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牌小妞

Tear

我又看見了他。他騎著單車，吹著口哨，從一排排樹蔭下呼嘯而過，揚起的塵土打在他依然細瘦的腳踝上。我想要喊他，他卻在一瞬間，像陣風一樣從我身旁擦肩而過，我張著的嘴終究沒有發聲。抬頭看蔚藍的天空，我慢慢閉上嘴巴，眼睛開始潮濕。王中華，你這個混蛋，你是不是已經把我忘了？

記憶被拉扯回3年前……

1

我們的第一堂晚自習用來作自我介紹。我看著講臺上滔滔不絕的同學們臉上自信的笑容，心里忐忑難耐，緊緊摳著手指想，千萬千萬不要那么快輪到我。身旁的小子碰我手臂：“喂，喂，你叫什么啊？”我轉過頭，狠狠瞪他：“要你管！”他黑瘦的臉瞬間綠了。

恰逢此時，該我上場了。我帶著忿忿然和忐忑不安，腳軟綿綿地蹣跚到了講臺。望著臺下40多雙期待的眼睛，我終于紅著臉低下頭小聲說：“大家好，我叫曾美。”一語落地全班依舊寂靜，我以為就此逃脫了嘲笑，結果該死的同桌扯著公鴨嗓喊開了：“喂喂，你要介紹就大聲點兒嘛，蚊子叫誰聽得見啊！”我氣得差點跺腳，豁出去了，我也仰起下巴扯著嗓子說：“大家好，我叫曾美！”幾秒鐘后全班爆發出震天響的笑聲。有人開始嚷嚷：“快下來吧，也不見得多美啊！”“就是啊，黑黑瘦瘦還有雀斑！”……我愣在講臺上手足無措，眼淚在眼眶里打轉。老師招呼了好一陣班里才安靜下來。

我忍著眼淚低頭沖下了講臺，趴在桌上再不肯抬頭。我恨死了爸媽給我取的名字，也恨死了自我介紹這玩意兒，更恨死了害我出丑的同桌！眼淚鼻涕嘩啦啦地流了一臉，我再聽不見那些無趣的自我介紹。

直到那公鴨嗓的聲音傳入耳膜：“大家好，我叫王中華……”不等他繼續下去，班里便炸開了鍋，笑聲一浪高過一浪。我終于抬起頭，顧不得擦鼻涕眼淚，竟看見我的黑瘦同桌正和剛才的我一樣，無措地站在講臺上，手不停地撓著頭，黑瘦的臉靦腆得泛了紅，還不自然地跟著笑：“嘿嘿，我就叫王中華，有什么好笑的啊，中華牌是很有名的……”我抿著的嘴角終于展開，一笑，還不小心鼓了個鼻涕泡。我想，我的同桌也沒那么討厭啊……

就這樣，我和王中華毫無新意地認識了。我認為我們的認識只是因為同桌關系，他卻堅持說是因為我們名字同樣有特色才踩到了叫“猿糞”的東西。一提名字我就亢奮起來，我說：“王中華啊，要不是你那一吼人家也不會知道我丟臉的名字！”王中華更亢奮：“要不是你那天鼓出個鼻涕泡我怎么會忘記下講臺，又怎么會讓大家笑我那么久啊！都多大人了還流鼻涕！”我氣得直掐他脖子，死王中華臭王中華，為什么全班就你一人看到我鼓鼻涕泡啊？

2

其實，那時我不過12歲，王中華開學前一天剛滿13歲，所以他總嚷著要我叫他哥哥。我不應，我說：“9月15日是我生日，送份像樣的禮物來還可以考慮考慮。”

哪知道那天他真的帶了禮物來，而且……特別得我直到現在都很無語。

那天風和日麗，我背著書包高高興興上學堂，剛跨進教室門，鋪天蓋地的掌聲就把我炸得云里霧里，然后我就看見王中華在講臺上手舞足蹈：“啊啊啊謝謝同學們的合作啊，謝謝謝謝。”我沖上講臺揪住王中華的衣領：“你干嘛啊你，發神經啦？”王中華并不掙扎：“嘿嘿，你偏四十五度看黑板啊！”我飛速轉過頭去，大腦一下空白了，黑板上，邊緣是彩色花邊，中間是寫得不算漂亮的大粉筆字——祝妹妹曾美生日永遠快樂！

我的手指就在那一刻慢慢無力，松開，張著嘴眼淚差點掉下來。都是王中華干的吧，那花邊好丑啊，字寫得也難看，句子都讀不通……可是為什么我這么感動啊？是時，王中華開始揮手，全班跟著鼓掌吶喊：“曾美生日快樂！曾美生日快樂！”巨大的感動襲來，我感覺自己像個被粉絲追捧的明星。我愣愣地站在那里，連謝謝都說不出來。直到朝讀鈴響起，全班同學立刻掏出課本哇啦啦讀起來，這個過度沒有一點連貫性，我轉頭看王中華，他正扭著胳膊屁股瘋狂地擦黑板呢，還不住叫我：“曾美快點幫忙，別愣著啊！老師來了就玩兒完了！”真是大煞風景！

那天的生日是我過得最開心也是最難忘的一次，盡管中間有不完美的過度，但整個白天都有王中華逗我開心。我還記得那天晚上王中華搖在我屁股后面可憐巴巴的樣子，他騎在單車上慢慢地跟在我身后，車子騎得搖搖晃晃，還不住地喊：“喂喂，說話不許不算數啊，禮物我已經送啦，叫我哥哥吧……你不叫我哥我叫你妹也成……喂喂，你不要不說話啊……”我回過頭，看見昏黃的路燈下王中華黑黢黢的臉上掛著討好的笑，于是也笑出聲：“那好啊，再去買份能用的禮物來。今早的生日禮物也太抽象了吧！”王中華立即舉手貼耳：“遵命，等我！”話剛落自行車就利落地消失在我的視線里。兩分鐘后，他出現在我面前，尷尬地遞了個黑袋子：“吶吶，回去再看啊，不是哥小氣，那個……超市都關門了……我……也沒辦法。”我迫不及待又小心翼翼地拆開，竟然是—— 一只牙膏！而且是中華牌！我氣得直往他腦袋上扔。他抱頭求饒：“啊啊，叫你回去再看的嘛……”

就在我13歲生日這天，我成了王中華的妹妹，條件之一便是——我要叫他“中華牌小妞”，我的特權稱呼。

3

王中華當我哥之后便對我“寵愛”有加，逢人便說：“美美是我妹妹啊，你們可不許欺負她！”我樂不可吱，直呼：“中華牌小妞你可真好啊！”同學們聽了都哈哈大笑，說一個男的居然叫小妞。他也不生氣，直說：“我妹妹怎么叫我都樂意。”

我心里甜到膩，有小妞這樣的哥哥還真幸福。

是的，真幸福。比如每天早上我的抽屜都會躺著一大包果凍；比如我不開心的時候他會突然變出一大把泡泡糖；比如我生氣時他會把背擺在我面前讓我捶著發泄；比如冬天窗玻璃壞了用書遮會漏風，他就用身體替我擋住，自己卻感冒了一周—— 它們一點一點一滴一滴地流淌進我的生活，就像時光一樣。

轉眼流淌到初二。

初二的我已經不再干瘦了，體重成倍增加，簡直就是一小胖妞。中華牌小妞的朋友老是嘲笑我，說我不該叫“曾美”應該叫“曾肥”，我總是氣得嗷嗷叫，說是小妞把我喂肥的，而小妞只是無奈聳肩：“我覺得還是像干豇豆……”我氣得又想扯他耳朵，他那身材苗條得讓我嫉妒。

初二時的小妞已經長到了1.7米，可體重仍然不足百斤，瘦得像根竹竿。每次去小妞家，干媽總是說：“美美啊，你也勸中華多吃點東西吧，瞧他瘦得……”我說：“嗯吶嗯吶，干媽有我在你放心啊！”那個時候我是小妞媽媽唯一承認的小妞的異性朋友，所以干脆認我做了干女兒。

可是她哪里知道啊，他兒子的“骨瘦如柴”全是給我害的，每天下午的就餐時間小妞總是會把飯盒里的葷菜都夾給我，還不停地說：“妹妹啊你要多吃點啊，瞧你瘦得……”我一邊啃飯一邊抬頭沖他兇：“你曉得不，我快突破百斤大關啦！你這個害人精……吶吶，下午再給我買幾塊巧克力賠禮道歉！”小妞便嘿嘿笑著說：“妹妹啊，我要把你喂得胖胖的，就算別人說你不漂亮，在哥心里你都是最美的。”喉嚨的飯就卡在那里，停頓了很久我才拍他的手：“吃飯就吃飯，煽什么情啊！”可是我心里為什么感動得一塌糊涂呢？

后來我才知道兩件事：一是我生日那天是小妞答應給每人一根棒棒糖，大家才那么聽話地支持小妞為我過生日；二是小妞以前有個妹妹，黑黑瘦瘦的，得急性肺炎死了……這些是小妞最好的兄弟告訴我的，我答應他永遠不把這秘密說出去。所以啊，小妞，我甘愿你把我喂得胖胖的，即使只有你覺得我是個美麗的姑娘。

4

初二下學期，小妞見我太胖了就拖我去跑步，結果跑著跑著就出狀況了。

事情是這樣的，有個和我差不多高的女孩也經常來跑步，纖瘦的身材白皙的皮膚……就是那種很庸俗的故事情節——小妞情竇初開了。

情竇初開的小妞就開始愛美了，每天嚷著：“妹妹啊我是不是又長了顆青春痘？快來幫哥擠掉。”我咬牙切齒地在那張油膩黑瘦的臉上張牙舞爪，擠得他嗷嗷直叫。我怎么能輕，干媽說過要我盯好這個家伙，哪能讓他的早戀計劃得逞啊！

可他啥計劃也沒有，甚至行動都偷偷摸摸。每次跑步都牽著我默默跟在那姑娘身后，連聲招呼都不敢跟她打。

這么進行了好長時間，終于有一天小妞按奈不住說他要行動了，還直讓我支持他。我說好的好的，心里卻奸笑著這下能抓他把柄去和干媽邀功了。

晚自習后，小妞真的行動了。他拉起我就沖去車棚，然后騎到校門口，等到目標出現后就載著我像特務一樣緊跟其后，還命令我不許出聲。我那個悲憤啊，平時在他后座都是拍他背大呼小叫的，這突然一安靜還真是難受，但一想到能邀功我就忍了。我們一直尾隨目標，直到她鉆進一條小巷再進入小區，小妞終于喘氣大喝一聲：“美美你給我下來，瞧你胖得我都馱不動了。”我在后座耍賴：“不要不要，就不下來，人家要抓你證據跟干媽邀功！”“得了吧，抓啥證據，我是說你下來我掉轉車頭再送你回家。”“啊？不跟了？你不采取行動了？”我蒙了。“這就是行動啊，保護行動，怎么樣，干得好吧？”他依舊嘿嘿地笑，我失落得真想掐死他。 我剛要伸手付諸行動，一個黑影閃現在我們面前：“我早知道身后有人，說，你們跟著我干嘛？”我和小妞嚇得一起跌下車子。我的天，那姑娘好陰險！

后來小妞就去辦公室了，出來時苦著臉不說話。我拿棒棒糖哄了他很久他才肯開腔：“都怪你，害我們目標暴露，還被她告！啊，我的初戀啊！”說著就倒在桌上不肯起來，我推他問了很久才知道情況。原來，那姑娘也注意他很久了，就是一直沒抓到證據。今天在辦公室她慫恿班主任把小妞好好教訓了一頓。末了小妞抬起頭來無比深情地說：“妹妹你知道嗎？人家長得那么水靈卻是高三的學姐，老師說我要是耽誤人家高考就麻煩了。”我瞬間昏迷，結果他又來了句話，這下讓我徹底倒地不醒：“你知道我說啥，我就說，我只是想跟那個優秀的姐姐學習學習……”

這件事成功地成了小妞初中生涯最經典的笑話，雖然沒成我邀功的證據，卻成了我常來威脅他的把柄。哦，可憐小妞的可憐初戀！

5

初三的時光變得珍貴而倉促。學習的繼續學習，早戀的繼續早戀，打游戲的繼續打游戲……

我和小妞都成了第一類乖孩子。想起初一初二時，小妞常常夜不歸宿去網吧打游戲，還美其名曰“節約金錢和時間”，結果第二天就渾身冰冷，眼露血絲，嘴唇蒼白，眼圈發黑，還不停喊餓。有次他餓得不行又找不到吃的，我就把抽屜里的酸酸糖給了他，一顆糖就能酸上一節課那種，他接過去連看都不看就往嘴里倒，結果給酸趴下了。想起小妞沉溺網絡那段時間，干媽可是費盡心思，成天往學校跑，還叮囑我監督他。日子久了，他還真的戒掉了網癮。可是為什么看到規規矩矩成天埋頭做題的小妞我會覺得有點兒難過呢？

小妞不再那么搞笑了，只是成天拽著我說“要好好學習啊要考重點啊”之類的，但強調的最多的是不許我談戀愛，現在想想要不是那時候小妞的監督，也許我早就對那個“小白馬”行動了。如果沒有小妞，我還會來到這所重點高中嗎？

記得初三那段最忙碌最灰暗的歲月，我把頭抽出題海時最有成就感的一句話就是：“妞，來給大爺笑一個。”每每此時，小妞就會很給面子地沖我媚笑：“大爺，您考上重點可別忘了小妞啊……”真是，他也不管我吐成個什么樣子！

畢業的時候，我狠狠地拍小妞的肩：“小妞啊！你記得要長胖點啊，別瘦得跟竹竿似的，還有，要記得給我打電話啊，要來找我玩啊，否則我饒不了你……”小妞一邊給我抹眼淚一邊嘿嘿笑，說：“那是當然，我妹妹我咋能忘呢。”

可是他怎么就忘了呢？這個笨蛋，整個暑假都沒有給我打過電話！雖然我們搬了新家，可是憑什么連電話也不打啊，既然他不打我也不打，我是很有骨氣的！于是我就在這種“骨氣”的折磨下度過了難耐的暑假，直到開學在路邊看見他騎著單車從我身邊呼嘯而過，我終于忍不住想哭，王中華，你個死小妞，你怎么可以忘了我……

我兀自低著頭難過，卻依稀聽見有人在叫我，回過頭去，竟看到小妞那張依然黑瘦的臉，他已經長到1.8米了，比周圍人高出一個頭，在人潮洶涌的校門，他一邊揮著手中的洋娃娃一邊大叫著：“妹妹……妹妹……哥來給你過生日了……妹妹……”他的聲音顫顫的，依然是公鴨嗓，可此刻聽起來卻是那么清晰悅耳，他在人潮中呼叫著我，那掙扎的樣子真難看啊，就像在喊救命，像極了他第一次給我過生日時手舞足蹈的樣子……可是為什么我臉上的淚一直淌啊淌，淌個不停呢？

當他擠到我面前時已經是滿頭大汗了，他喘著氣跟我解釋：“妹妹啊你不要生氣，你搬家了電話號碼也換了，你又不主動聯系我……”我張著嘴，仰起頭來望著那張黑瘦卻真誠的臉，我怎么那么笨居然忘記電話號碼也換了……眼淚一直淌進嘴里，他伸出黑瘦的手掌來給我抹淚時，我終于破涕為笑：“小妞，來給大爺笑一個！”

小妞真的笑了，盡管笑起來還是那么難看，卻讓我回憶起我們結伴走過的3年時光，那點點滴滴都是印在心里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