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瀾



在我的一生里,膠片的味道早已浸透心靈,揮之不去。
感光
出生的嬰兒就像初升的太陽。滿月、百天、周歲直到上學、插隊、當兵,生命中的每一束光,逐漸在底片上感光,大座機后面用黑布裹著的攝影師,給我留下了終身難忘的印象。每一個中國人,不管是在城市或鄉村,或多或少都擁有這樣神奇的經歷。拍照是一個莊嚴的儀式,是生活中的坐標,每張底片都像一個紀念印章,記錄著感光一剎那的情感沉淀,深深地凝刻在每個家庭成長的軌跡之中。
我童年的很多紀念照都是舅舅韓學章拍攝的。小時候在舅舅家,看到他從陋室里夾出濕漉漉的照片往玻璃板上貼,后來才知道叫“上光”。舅舅在我眼中是一個魔術師,什么東西經過他的手就永遠印在照片上了。他在拍攝水電建設的同時經常把鏡頭對準我們這幾個外甥,沒有他的鏡頭,我們的童年不會留下這么多的表情。
全家人閑暇時經常聚在一起,翻閱僅有的一本大相冊,再結實的相冊也經不住長年累月地翻,散開了就縫上,相角掉了再粘上。在那個視覺枯燥的年代,閱讀這些發黃的照片成了我們家人最大的精神會餐。直到現在,它們的分量隨著年代的久遠越來越重。
顯影
1966年的文化大革命把全國都染成了紅色,我們也都從學校沖到社會,還沒折騰一年,父親被打成”走資派“關進牛棚。我們也像泄了氣的皮球,一下子從“紅五類”變成“黑五類”。機關大院的孩子們閑暇之余騎著自行車跑遍北京郊區的風景點,光玩不過癮,還要把它照下來,童年的感光開始發酵了。
家里沒有相機就借,在那個年月很多東西都是借,仿佛生活在共產主義。照相機是稀罕物,都是由家長們出國訪問時帶回來的,都是些蘇聯生產的“基夫”、“佐爾基”的品牌。平常被大人當寶貝似的鎖在柜子里,一鬧“文革”就什么都顧不上了,院子里的小孩也能偷著拿出來。
老大王文泉率先“發燒”,拍攝對象當然是未來的大嫂;老二王文波自己動手做印相箱,也沒見過真的,就用書本上物理光學的知識,加上木工電工的初級手藝一氣呵成;我跟老四王文揚是打雜的,把飯碗筷子當作顯影工具,家中的儲藏室變成了暗房,我們開始了最基礎的化學反應。
當時我們每人每月15塊錢的生活費,節衣縮食省下的錢去買膠卷。當時在前門大柵欄西頭有個照相器材店,出售整盤的保定膠片廠生產的”代代紅“電影膠片,買回來我們按1.5米的長度裁成膠卷,每卷大約1.5元。印相放大的相紙是印制毛主席像裁下的紙邊,一包一斤一塊多錢。就這樣,舅舅早年的播種終于有了收獲。
我們不是攝影世家,父母從沒有拿過相機,家里也沒有相機。長大以后干什么?我們想過很多行業,惟獨沒想到照相,更沒敢想四兄弟都照相。
印相
簡陋的暗房散發著難以言狀的氣息,吸引著我們沒日沒夜洗印,那些被曝光的影像雖粗糙但很耐看,我們的目標很明確,就是要把自己的形象放在風景名勝前留下來,說明來過這里。這是我們當時照相的全部意義,也是人們剛拿起相機時的心態,我們為此跑到天涯海角。
伴隨著膠片的感光,一些藏在床底下的膠木唱片也被翻了出來,暗室里每天都回蕩著這個時代所不容的動靜,一架老掉牙的手搖唱機里傳出來西方音樂的旋律。我沐浴了一百多年前的古典啟蒙,從那時起我成了攝影與音樂的雙料發燒友。
上山下鄉運動結束了我們的逍遙期,接下來是我們的血色青春:插隊、做工、當兵。同學當中有把鋼琴運到農村的,那時備戰備荒,一架鋼琴也就200塊錢,還沒人敢買,當然也有帶手風琴、口琴的,我把那臺唱機也帶去了。貧下中農在的時候,大家就把“紅燈記”吹拉彈了個遍,到了夜深人靜,茅草房就變成了“金色大廳”。我們吃著高粱面窩頭,聞著燒玉米秸的味道,彈著《少女的祈禱》,憧憬著可望不可及的幻想,這是我們惟一能登上的精神彼岸。直到有一天唱片碎了。對我來講,就像膠片跑光了一樣心疼。
我自幼喜愛畫畫,從鉛筆、水彩一直學到版畫。后來我覺得美術是慢工出細活,想畫出個名堂真是太慢了。那個年代,人人都急著造反、急著進步、急著革命,我也急著怎么能夠立竿見影,這時我想到了攝影。比起繪畫,攝影要快捷得多,而且有關美術的素質都能運用到拍攝中。我花八塊錢買了一臺“華山”牌相機帶到農村,落戶的村莊就在黃河邊上,過了河就是華山,我用“華山”牌相機拍攝了華山。而農村與社會的生活,幾乎不在我的視野之內,除了留影還是留影。到了部隊,也只是把留影的表演成分帶到軍營攝影報道的場景中,留影變成了劇照。
1976年是中國社會發展進程的轉折點。從這年我用海鷗雙鏡頭反光相機,脫離了“到此一游”的自娛自樂,把鏡頭開始對準歷史階段的新聞點。這個轉變如此的自然,以致幾十年后回頭看,我從個人角度不自覺地記錄了其中的片段,敲開了新聞攝影的大門。我從來沒有那么沖動地在廣場上拍過照片,也沒有那么忘情地在部隊的暗房里沖洗過膠卷。后來面臨追查,我用吹風機迅速吹干膠片,封存好后轉入他人手中收藏,直至天安門事件平反前,我才把它送到中國青年報備用,終于在平反的新聞發布時刊登在該報的頭版。
唐山大地震的拍攝猶如涅槃,當時整個城市被撕裂,說句心里話,很多鏡頭是不忍去拍攝的。到了救災第八天我也病倒了,得了類似瘧疾的重病,挺要命的。在廢墟水泥樓板上面搭著帳篷就是病房,周圍臨時埋著遇難者的遺體,白天暴曬晚上暴雨,廁所就是一個大坑,倆板子一橫,走到哪全都是漂白粉,到后來連上廁所的勁都沒了,最后山東醫療隊的醫生拿了個偏方,碘酒稀釋后喝下去,以毒攻毒,喝了3天,奇跡般緩過來了。從醫院出來后,正趕上戰友們搶救出被埋壓13天之久的盧桂蘭。當時已近黃昏,我利用現場光慢速度拍下了這個珍貴鏡頭,我和她一樣都在瞬間中起死回生。
放大
我1980年到了《中國日報》,拍攝的新聞圖片仍然還是藝術興趣至上,所以很多畫面前虛后虛弄得很虛幻。外國專家提出意見,說我的照片是畫蛇添足,本來新聞照片應該是一目了然的,你讓讀者看明白就行了,你非得轉八道彎兒,這樣就顯得多此一舉。
在馮錫良總編輯眼里我只是一個新來的大兵,幾乎沒有跟我交流過。我則幫泥瓦管工搬磚頭,砌起暗房的水池。每天中午我們都在食堂見面,時間一長就坐到一張桌子吃飯,我們都愛吃家常豆腐,自然也家長里短地聊起來。他說國內的報紙照片都像郵票一樣,我們試刊要借鑒國際潮流把圖片放大,在頭版砸個大窟窿!我確實是個大兵,對老馮的話像聽天書,什么是國際潮流?不知道;什么是攝影比賽?沒見過;但我認定老馮的話沒錯,跟著干!后來的情形更使我意外,不但在頭版砸了大窟窿,其他各版都砸遍了。社內外不少人說,大照片太嚇人了!于是版面的圖片慢慢就縮小了,看到這種變化,老馮馬上在評報欄上多次強調圖片要放大,一定要挺住,后來我們守住了放大的陣地。
老馮把圖片當作版面的獨立語言,而不是插圖與美化手段。在他眼里圖片不是花瓶、不是易碎品、不是可有可無,而是版面的眼睛與靈魂。有時候來稿不理想使我很為難,但經他一剪裁就化平淡為神奇了。老馮說,過去的照片領導多、普通人少,如果有,也是把人擺得很呆板,活生生的人往死里拍。外國讀者喜歡中國人真實生活的照片,從點滴之間來認識中國,我們就是要在每張圖片上把生活的細節放大。
我們還連續三年舉辦了《十億人民》攝影比賽,通過比賽建立了全國范圍的通聯隊伍,那時候投稿都是通過郵寄,需要三五天乃至一個星期,好照片真是來之不易。新世紀以后,我整理自己拍攝的發稿照片時,把不滿意的都撕毀了,沒剩幾張。后來聽畫廊的朋友說,這些原版照片最有價值,真讓我后悔莫及。
定影
半個世紀過去了,數碼技術徹底改變了人們的視聽媒介,但極少數人中還是用膠片去拍,用膠木去聽。不管數碼照片多清晰,數字音響多逼真,他們仍然不改初衷。我習慣從每一張底片里傾聽歷史腳步的節拍,因為命運的敲擊聲往往很微弱地隱藏在激蕩的時代旋律中;我又可以在百聽不厭的音樂經典中,看到由這些凝固在每一個音符里的獨特視線,編制成的很長一段永恒瞬間。
我把膠片裝進相機,覺得心里踏實,拍到一個難得的鏡頭,懸念之中充滿期盼,輕易得不到的東西,就越吊足自己的胃口。膠片是感性的,有溫度,拿到一張理想的底片,是實實在在的感覺;數碼則是理性而冰冷的,拍攝之后的得意與失望一點不給你喘息時間,絲毫不留想像的余地。數據獲取得快,管理不善,消失得也快。膠片的氣質能消除浮躁,讓人們安下心來,靜靜地拍攝。
我外出拍照常帶上“三板斧”:一個120膠片相機拍方片;一個135膠片相機拍長片;一個數碼微單從廣角環繞到望遠“通吃”。彩色數碼打頭炮,黑白“雙槍”再輪番上陣。技術問題是拍照的基礎,但是解決不了照片的深度,攝影難就難在它太容易了。
我經常這樣想:我不是握著機器的機器。攝影應該反映社會的變化,很多即將產生的東西,它也在變化當中,和那些即將消失的東西,都具有歷史價值。上世紀中國是自行車王國,是流動的長城,現在你再看看,完全變了,自行車越拍越少,汽車越來越多,這是我當初沒有想到的。但轉念一想這正好證明了原來的拍攝是有價值的,應該繼續拍下去,反映中國是如何從兩個輪子變成四個輪子的過程,這是攝影最應該關注的。
既然從1976年我的鏡頭開始對準歷史進程,拍到2000年就是1/4個世紀,如果能拍到2025年就是跨世紀的50年。為了記錄中國改革開放的半個世紀,我要拍到不能拍為止。
數碼時代剛把我們從“暗無天日”解放到“光天化日”,我卻殺了個“回馬槍”,一頭鉆到暗房里,在黑膠的古典音樂中細細品味膠片的經典。對我來說,膠片是如膠似漆的精神情結,這輩子是扯不斷了,下輩子我注定會一直活在膠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