位作家,決定性地幫助莫言拿到諾貝爾文學獎。總之,我們從莫言問鼎諾貝爾文學獎得到的啟示,主要就這么兩條:一是要把作品寫好,二是要把作品翻譯好。”
莫言的作品具有很強的可譯性,這是因其代表作多為小說的緣故。相比泰戈爾的孟加拉語詩歌翻譯而言,莫言小說的翻譯難度要小一些,這是因為,詩歌的跨語際翻譯是一種更加復雜的創作行為。
毋庸置疑,作為殖民時期與后殖民時期的強勢語言,英語在泰戈爾獲獎中發揮著關鍵性的作用,而這種作用是以英語翻譯的形式為表現的。泰戈爾曾經回憶道,他用英語翻譯的那些詩歌使自己在西方引人注目。他說:“直到五十歲,我未用英語寫過東西,是否很好地懂得英語,心中也無數,那時我主要用母語寫作……那些翻譯的書成了我訪問西方世界的資本。命運使我逐漸在印度以外的世界獲得了地位,雖然這并非我的本意。”
1912年5月,泰戈爾到達倫敦后,便給他的英國友人威廉·羅森斯坦看了一些自己的譯詩。羅森斯坦認為,泰戈爾的詩非常神秘但又新穎別致。他把泰戈爾的詩歌給朋友安德魯·布拉德雷看時,后者也有同感。羅森斯坦向英國的印度學會建議,它應為自己的成員泰戈爾出版詩選。葉芝同意為之作序。可以說,他為西方世界“發現”泰戈爾助了一臂之力。于是,泰戈爾自譯的《吉檀迦利》第一版于1912年11月問世了,所有英國報紙都對這本書的出版表示歡迎,這使泰戈爾立即蜚聲于西方世界。這為他競爭諾貝爾文學獎提供了一個有利的平臺。這從瑞典文學院的評語便可看出:“泰戈爾的《吉檀迦利》是一部宗教頌詩集……這部作品已完全地、實實在在地歸屬于英語文學了。雖然作者本人就文化教養和創作實踐而言,是印度本民族語言的詩人,但他卻給他的詩披上了新裝(英語),而這新裝在形式與靈感的獨立性上都同樣完美。由于克服了語言的障礙,這使英國、美國以及整個西方世界中那些對貴族文學抱有興趣并予以重視的人士都能接受和理解他的詩作。”
由上所述可以看出,翻譯在莫言和泰戈爾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過程中所起的作用是任何其他手段都無法替代的。這也是中國的一位漢語作家和印度的一位孟加拉語作家走向西方強勢話語圈必須邁出的一步。從目前來看,由于多方面因素,莫言作品的各種外語譯本還有逐漸衍生的趨勢,而泰戈爾作品的各種外語譯本(包括漢語譯本)也經歷了長期的演變,對于這種現象的歷史梳理和學理分析,也將是一種非常有趣的比較研究。
二、民族傳統與世界意識
對于很多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特別是東方作家來說,其作品所體現的民族特性與世界性的完美結合是他們獲得諾獎青睞的重要原因之一。從更為寬泛的意義上理解,這里的“民族性”可以代指本國傳統文學和辭文化、民族精神等,“世界性”可以表示現代意識和外國文學精華等內容。也就是說,古往今來一切有價值的精神文化,東西南北所有國家高尚的精神文化,都是一位偉大作家走向世界的必要而珍貴的營養。日本作家川端康成獲得1968年諾貝爾文學獎,他對民族文化與世界意識恰到好處的融合,在莫言和泰戈爾那里也有非常典型的表現。
2012年的諾貝爾文學獎頒獎辭這樣評價莫言融合民族因素與世界元素的創作實踐:“高密東北鄉體現了中國的民間故事和歷史。在這些民間故事中,驢與豬的吵鬧淹沒了人的聲音,愛與邪惡被賦予了超自然的能量……他(莫言)比拉伯雷、斯威夫特和馬爾克斯之后的多數作家都要滑稽和犀利。”的確如此,莫言的很多作品如《透明的胡蘿卜》等體現了極為先鋒的探索意識,但其《豐乳肥臀》極為明顯地體現了福克納鄉土色彩濃厚的“約克納帕塔法”系列小說的影響,《生死疲勞》則將中國古典章回體小說、民間敘事傳統、馬爾克斯式魔幻筆法和印度佛教輪回觀有機地融為一體,而《檀香刑》的創作則體現出作者本人的敏銳或日新的困惑:“民間說唱藝術曾經是小說的基礎。在小說這種原本是民間的俗藝漸漸地成為廟堂里的雅言的今天,在對西方文學的借鑒壓倒了對民間文學的繼承的今天,《檀香刑》大概是一本不合時尚的書,《檀香刑》是我的創作過程中的一次有意識的大踏步撤退,可惜我撤得還不夠到位。”《檀香刑》采用了“鳳頭一豬肚~豹尾”的敘述結構,融入民間說唱藝術的元素,令人耳目一新。莫言的《生死疲勞》和《蛙》等小說也堅持了民族性與世界性相融合的創作方針。這說明,經過長期的創作實踐,民族性與世界性相融合的創作方針顯然已成為他的不變方向。
2012年10月,瑞典皇家科學院諾貝爾獎評審委員會宣布莫言獲獎,理由是,莫言將魔幻現實主義與民間故事等東西方不同元素融合在一起。這充分說明了莫言與馬爾克斯的緊密聯系。《蛙》和《生死疲勞》等作品體現的魔幻現實主義痕跡非常明顯,這體現了馬爾克斯等拉美作家對莫言的深刻影響。莫言將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稱為“新時期的文學經典”。莫言在2009年出版的《蛙》中借主人公蝌蚪的口表明了馬爾克斯對自己的微妙影響,他寫道:“這是草稿,姑姑,定稿時我會把人名全部換成外國人名……連高密東北鄉,也要換成馬孔多小鎮。”更為令人驚異的是,號稱“大踏步撤退”之作并被譽為“真正民族化小說”的《檀香刑》的開頭即是對《百年孤獨》開頭的模仿:“那天早晨,俺公爹趙甲做夢也想不到再過七天他就要死在俺的手里;死得勝過一條忠于職守的老狗。”
再看看泰戈爾。諾貝爾頒獎辭對泰戈爾在文學創作中融合東西文化精華的努力以這樣的話間接地進行了肯定:“為了實現他終身的夢想,泰戈爾努力用各種知識武裝自己,他對東方文化和西方文化都非常熟悉,通過在國外的旅行和赴倫敦求學深造,他的學識得到了擴充,深厚的閱歷使他變得更加成熟。”當然,頒獎辭也肯定了泰戈爾對傳統文化的深切皈依:“泰戈爾仔細研讀過吠陀頌歌、《奧義書》以及佛陀本人的言論,他從中發現了那些在他看來是無可辯駁的真理”。
正如印度學者所言:“他(泰戈爾)是印度詩人中最有印度特色的一位,也是最有世界意識的詩人……泰戈爾是一位博覽群書者,他對人類一切蘊涵永恒價值的東西都保持著強烈的興趣。”這種將民族因素與世界元素進行完美結合的創作姿態在獲獎的《吉檀迦利》中也有所體現。就《吉檀迦利》的民族性而言,它所表現的神人合一亦即梵我合一理念,來源于孟加拉語文學中歷史悠久的毗濕奴派詩歌傳統。有的學者指出:“由于具有真正的人情味,泰戈爾的虔誠詩達到了很高的水準,可以視為印度虔誠詩歌的完美境界。”還有學者認為:“泰戈爾接受了毗濕奴派的泛愛觀和西方的人道主義與人性論……泰戈爾的宗教觀,就是以這種無限虔誠的‘愛作為其心目中的神與人溝通的紐帶,從而去追求‘神人合一真諦的。”例如,在常被人評說的《吉檀迦利》第35首詩中,泰戈爾超越了宗教獻歌的主題,升華為對祖國和世界的理想憧憬。從這些詩句中,我們不難窺見泰戈爾濃厚的人道主義意識和博大的世界主義胸懷。
綜上所述,莫言和泰戈爾都在不同程度上貫徹了民族性與世界性相結合的創作方針,這使他們的作品既帶有濃烈的東方特色,又具有或濃或淡的世界色彩。不同的是,在莫言這里,福克納和馬爾克斯等人不僅影響了他的素材選擇和語言運用,也塑造了他獨具特色的創作理念;在泰戈爾那里,東西方文學、特別是西方文學對他的影響存在,但未達到如此深刻而全面的程度。這個問題當然值得深入探究。
三、意識形態與身份政治
中國作家王蒙認為:“諾貝爾文學獎是當代影響最大的一個世界性的獎,它有相當長久的歷史,有北歐的大致上是社會民主主義的意識形態背景,有一批年老的、相當認真地從事著評獎事業的專家,有相當的公信力與權威性,同時也因其不足與缺陷而不斷受到質疑與批評指責。”如與中國、印度等東方國家相聯系,此處所謂“不足與缺陷”在很多時候便與意識形態、身份政治等脫不了干系。自我標榜不涉政治的諾貝爾文學獎遭遇的這種尷尬,說明了一個簡單的道理:“金無足赤”。客觀地看,在決定授予莫言和泰戈爾諾貝爾文學獎的過程中,瑞典的評委們仍舊沒有完全擺脫意識形態或政治因素的干擾,他們的這種集體無意識自然反映在兩份相隔99年、內容完全不同的頒獎辭中。
先看看瑞典的頒獎辭評價莫言的情形。頒獎辭開頭便說:“莫言是個詩人,他扯下程式化的宣傳畫,使個人從茫茫無名大眾中突出出來。他用嘲笑和諷刺的筆觸,攻擊歷史和謬誤以及貧乏和政治虛偽。他有技巧地揭露了人類最陰暗的一面,在不經意間給象征賦予了形象。”這種鋒芒畢露的褒獎恰到好處地體現了評委們對來自社會主義中國的莫言的政治“關懷”。接下來,頒獎辭出現了中國與西方都非常熟悉、但聽起來雙方感覺似乎不同的幾個關鍵詞如“毛澤東”和“共產主義”等。例如:“我們從來沒有見過在毛澤東時代出現的標準化城鄉、市民,莫言的主人公可以把整個(時代)的角色和性格非常好地體現出來,也實現了他們當年生存的展現,即使有一些共產主義的宣傳,莫言還是把這種故事通過自己夸張的方式講述出來,這里面有一些講述,還有來自于自己對民謠的記載,甚至有一點點衍生,這些東西一直是過去50多年他的生存環境。”這段話似乎還帶有另外一層涵義,那便是,在莫言作品中可以發現“紅色中國”神秘隱晦甚或恐怖詭異之處。至此,不難嗅出頒獎辭中散發出的一絲東方主義氣息。當然,莫言小說中的某些夸張敘述或許也是導致西方的文化誤讀的主要原因,備受諾貝爾文學獎評委們稱贊的《生死疲勞》中便有很多夸張的藝術表達。
當然,如果對莫言作品進行仔細閱讀和全面分析就會發現,他的歷史反思并非是迎合西方的閱讀胃口,而這一點倒是諾貝爾文學獎評委沒有或不愿提及的。例如,頒獎辭提到莫言兩部小說即《酒國》和《蛙》,以表達對中國計劃生育政策的無比“關切”。但是,非常有趣的是,莫言在反思人們執行計劃生育政策過程中的某些偏激行為時,也對此進行了合理的解釋。小說中的這些話可以有效地回答西方對中國政府的質疑:“在過去的二十多年里,中國人用一種極端的方式終于控制了人口暴增的局面。實事求是地說,這不僅僅是為了中國自身的發展,也是為全人類作出貢獻。畢竟,我們都生活在這個小小的星球上。地球上的資源就這么一點點,耗費了不可再生。從這點來說,西方人對中國計劃生育的批評,是有失公允的。”小說中母親的話揭示了中國計劃生育政策出籠前的特殊歷史背景。莫言的《蛙》不是簡單的“雜耍”,而是含義深邃。“莫言在面對上述種種歷史糾結處的無奈時,他表現出了極為冷靜與全面、公正而客觀的態度。他沒有感情用事,簡單地采取贊成或反對、歌頌或批判的立場,而是顯示出了他深刻而獨到的思考,從而使他的創作具有了超越于凡俗的見解與辯證的眼光。而這些,都使得《蛙》在觸及半個多世紀以來國人靈魂最痛處的題材——計劃生育這個領域時,具有了其他作家作品所無法企及的智慧、準確與真實。”但是,很顯然,某些西方讀者與諾貝爾評委會有意無意之間忽略了考察《蛙》中的“智慧、準確與真實”,其中的原因耐人尋味,但也不難破解。
再看看殖民時期的諾貝爾文學獎如何以文化誤讀加身份政治的方式接納泰戈爾這位來自當時人稱“英屬印度”(British India)的東方作家。不可否認的是,泰戈爾的獲獎與西方人的身份認同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畢竟,諾貝爾文學獎代表了過去乃至今日處于文化強勢的權力話語,它在對待殖民時期的東方作家時不可能完全放棄文化帝國主義視角和殖民心態。瑞典文學院對泰戈爾自譯詩集《吉檀迦利》等的獲獎評語是:“表彰他那含義深遠、清新而美麗的詩歌。他運用完美的技巧,運用自己的英語辭匯,使他詩意盎然的思想成為西方文學的組成部分。”這種評價是對泰戈爾自譯的明確肯定和高度贊賞,當然,敏感者不難嗅出其中蘊含的語言文化霸權和殖民政治意味。
1857年,印度民族大起義后,英國女王于1858年直接掌握了英國殖民政府對印度的控制權。印度正式成為英國的殖民地。此后,“英屬印度”無論作為一個政治概念還是文化地理概念,都已經深入英國人乃至一部分歐洲人的心目中。1912年,泰戈爾的英文詩集《吉檀迦利》在倫敦出版后,英國人T.S.摩爾向瑞典文學院寄出了推薦泰戈爾角逐1913年諾貝爾文學獎的信函。此前頒發的12屆諾貝爾文學獎,英國只有魯德雅德·吉卜林(Rudyard Kipling)在1907年獲獎。“日不落帝國”傲慢的自尊心受到了嚴重打擊。摩爾視泰戈爾詩集為英語文學的一部分并舉薦之,瑞典文學院則視其為西方文學的一部分而屬意之,應是非常自然的事情。
1913年的諾貝爾頒獎辭中有這樣一段話:“本學院認為,我們毫無理由因為這位詩人(指泰戈爾)在歐洲的知名度相對不高而有所猶豫,他的名字在歐洲尚未盡人皆知,乃是由于他的家鄉遠離歐洲之故。在本獎金創始人立下的遺囑中有這么一段話:‘在決定頒發該獎的過程中,不應該顧慮任何候選人的國籍,這是本人明確的希望和意愿。由此看來,這種猶豫就更無理由了。”事實上,這種冠冕堂皇的說辭,恰恰體現了1913年諾貝爾文學獎評委們在做出重要決定前的某些“猶豫”。對當時的諾貝爾文學獎評委們來說,要把一項西方的獎項授予泰戈爾,確實有些為難。盡管設立此獎的諾貝爾本人曾經要求不考慮任何候選人的國籍問題,但要20世紀初的諾貝爾獎評委們拋卻成見,平等對待世界上所有種族和膚色的作家,顯然是十分困難的。因此,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授予泰戈爾1913年諾貝爾文學獎是西方玩弄身份政治的一種“精彩表演”。盡管如此,這種圍繞文學評價而進行的身份政治游戲絲毫不能減損泰戈爾作品的魅力和價值。
如此說來,泰戈爾真是家國不幸詩家“幸”。作為英王治下“英屬印度”的一介臣民,泰戈爾無形中成功地擔起了為印度也為大英帝國爭取殊榮的特殊使命。且看1913年諾貝爾頒獎辭的這番敘述:“泰戈爾的《吉檀迦利》(即《頌歌集》,1912)是一部宗教的頌詩集,這部作品使評委們尤為關注。自去年開始,這部作品已完全地、實實在在地歸屬于英語文學了……現在,各方面的贊美紛至沓來,這些贊譽并非是由于讀到他的孟加拉語詩歌,也不是由于任何宗教派別的信仰,或是文學流派的偏好,或是任何黨派的目的,而是由于他是英語詩歌藝術一位新的、令人欽佩的宗師;這種詩歌藝術至少從伊麗莎白女王時代以來就始終伴隨著英國人的文明而遍及天涯海角。”結合前面的分析來看,這些表述中蘊含的殖民主義意味的確值得人們深思。
值得留意的是,仔細琢磨頒獎辭中另外一些話,便可發現評委們的印象代表了當時西方讀者對泰戈爾的一種普遍誤讀。不難看出,東方成為了殖民時期西方的典型“他者”。透過這面“東方他者”之鏡,西方讀者發現了一向自以為是的歐洲文化處于沒落時期,而東方文化因其處于遠古蒙昧時代反而更加“完美、安寧、和諧”。“在后殖民主義時代,我們必須清醒地看到,在西方學者富有創見的解讀背后,仍潛伏著西方文化中心主義和語言中心主義的思維定勢,他們以一種二元對立的方式渲染或夸大了泰戈爾詩歌中的某些契合他們需要的特質而忽視了另一些特質。”
可以說,莫言、泰戈爾是否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不同程度地涉及西方的意識形態考量或“政治正確”問題。雖然他們一個處于后殖民時期的社會主義中國,一個生活在大英帝國統治下的殖民地印度,但其東方作家的民族身份、漢語、孟加拉語與瑞典語和英語等截然不同的語言身份、中文思維傳統和印度思維傳統的文化身份,均為其獲獎打上了顯著的“身份烙印”,此即身份政治的題中應有之義。略有差異的是,在莫言身上,來自“共產黨中國”、來自社會主義國家的作家身份不能不使諾貝爾文學獎評委們更多地嘗試捕捉《生死疲勞》和《蛙》等作品中的政治涵義,而泰戈爾來自殖民地印度的作家身份使評委們更多地憂慮如何將文學審美與身份政治進行分離,如何在文學領地與政治歸屬之間進行協商(nego—tiate)以獲得微妙的平衡。換句話說,在莫言這里,意識形態過濾成為評委們取舍權衡的要素,而在泰戈爾身上,文化身份過濾則成為評委們猶豫不定的原因。正因如此,諾貝爾文學獎先后被授予泰戈爾和莫言,這可視為印度現代文學和中國當代文學走向世界的重要標志,但卻不能自動遮蔽東西方文化交流中的某些復雜因素或特殊規律。對這些因素和規律加以考慮和研究,必將對實施中國文化走出去戰略、對促進東西方文化健康交流有所助益。
(責任編輯:周淑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