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東詩歌的藝術特質和審美價值取向

鄒昆凌

郁東把新出版的又一本詩集《追趕春天的花朵》送給我，一看，一百多首詩近三百個頁碼，算是泱泱詩文了。這是近年來，他在云南這片隱密的土地上生活的詩的又一次喜人收獲，也是祥云詩群的又一次證明。而波蘭女詩人希姆博爾斯一生寫了二百來首詩。就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此一比較。是贊揚郁東在詩歌創作上的勤奮，以及祥云詩群在大理的活躍。

《追趕春天的花朵》里的作品，涉及了各種生活畫面，生活的、鄉土的、山水的，可以說是一本生活全書。讓人覺得生活在廣闊中。生活在悲傷和喜悅中，也在平靜和瑣碎中，更在踏實中。以生活場景和細節入詩，是中國傳統詩歌的一支，如《詩經》里的風詩，如《樂府》中的樂體，如唐詩里杜甫和白居易、元稹的詩，都屬這種傳統的先聲。而今的文壇上。也有口語詩風行。口語詩是用白話散文敘述現實生活的。所以郁東的詩，是在傳統和當下的陣容中，體現了自己的詩歌美學和生活態度，按習慣或是修飾點的方式講：他的集子是反映生活的三棱鏡。

詩的內涵是生活，但藝術的魅力在于“表現”。所以，郁東的詩不是平視生活冷觀現場的那種，而是帶著情感和熱血。敘述又抒情的生活經驗和文字形式。郁東的詩集《追趕春天的花朵》我認真讀完了，可以舉一反三地說些感觸，算是他的詩集傳播中我的一次插足，盡力說些真誠的話吧。

在很小的一篇文章中。我把標題定位為：郁東詩歌的藝術特質和審美價值取向，目的就是要對他的筆記體敘事進行解讀，以此為目標，就會避免以往寫文學評論的千篇一律，不著要害的瞎聒噪和亂起哄。郁東把他的詩歌寫作稱之為“新新詩”寫作，這是源于2007年8月，他參加首屆青海湖國際詩歌節后，接觸世界各地詩歌名家。用心理解詩歌對話后，對詩歌寫作的一次重要調整。三年多時間過去了，他在這條路上走得輕松而自在，按他的話說，他寫詩，就像在房頂上種自己喜歡的菜一樣，很充實。看他卷首的《萬花溪》，他說萬花溪“這么多年來/像我們的一個重要器官/藏在深不可測的地方/外地人聽到這個名字/多少會感到神秘”這一點染，是說祥云有那么一個去處，有被這個去處激發的一群詩人嗎？在此，我說祥云的地理位置不如大理熱鬧、熱門，卻涌出了一群詩歌愛好者，涌出了一群妙筆生花的詩人，這是郁東言說祥云詩群畫龍點睛之作。

郁東是大理祥云米甸出生長大的人，現在雖然住在城里，但鄉野生活的經驗是他詩歌的營養。他的詩，很多都是直面鄉土的，有很多的故事，有很多的細節，有廣泛的山鄉況味和情調。讀他的詩，那種生活的畫面和情懷是十分清新動人的。看他的《米甸：童年時代的幸福時光》之組詩，就會被他對生活的愛所感動，他的詩里的所謂的“幸福時光”是什么？他說：“現在我站在馬櫻花樹下/仰頭看一朵一朵的紅艷和燦爛/我用心把她送給我的親人和朋友/他們一定會萬分的感動和欣喜。”又說：“父親有時像牲口/那年上山/砍了脊背寬的一塊大板/又厚又重/豎起來抬/父親硬是一個人/把它抬回家//那是一頭大騾子馱的重量/父親一個人辦到了。”他寫侄兒文云時說“因為衣服單薄/一截馬鞍子料磨破了肩/出血后結痂/晚上睡覺/有一只老鼠偷偷來啃”。郁東的生活環境就是既野趣浪漫又苦澀嚴峻的。他的詩性，就是在這種環境里注入他的童年至于現今的。正如他在詩里說的：“鐵是身體不可或缺的東西/作為一種元素/它整整陪伴我們一生。”

郁東的詩強調生活的質感，他的敘事、描寫、細節都調動得充分，很感人。如他的《行走怒江》里。就有很多的筆記體的細節和畫面：“要看怒江/最好是乘一輛冒黑煙的拖拉機/一輛慢騰騰的馬車也行/怒江那么美，要欣賞/只有把速度放慢……”，“一群黑羊跑到路上/余新平踩了一腳剎車/和慧平說詩來了/我剛好拿出記事簿/告訴他們，我要為怒江寫詩/連羊都知道……”這只是一首散文似的詩里的兩個片斷。其他的詩里，情景也描摹得親切入理，如《一個工人的小灣電站日記》（組詩）之《初到小灣》里的“公路盤旋曲折/路上只有掃地的勞教人員/和頻繁出現的灑水車。”《馬鍋頭》里也有細致的故事“有一天/他遇到一個撿廢鐵的漂亮女人/兩人說說笑笑勾搭上/為了提前得歡樂/還不到開飯時間/就慌慌張張地跑到廚房里把冷飯盛/狼吞虎咽吃完飯/跑到山上的樹木里和那女人鬼混……”如《老板》里也有這種記錄似的敘事：“老板是楊應昌的侄兒子/眼看楊應昌年紀大無處掙錢/于是把守工地的活計照顧給楊應昌/這份情義楊應昌很感激/因此看守工地也就加倍放在心上”舉一反三好了，郁東的詩是這類細節，敘事很多，他的語言是散文化口語化的，讀來清晰明白，像在看一部記錄片或小電影。真有種所見貼實之感。他描摹人物事件的動作動感好極了，詩歌敢于如此白描，也是郁東所為所長。總之，郁東的詩是很有故事情節的文字。這印證了他的生活體驗和情感取向，是多么平實與真切。這類詩，在他的詩集《追趕春天的花朵》里比例很大，就像他擬用的“筆記體”的示意和實踐似的，是他一直追求的“新新詩”寫作，這種詩體的是非，我在這篇文字中會順便談談。

郁東的詩集名字是很浪漫很抒情的：《追趕春天的花朵》，追趕、春天、花朵，都很動感、很嫵媚、很情致，足見郁東是對詩體是有傾向的。下面，要談談郁東的抒情詩，這是他用心最多的作品。

郁東的山水詩里，最顯見抒情的格調，如《一條河流的走向》其中有句：“從鳳凰到吉首/我曾見過一條碧水之河/在湘西的土地上流淌/從車窗望出去/那情形好像是大巴在追水……/一條河流的走向/讓我在深秋想念一個村莊……”；如《關于塔爾寺的記憶》里：“鳥去鳥來/它承載了多少風雨/盛滿了關于塔爾寺的/全部夢想”。而如《我的心怎能不痛》：“黑瓦壓在屋頂上/屋子怎能不痛//屋子壓在山坡上/山坡怎能不痛//山坡壓在土地上/土地怎能不痛//鄉親守在土地上/我的心怎能不痛”：如《新婚》里唱的：“春鳥站在枝頭/反復歌唱的/肯定是你的愛戀……”；還有《屏幕上的圖案》也是如此抒寫敘事的：“格薩爾王/格薩爾王/白色的氈房畫在山坡上/青草地上行走著一群白羊/幾柱披著黑披風的山峰/把天空架到天上”……這些詩，都有抒情的成份。而郁東的詩，即使抒情，也是很注重實感的，他不讓詩歌架空在空洞的詞語和情感上，他必然有承載情感的內涵。如他寫得我較喜歡的那首《詩歌里的彌渡》（組詩）之《牽掛》：“走走停停/每走一步都想寫首詩/那么多的詩/會像紫頸澤蘭一樣/有旺盛的生命力嗎/不要再寫了/太極山上/到處都是詩/把筆扔掉/太極山已像一首詩/躺在天空下/還是帶一縷青苔/和杜鵑樹回家去/青苔做盆景/杜鵑樹頂門/而我下山時/青苔和杜鵑/已遺忘在山上/這份牽掛/回家之后/我會時常/對人說起”就是這種內容充實，語言自然流暢的抒情體。這種寫法是有別于前浪漫主義的抒情詩的，故更內在，更有質感，克服了一般抒情詩的情浮于質，空泛不實的弱點。如《你就是你自己的靜物》：“他們/它們回望你的/都是一幅幅/安靜/溫柔/的畫面/很多時候/我在靜的深處/看見他們/多少年來/他們一直注視著我/而當我成為靜物時/我才知道/靜是世界/賜予人類的/最好的禮品”這首小詩。也即是這種物件單純，但密而有韻的抒情小品。讀來真切動人，自我剖析非常到位……舉例多了，郁東的抒情詩其實不是那種濫情的聲調，而是記敘的情懷，是在事件里的表達，可以說，他的抒情詩是一種新體驗的抒情詩，而不是舊浪漫主義借此說理的天空大海。

郁東的詩，也是對社會問題較關注的一種，先前舉例有寫工人的，有寫農民的，都對民生充滿了同情和悲憫，這跟他的家世，他的經歷有關，而樹立這種人文關懷。是文化人應該擁有的一種基本品質，郁東看到不合理的社會現象都批評，也嘲諷，如寫《吉尼，中國婦女的幸福和痛苦》，就是一顆為女權說話的炸彈，詩里說：“吉尼，吉尼/妓女，妓女/一百年的產品承諾/一百年的質量保證/被中國男人幾下子搞垮”這首詩寫得完整大氣。嘲諷了“吉尼”這怪事。侵犯的女人的陰道，造成了異化和痛苦。郁東這首詩可以說是中國為女性爭氣的最有力的詩。它滿懷悲憤和同情。同時寫出了個別社會現象的無奈和扭曲，這正如他寫的為環境所迫的“蚜蟲”，寫出了冤屈一樣，《蚜蟲在空中飛來飛去》：“我感到眼睛疼痛/八點鐘/陽光從鐘鼓樓最高處/灑向西街/一只蚜蟲就在此時/撞入我的眼中//看不見路/我于是想到田野/這是四月/陽光已經成熟/蠶豆和麥子來到曬場/蚜蟲的家被我們收割/沒有居所/蚜蟲于是想到我們居住的城市/它們來到大街/占領早已擁擠的道路/地上人多/它們就選擇天空//結果就這么簡單/一只蚜蟲/撞入早晨八點鐘/陽光里我的眼中”就是這種例證。

郁東的詩集《追趕春天的花朵》里有很多值得讀的好詩。不僅僅生活感悟的詩值得讀。有些意象手法的，象征主義的都值得讀。他的詩歌路子是開放的，不只寫某種形式，他看題材的需要，就會采取相應的手法，如《筑巢的兄弟》：“鳥在樹上做窩/我的兄弟在城市筑巢/天空飛行的鳥/累了回到樹上/一年一個家/除非樹被人砍倒//我的兄弟跟著老板/不停地忙著筑巢/他們爬到暗紅色的腳手架上/把原本也是紅土的磚/以及被粉碎的石頭/強行粘在一起/一個十二層的窩就掛在半空/當我親愛的兄弟擦亮門窗拖凈地板/一個又一個的新家/就被喝豆漿和牛奶的人/喬遷志喜啦/我親愛的兄弟常常推著/只剩下兩個輪子的單車/用又大又重的大哥大和老板說——/內容只有一句話/去年的工資何時才發//當一群工人圍住老板/老板眼睛半睜半閉開口說——/新的工地就要開工/誰不愿意留下//為了不失去筑巢的工作/我親愛的兄弟來到另一個目標/又開始天天在黎明時飛向工地/深夜還像睡覺的鳥蹲在腳手架/這樣反復多少年/他們為老板筑起了數不清的巢/而自己的家卻像風吹掉在地上/遭村莊的雨水濕漉漉地浸泡”就兼容了各種審美元素，寫得又實又意象，這類的詩，在郁東的集子里不是少數，但就是這類詩，他也寫得有聲有色，決無空玩詞語的毛病。郁東詩歌的藝術特質和審美價值取向。可以概括為這樣幾點：風格多樣化、手法開放化、價值多元化、語言大眾化、審美健康化、題材生活化。

于此，我們看到《追趕春天的花朵》給郁東的生活世界和精神世界，以及他生活的那塊土地，祥云或者大理以至云南，以及他所到過的地方，提升了一種高度，讓讀者感到了詩歌的魅力和生活的歡樂和可悲可憫。此時，我正讀埃及作家馬哈福茲《我是個說書人》的諾貝爾文學獎演說詞，他講得樸質而崇高，道出了偉大的胸懷，而一個作家，一個詩人。首先要把自己當作平凡的人。才會取得生活和民間的認可，才會寫出感人的作品來，愿郁東和所有寫作的人。都能先做個說故事的人。然后就發揮自己的精神和藝術的光亮。

最后，相信一直操守詩歌的郁東，他的筆記體“新新詩”，會隨著時間的深入，在文學大花園中，綻開一片獨特的風景，綻開藝術的果實。上帝只獎賞那些心靈純善，懂得寬容，學會感恩的人。這是我對郁東的祝福，也是對所有能從靈魂深處，保持圣潔操守的寫作者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