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掛電話的是父母

衛宣利

那時候他剛畢業，獨自在陌生的城市打拼。白天在公司作設計，晚上回來，接著趴在電腦前寫稿子，對好日子的企盼，讓他忙碌而艱辛。

每個周末，他都會給老家的父母打個電話。接電話的有時是父親，有時是母親，他們的話千篇一律，母親會說：“吃得好嗎？別舍不得花錢，多吃點好的。氣候干燥，多喝水。冷空氣要來了，多穿點，千萬小心別感冒了。晚上早點睡，不要熬夜。錢能賺多少就賺多少，不要太拼命……”父親會說：“在外面不比家里，凡事要小心。文章還寫著嗎？可不敢丟下，丟下再撿起來可就難了。我和你媽都挺好的，不要掛念家里……”

那些話，他幾乎可以背下來。每周一次的電話，其實只是這些話的反復重復。心情好的時候，他會一一應承，跟父母匯報自己的生活。電話打到最后，父親或者母親總會說：“你掛吧。”他說好，然后便不假思索地掛斷。有時候心情不好——花了幾個晚上設計出來的方案，被老板二話不說就斃掉了；新來的同事，鋒芒正一點點蓋過自己；過了終審的稿子，卻臨時被撤掉……每當這時，心情自然是郁悶的，給父母打電話，總是說幾句就匆匆掛斷。他說：“編輯催稿子呢，先掛了啊。”他說：“明天還要上班，困了。”他說：“和朋友在一起呢，回頭再打給你們。”啪，電話就掛了。

是的，他忙，他煩，他甚至不愿等父母再說什么，就粗暴地把電話掛斷。有一次他掛斷電話后，父親的電話又打了過來。父親在那頭遲疑而小心地問：“你是不是工作不順心？有啥事就跟爸說，沒準兒爸還能幫你出點主意呢。”母親在旁邊附和著：“是啊是啊，有困難跟爸媽說說。”

他在心里笑，你們能幫我出什么主意？你們知道我買的股票明天會不會漲嗎？你們能幫我想出新鮮的設計方案嗎？這些話，當然不能和父母說，他怕他們擔心，在電話里總是報喜不報憂。所以，他只能敷衍他們：“沒事兒，就是忙，掛了啊。”

后來，他談了戀愛。女孩兒晚上失眠，打電話把他從夢里叫醒，他打起精神陪著女孩兒說話，唱歌，講笑話，猜謎語，恨不得把十八般武藝全使出來。女孩兒終于困了，說掛電話吧，他就掛了。3秒鐘后，電話又響，女孩兒在電話里哭哭啼啼地埋怨他：“誰讓你先掛電話的？你沒看過書上寫的嗎？后掛電話的人才是真心懂愛的人……”然后，不由分說“啪”地掛了電話。

他握著話筒，耳邊是嘟嘟的忙音，這突如其來的聲音使毫無準備的他身心一震，他像突然被拋棄的孩子，孤獨地站在荒野里，無邊的失落和無助，像一條冰冷的蛇，一點一點纏上他的心。他忽然就想起了那些打給父母的電話，從來，他都是毫不猶豫地掛斷他們的電話，卻從來不曾體會，后掛電話的他們，有著怎樣的擔憂和失落。

他拿起電話，撥家里的號碼。已經是深夜了，可是，電話只響了一聲，就被接了起來。似乎，父母就一直守在電話旁邊等著他。那一晚，他說了很多，他新寫的文章，他晚上做的菜，還有和他鬧氣的女朋友……父母在那頭開心地笑著，父親說：“你小子，可真夠笨的……”

電話打完，他說：“掛吧。”父親說：“掛吧。”他握著話筒，等了半天，那端卻沒有掛掉。他試探著問：“爸，你還在？”

“還在。”

他握著話筒，在那樣寒冷的深夜，終于落下淚來。是的，只有真心懂愛的人，才會后掛電話，才會把那份憂慮和失落，獨自承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