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育琨
[引子] “什么都有,還是逃避不了恐懼!如果財富名利幫不上我們太多的忙,那就安靜我們的內心,找到心里的方向吧!做‘心行者,和‘恐懼做朋友吧!”
——著名影星,“行走的力量”發起人陳坤
“我什么都有,但是我居然這么痛苦!”張朝陽一聲嘆息,引來無數人駐足與注目,令聽到的人心頭一顫。這一聲嘆息,這心頭一顫,是一種生命的自覺。2013年春天,中國夢滲透到每個中國人心中。為了喚醒每個人的存在感與價值感,激發中國夢,我們需要深入到張朝陽的痛苦和抑郁中。
什么都有,卻很痛苦
2013年3月初,張朝陽在接受著名電視節目主持人楊瀾采訪時坦陳:“錢多不是幸福的保證,錢多少跟幸福沒關系。我這么有錢,卻這么痛苦。”
張朝陽是勇敢的。相比許多人藏掖著自己的危機不說,卻對他人之事發出高聲喧嚷,他敢于把自己打開,甘愿成為讓國人剖析的小白鼠,這份坦蕩、勇氣和自信,不能不叫人敬佩。
張朝陽不一般。他出生在古城西安,那是一個漢唐遺風與現代搖滾交響和鳴的地方。作為一個中學教師的兒子,他秉持“不考第一就是恥辱”的信條,一路奮斗考進清華大學。在清華園度過的那段孤獨、勤奮和自省的理想主義歲月中,羅曼·羅蘭的《約翰·克里斯朵夫》和張承志的《北方的河》給了他一種劍指昆侖、飲馬天河的大畫面。大四時,張朝陽考取了李政道獎學金,22歲,他來到美國,進入麻省理工學院學習物理。在美期間,他迎來了自己真正意義的青春期,恣意反叛,狂放不羈,還曾爭取過幾次好萊塢的試鏡,最后找了一個對明史感興趣的美國人資助創建搜狐。后來,他成為中國互聯網有錢又有名的第一人,再后來,他就遭遇了當今國人共同面臨的一個危機。
成功來了,各種各樣名利場的鉤子來了,拖拽著他離開生命,離開本源,離開本位。于是,忐忑不安、恐懼、無奈、無聊、寂寞、孤獨、無依無靠、毫無意義等接踵而至。這時張朝陽的恐懼是那樣強烈,甚至想了卻那無意義的人生。
張朝陽曾數年孜孜以求,試圖解開疑惑,尋找人生真諦。為此他曾經讀遍印度哲學家克里希那穆提(Jiddu Krishnamurti)的著作,還曾經像喬布斯一樣走訪印度。他通讀了西方心理學大師的作品,還在2008年寫過博文《人生的基本矛盾》予以理論化的詮釋。但是這一切,都阻擋不住那來勢兇猛、仿佛將要吞噬他的抑郁。
路漫漫何其修遠,張朝陽上下而求索。約兩年前,他躲進山里閉關,在那個沒有信號,不能上網,不能接電話,沒有任何干擾的清涼世界,他悟到了不一樣的東西。
他自己總結,閉關結束后他有三個變化:接地氣、謙卑、幸福觀。
他看到了,名和錢,這些外在的堆積物,不是生命幸福的保障,他有了新的幸福觀:“我曾經認為,越有錢,越有名氣,就越幸福。但是經過閉關,我認為錢多不是幸福的保證,錢多少跟幸福沒關系。我這么有錢,卻這么痛苦。越有錢,越成功,如果沒有管理好自己,往往更容易讓你陷入精神的痛苦。”
張朝陽看到了眾生平等。他放下了天之驕子的桂冠,懂得了謙卑,聽到了身邊普通人的呼吸和心跳,他說:“以前我認為別人接近我都是有目的的,很少理睬那些主動接近我的人。現在我徹底變了,生命中每一分鐘都是很有意義的,那一時刻遇到那個人跟你說話,一定是有意義的,他也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
他體悟到了,接地氣是頭等重要的事:“以前我認為生活享樂太有意思了,我還想能不能什么時候退休算了,把搜狐交給別人來打理,我就整天坐著大飛機,去巴黎喝咖啡。”可如今呢?他說:“人心總要有個依處,工作是人生快樂的一部分,我現在面對工作是更淡定的狀態。”
“人心總要有個依處”。多少人因為找不到這個依處,而整天處于極度的驚恐之中。如何找到這個依處?這是張朝陽這多年來魂不守舍的痛點和原因。他開始觸摸到了這個實質問題,看上去似乎開了竅。
不得不說,這個曾經的互聯網第一人,這幾年嚴重out(落伍)了。后輩們,一會兒一個微博,一會兒一個微信,“咣咣”兩記耳光,打得張朝陽眼冒金星,找不到北了。
痛苦是一種生命的自覺
張朝陽的恐懼和抑郁,并不罕見。一代又一代的哲學宏論與宗教的緣起都可以追溯到這種精神狀態。他的心境不僅映射出中國一大批成功企業家和正在蜂擁到成功企業家堆里的人的心態,而且還關系到更為廣大的群體。根據中國疾病預防控制中心精神衛生中心專家2012年的報告,中國的自殺率農村每10萬人中有10.01人,城市每10萬人中有6.86人。以此推算,每年約有11.3萬人自殺死亡,至少有100萬人自殺未遂 ,相當于每分鐘約有2人自殺未遂。有63%的自殺者有精神障礙,抑郁癥成頭號“殺手”,已經開始悄然襲擊城市人群與鄉村孤寡老人和留守兒童。這些受抑郁癥折磨的人,雖然活著,心已經死了。
然而,2013年新春時節張朝陽的反省,具有獨特的意義。我們每個人在成長過程中,都會自覺或不自覺地反省。有些人可能在更早的時候,就進入這樣的狀態。我在12歲上初中的時候,有半年多時間忐忑不安。那時我意識到了死亡的恐懼。村里人死了,很快就變成了土,變成了煙。在那時,我甚至想:一個人和一片樹葉沒有什么不同,一天和一萬年也沒有什么不同。那么,人活著干嘛?這種對生命意義的思索之苦,在人生的每個不同階段,都會有不一樣的過渡方法。少年時的思索,我至今也還沒有找到最終的解,但我可以感觸到,張朝陽對人生意義思索的那種痛苦,是他對自己曾經一味外求的反省!
在當今人如黃沙而心如狂潮的混沌中,張朝陽的反省是一種生命的自覺。這種自覺突破了成功的詛咒,聯結了眾生平等,接通了地氣,升起了謙卑,知道了名利不等于幸福,因此它具有標志性的意義。同許多人一樣,張朝陽曾因一味外求而迷失,現在開始了向內的旅程。由外向內,這是很重要的轉身。
“行走的力量”發起人陳坤曾寫微博評論:“多好的案例呀!什么都有,還是逃避不了恐懼!如果財富名利幫不上我們太多的忙,那就安靜我們的內心,找到心里的方向吧!做‘心行者,和‘恐懼做朋友吧!”
行走,讓陳坤找到了在心如狂潮的時代讓心安靜下來的法門:深入自己的內心,和恐懼做朋友,做個心行者。作為一名藝人,他不只是在每一個銀幕角色的演繹中注入了靈魂,還帶著志愿者走到了西藏,安定了隨行大學生的心,使他們可以安住邊遠地區支教。他在由外向內的轉身處體會到了驚喜,轉身之后的他,現在已然是個過來人。
張朝陽從前并非沒有反省,這個天之驕子,每經過一次驚濤駭浪,都會深刻反省思考。2007年就是張朝陽的“思想分水嶺”。在那以前,他很為自己思想的周密和宏闊而嘆服,可是一個個后起之秀的超越讓他升起一股股無名火。直到他讀到印度哲學家克里希那穆提的著作后,他才意識到思考對他的事業所造成的危害。他看到了在嚴密的思想體系之外,還有一片更為廣大的天空——空性和本真。“這些書讓我突然意識到,自己過去幾年想太多了,很多神經官能癥患者都是想太多,鉆牛角尖。我意識到了思考的危害性。”
意識到了思考的危害性,這是個了不起的覺醒!2008年3月他寫了一篇博文《人生的基本矛盾》,記錄下他的思考。這篇文章不過一千多字,卻在后來被張朝陽本人反復提及。這次接受楊瀾采訪,他也提到“效率與智慧是人生一對基本矛盾”。(參見副欄張朝陽的博文“人生的基本矛盾”)
三面鏡子:找到自己的本位,找到生命的方向
張朝陽是一個過來人。他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說:“我曾經面臨人生的刀鋒。從1999年到2002年是我人生的噩夢。那幾年過得比較慘,人都徹底涼了,頭都要炸了的感覺,每天睡不好覺,每天應付很多事情,每天到公司都特難受,還要裝得跟正常人一樣,不敢被別人知道。那時候我身心憔悴,被折磨得不行了。從2002年、2003年開始,我逐漸自己著手醫治創傷、恢復。”
經歷過人生刀鋒,給張朝陽的反省增添了骨感和力度。這位麻省理工的博士后,有著很好的科學素養,在思維層面走得很深。他提出人生的基本矛盾,“效率與智慧是人生一對基本矛盾”,很有原創的味道。效率、發達與膚淺是相近的一組詞匯,構成一極,智慧、解脫與空性是另一組詞匯,構成另外一極。人總是游蕩在兩極之間。他在《人生的基本矛盾》一文的最后寫道:
“人類社會流傳至今的文化總是告訴你,只要你這樣這樣這樣做,就是一個可以幸福生活的人,實際上是沒有這樣的靈丹妙藥的。我認為這樣的說法才是更真實,更少虛妄的成分:我用前半生追求成功,為的是后半生有更大的空間追求解脫,空性與長壽。”
先成功,再修行。這個邏輯看上去很美,但這種把人生割裂開來的做法,與“先造孽,再行善”沒有什么兩樣。張朝陽對人生基本問題的解答,有點割裂,不圓融,不究竟。差一點什么呢?
即便是最近的這次反省,除了一些哲學感悟外,我們還看不到搜狐整體戰略“接地氣”的抓手。或者用他自己的話說,沒有真正找到那個心有所依的“依處”。
沒有人可以給張朝陽指出一條光明大道,除非他經過一些事情的碰撞,能夠擦出火花。好在他是個非常自覺的人,在孜孜不倦的求索中,在不經意的轉身處,或許他會找到自己的出口,與每個人都一樣的出口。
張朝陽也不需要指引,他有著充足的生命自覺。他需要的是鏡子,人人都會在默默無言的鏡子面前,照看一下自己。
鏡子一:喬布斯
張朝陽不認同偉大的企業家,也不認同喬布斯。他說:“我的目標絕對不是成為最偉大的企業家。在我的價值體系里,我既不羨慕比爾·蓋茨,也不羨慕李嘉誠,我也不羨慕喬布斯——假如遇到他,我都沒問題可問的。我羨慕最快樂、不焦慮的人。他們也賺了錢,但不是最偉大的,所以歷史沒有記載他們。”
張朝陽對偉大企業家的隔膜,顯示了他還沒有找到那個“心有所依的依處”。舉凡偉大的企業家,都找到了自己的抓手,都有個釋放潛能的聚焦點,也就是張朝陽苦苦求索的那個“依處”,喬布斯尤是。
喬布斯很早就找到了自己的使命:活著就是創造極致的妙有以改變世界!他會深入自己的內心,尋找那個讓他自己不舒服的地方,那個痛點。一旦找到痛點,他會拋棄任何成見進行聚焦,聚精會神創造極致的產品,用妙有來改變世界,這是他的使命。一次,喬布斯在樹下打坐,一個意識突然降臨:電腦是不可以有鍵盤的!想到此,正為電腦沒辦法微細化而苦惱的喬布斯欣喜若狂。他找到1,000個技術員,訴說沒有鍵盤的電腦,那些人都毫無例外地搖搖頭:“那怎么可能呢?”而最后他終于碰到一個技術員說:“為什么不呢?我們可以試試!”于是,經歷千萬次的失敗,最后拿出了沒有鍵盤的電腦。喬布斯是一個對生命的最終果地堅定不移的人。他英年早逝,卻真真切切地無中生有,傾宇宙之力造蘋果之妙有,激勵著億萬生命。
張朝陽不是技術出身,他不會像馬化騰、丁磊那樣,對互聯網的每一個細節都在行,可以潛伏在網絡中尋找改進的方向。曾為“資深文藝青年”的他鐘情人文,喜歡哲學和文化。那么我們就給他找第二面鏡子照一照。
鏡子二:稻盛和夫
稻盛和夫與喬布斯一樣,也是技術出身。但他現年80多歲了,干不了技術活了。稻盛和夫也是個匠人。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本性,讓他洞悉這個世界沒有捷徑可走,沒有僥幸。他發匠人之心,行匠人之實,激發匠人之氣,造催生匠人的場域。白手起家創造了兩個世界級500強公司,80歲又拯救了瀕臨倒閉的日航。他知道,活潑潑的大生命,不可能離開匠人情懷和魂魄。他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今年離開日航,到處奔走演講,想喚醒更多匠人魂魄。他確信,人來到這個世界上,什么也帶不走,唯一能做的是讓自己的靈魂,在走的時候比來的時候更干凈一點,更高尚一點。他要用他的生命狀態,喚醒更多人的生存感與價值感,激發他們的創造力。
張朝陽沒有像喬布斯那樣,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在產品和技術的極致細節中釋放自己的潛能;也沒有像稻盛和夫那樣,把喚醒人的生命激情作為當下的抓手。用他自己的話說,他不想偉大!那么,我們再給他一面平凡的鏡子:我老娘。
鏡子三:老娘
我老娘是個大字不識一個的文盲,小腳女人。在艱苦的環境中,她養活了6個孩子。村里有兩個孩子的,老大初中都不能上了,要回家幫父母干活掙工分。而我老娘卻說,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1961年把我大哥“頭拱地”拱進了南開大學,1963年把我大姐拱進了鞍山鋼鐵學院。一直到88歲臨走前,還一直堅持前院后院掃院子,不要保姆,自己照顧自己。
她常說:“哪有那么多順心的事?你自己把它撥拉過來,做好就是了。”她還說“是人不要管,用管不是人”,“人得用事纏著。管它苦,管它樂,只要有事纏著,就不會空落落的”。老娘一個文盲,卻能體會到事中有靈魂,事中有理,事中有道,事外無道。王陽明也說過:“人須在事上磨,方能立得住,方能靜亦定,動亦定。”
一個農村婦女,哪聽說過什么王陽明,卻洞悉了一個天大的道理:人得用事纏著!你不能太閑,你不能沒有自己做事的抓手,否則你就抓不住事了。張朝陽,你可以不學喬布斯,也可以不學稻盛和夫,但是你不能不看看一個農村老太太的活法。生命的意義都是由“事”(工作)創造的意義所支撐,“事”是一個農村老太太回答人生命題和探索世界本源的途徑和方式。將自己“纏”在事上,便會生發出各種“妙有”,而這正是“匠魂”所在。
照完三面鏡子,我想提出的問題是:一個人離開了“事”,離開了“匠魂”,還會有什么價值?
張朝陽是對理性有更高追求的人。我們在這里討論的所有問題,早就被2,500多年前的老子洞悉了,他甚至早就提出了一個系統的理性概括。
老子:生命為本,本立而道生
老子深邃的目光中仿佛沉淀著人類最大的痛苦和憂傷。他悲憫地告訴世人,天地之間本來就如同一個大風箱,一切善惡禍福高下都在瞬間轉換。人類所有的困頓與迷茫,都源于三個基本問題——“名與身孰親?身與貨孰多?得與亡孰病?”即:功名與生命哪一個更親近?生命與財富哪一個更重要?得到與失去哪一個更痛苦?在這三個基本問題上的本末顛倒,或許正是張朝陽們割裂意識的根源。他會在知性的思維兩極跳來跳去,遇到機遇,就抑制不住“天降大任,舍我其誰”的興奮與癲狂;遇到挫折,就灰心喪意,退隱山林。這是用物質引領精神的必然結果。
人們常常在思維上跳來跳去,被這些知識堆積物給弄糊涂了。張朝陽所概括的人生基本矛盾,不是需要彼此妥協的兩個極端,而是陰陽和合的整體。智慧與成功這樣兩極和合的載體,就是做事,就是要像老子提到的那樣,“至虛極,守靜篤”。制心一處,將自己“纏”在事情上,往往能夠把事情做到極致,在匠心獨運、巧奪天工的工作中,圓融的大道就自然顯現了。如果這樣的人是做企業的,那就可以說是偉大的企業家了。這個世界沒有什么超然的救世主,也沒有超然的上帝,上帝和救世主只存在于你所從事的工作中,在工作中窮盡極致,上帝就會顯現出來。
這個道理,很容易懂,卻很不容易落地。
魯迅曾經說過:“人生最苦痛的是夢醒了無路可以走。做夢的人是幸福的;倘沒有看出可走的路,最要緊的是不要去警醒他。”魯迅語錄的重點指向是,覺醒還不夠,還要找到具體路徑。
其實,痛苦也不是一件壞事,這證明你的生命還活潑潑,你還有痛苦的意識,你正在從混沌無明中離開,你正在清明地活著。醒過來本身就是另一個活法!
上善若水,王正華的匠魂
這里我還想提供一面現今的鏡子:一位瀟灑自在,不迷失,不糾結,活潑潑的長者,他叫王正華。
王正華是春秋航空公司董事長,可謂中國民營航空及低成本航空第一人。這個以“摳門兒”著稱的老板,經營春秋航空7年多,積累了20億元利潤,為2,600萬人次的客人省下了70個億,每個人次平均節省270元。據民航局最新發布的數據顯示,整個2012年,國內的航空公司累計贏利同比下降22.7%,但春秋航空卻逆市而上,客運量達到910萬人,同比上升27%。2013年開年后,我與王正華有過一次十分深入的交流,他又給了我全然不同的感受。
王正華70歲了,皮膚滋潤光滑,臉上白里透紅。他的頭發很茂密,據說天天自己做保健操,60歲以后頭發又瘋長出來了。他說話簡潔,不重復,語速適中,滔滔不絕。不管你提什么問題,都能得到恰恰好的回復。他對問題反應之敏銳,回答之精準,常常令人訝異和驚喜。
就是這樣一個活得瀟瀟灑灑的人,他做企業的方式會“憋屈”到令你瞠目結舌。按王正華自己的說法,他是花了十年時間琢磨這個業態,最后出奇兵找到一個龐大的空白市場——低成本航空。春秋航空低成本運營的第一年就贏利了,國有航空公司占據天時地利在虧損,他們為何能一直贏利?
答案是摳門兒。
一個年收入110億人民幣的公司,董事長辦公室僅有12平方米,一張辦公桌,一個長沙發,可以接待人,也可以湊合著睡覺用。王正華常常工作到很晚,有時就不回家了,在這張長沙發上對付一夜。經營上的事,他早就放權了,但他喜歡琢磨許多流程細節,對一個個現場地頭,他都有著很深的情感與好奇。王正華做企業的方式,概括起來就是“嗇”或“儉”。
在與王正華聊天時,我說,老子在《道德經》中對他的儉樸做了異乎尋常的高度概括。老子說,“治人事天莫若嗇!”治人事天,除了“以儉為本”,根本就沒有其他法門!只有深深體會“嗇道”,敬天惜物,不奢侈,才可以體會天人合一的大道。在做人、治理國家的時候,只有知道儉樸的道理,才會建立起身后牢固的基礎。一如樹根愈深,樹枝愈是牢固,人的精氣愈足,生命愈是長久。這個長生還不僅僅是活著,而且是清明地活著。以儉為本,“是謂根深柢固,長生久視之道”。
聽我說完,王正華馬上拿出《道德經》,我給他翻到第59章。他埋頭就看了起來。他不是對那段文字感興趣,他是為自己頂著嘲諷一直苦苦堅持的特立獨行終于找到了源頭而震顫和興奮!他從圣賢那里得到了巨大的肯定。他平素做的那些小事,一下子有了不一樣的光芒。
每個人的秉性都是有傳承的。我問王正華他的節儉是苦日子得來的體驗,還是家族的傳承。他說,母親在他很小時就經常告誡他:“錢永遠一半是賺的,一半是靠省的。” 母親還說“未富先富必不富,未窮先窮必不窮”。節儉曾是他的母訓,現在則是他做人、做事、做企業的活法。
從2平方米街邊小亭起家的春秋旅行社,可以說是全國最小的旅行社,但到1994年就發展成為全國最大旅行社。到2005年組建春秋航空公司時,旅行社一下拿出了3億元購買飛機,靠的就是節儉和積累。王正華自己沒有高檔專車、別墅,也沒有什么奢侈品,現在他與公司CEO張秀智共用一輛20多萬元的別克轎車。
一次,做高管的兒子得到別人贈送的一個LV包。幾萬元的包,背在身上很是拉風。王正華跟他兒子說:你背著幾萬元的包,常常要分心照顧它,讓那些每月只拿3,000元的保潔員看到了,他們會怎么想?你會讓他們感到不好意思,他們還會在工作中以一個主人心態做事嗎?兒子聽后,感覺有道理,就換了一個200塊錢的包背著,輕便適用,也很灑脫。
去新加坡參加全球航空年會,國營航空公司只派一兩個人去,住五星級酒店。而春秋航空派出了近30人的代表團。他們聯系了一家印度人開的小旅店,6平方米的房間里擺兩張小床,兩人坐在床邊,腿都能碰著腿。不過公司給予了日本高管高規格待遇,一人一間房,早起由IT總監煮大米粥,佐粥的鴨蛋和醬菜都是從上海帶過去的。
春秋航空公司的日本高管內田先生見狀感慨道:“日本低成本航空公司只是對員工和旅客低成本,高管自己住的都是五星級酒店,他們想搞低成本航空,沒門!只有春秋的高層以身作則,時時處處省錢,才是真正的低成本。”
王正華對此很驕傲。他說:你看看,我的儉樸不只影響了中國人,還影響了日本人。誰說做人做事中國人比日本人差?!
日本人從中國搬去了禪宗。臨濟宗的第二代祖師發明了茶道,茶道一是恭敬,二是奉獻。所有的深情厚意,都不用嘴說,而用行為語言,把每一個細節做到極致。茶道與武士結合形成武士道,與飲食結合形成餃子道,與武功結合形成合氣道,與制造結合形成了制造道等。完美極致的恭敬與奉獻,深深改變了日本文化。沒有想到,在低成本航空領域,王正華卻改變了日本人的習性!
我問他:派近30人的隊伍去新加坡參加國際大會,是筆很大的開支。你怎么省了芝麻,丟了西瓜?
王正華回答:可不能這樣說。我帶著年輕人出去開闊眼界,他們的英語都很好,能從參會者那里學到很多東西。這樣的錢我從來都舍得花。至于住的地方和吃的東西,少則得,多則惑。我是清爽了我們團隊的身體,讓他們在藍天翱翔,在大海里游泳。
摳門兒和大方到底有什么區別?摳門兒是一種修身的方式,并不影響王正華的大方。他要保證所有從業人員比國營大公司有更高的待遇。只有這樣,員工才會把工作當自己的事,跟他一起發憤圖強。王正華是個把事琢磨透了的人。他的“人財觀”是:財聚人散,財散人聚。王正華把自己的企業做大后,卻把70%的股份分給了企業中高層管理人員。
這就是王正華的用人之道。他不靠說教,不靠新、奇、特的理念,而是靠三個基本原則:第一, 想得遠,充分準備,把好大方向,用高遠的戰略眼光引領整個團隊。第二,以身作則,自己做不到的事,從來不要求員工做。腳踏實地,一切都落實到行動。第三,待人真誠,艱苦樸素。王正華從來都沒有忘記過他的決策原點,也沒有忘記每一個活潑潑員工的決策原點,他們希望未來的畫面能變成真實的場景!
可喜的是,正因為儉樸清明,王正華能夠看到更為遠大的畫面,他可以扔掉一切框框,往那個目標奮進!
儉樸,在王正華那里,不是簡單的惜物,也不是簡單的約束,還意味著修身。當儉樸用作修身時,就是純粹,純粹得空空如也,單純得像個孩子。
何為修身?修身就是清空庫存,活在當下。在生命的每個當下,丟掉過去的堆積物,放下對未來的妄念,簡單合一,對自己的言行思想負責。這是真正的自愛。自愛能給人以自信,釋放出苦樂和合的氣場。這樣也會保持身體管道的暢通,使周身清爽。樹木根柢愈深,則其長勢愈大,愈是活得長久。用儉樸保護靜氣,滋養精神,才可以為一個人打下深厚的基礎。這是做人的長生之道,也是做事的長生之道。當做人做事,治人事天,都在這一個維度上的時候,人也就活起來了。
王正華也正是從生命的角度來把握儉樸。儉樸或純粹是他活潑潑生命的根由。還不止如此。他說:節儉,是對地球母親最好的回報。地球這個母親,被這些不肖子孫給糟蹋了。人們光知道揮霍顯擺身份,卻忘了地球有不能承受之重。我們管不了別人,卻可以管得住自己。我們為地球少消耗一點能源就是積德。節儉是王正華從內心深處升起的對天地的敬畏和尊重。春秋航空的企業文化有8個字:奮斗,遠見,節儉,感恩。企業通過奮斗和卓有遠見的經營謀略創造了財富,首先是要報答社會,春秋做的低成本航空就是一種報答、一種感恩,讓更多的人坐得起飛機,感恩天地造化。
敬天惜物,王正華把人的生命與宇宙的大生命連接起來,老子所推崇的生命,在他身上得到了完美體現。
王正華謙虛、謙讓、謙卑。生在互聯網時代的年輕人懂得許多新鮮的東西,他虛心從他們那里學寶貝。誰能想得到,由70歲的人掌舵的一家航空公司,卻在行業里率先推出針對年輕白領的B2C 服務。春秋航空90%的機票都是通過互聯網直接訂的。春秋航空不設立代售處,一切都靠網上和機場解決。為了鎖定年輕的白領,他還在他們那里建立粉絲群,時常跟粉絲交流,從粉絲那里直接學習更好的貼身服務。他把每一次航空旅行,都當成一次朋友的聚會。他讓客戶選定自己的位置和坐在身邊的人,讓每一次航空旅行都能發生一點驚喜。
對工作的癡迷,帶給王正華一個矯健的身體,使他成為一個精氣神全然不同的人。當一個人能夠深入自己的內心,可以把自己的優勢劣勢甄別清晰,而又能集中發揮優勢,選準突破點,他就能成功,而這也是王正華成功經營春秋航空的不二秘訣。一個70歲的人還在那里精進,而張朝陽剛過50歲就開始在那里倚老賣老了,這很是叫人為他扼腕。
老子說:“我有三寶,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儉,三曰不敢為天下先。慈,故能勇;儉,故能廣;不敢為天下先,故能成器長。今舍慈且勇,舍儉且廣,舍后且先,死矣!夫慈,以戰則勝,以守則固。天將救之,以慈衛之。”王正華一直守著仁愛、純粹、謙虛,他恪守著祖祖輩輩傳承下來的這三寶,這是一種“匠魂”,而中華文明的傳承,就得靠他這樣的“匠魂”。
中國夢的實現,同樣需要匠氣、匠心與匠魂!
當然,王正華有王正華的道,張朝陽有張朝陽的道,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道。道沒有好壞高低,只有隨順機緣,和合而生。這個和合的過程,正應了一段有關上善若水的話語。
上善若水:你高,我便退去,絕不淹沒你的優長;你低,我便涌來,絕不暴露你的缺陷;你動,我便隨行,絕不撇下你的孤單;你靜,我便長守,絕不打擾你的安寧;你熱,我便清涼,決不激化你的沸騰;你冷,我便沸騰,決不漠視你的寒冷。
每一個人都會遇到自己的“上善”,張朝陽也能。
觀點概要
2013年3月初,張朝陽在接受采訪時坦陳:“錢多少跟幸福沒關系。我這么有錢,卻這么痛苦。” 他的抑郁映射出中國一大批成功企業家和正在蜂擁到成功企業家堆里的人的“心態”——心無依處。
這些企業家需要一些鏡子來照看自己。喬布斯、稻盛和夫,甚至平凡的農村婦女都可以成為他們的鏡子,這些人的所說所做,都指向一個問題:一個人離開了“事”,離開了“匠魂”,還有什么價值?
2,500多年前的老子告訴世人,所有的困頓與迷茫都源于三個基本問題——“名與身孰親?身與貨孰多?得與亡孰病?”只有“至虛極,守靜篤”,制心一處,將自己“纏”在事情上,才能把事情做到極致。
還有一面現今的鏡子——春秋航空公司董事長王正華。老子說:“我有三寶,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儉,三曰不敢為天下先。”王正華一直守著仁愛、純粹、謙虛,這是一種“匠魂”,而中華文明的傳承,就得靠他這樣的“匠魂”。
人生的基本矛盾
2008年3月10日
在開始2008年博客之旅的時候,想向網友匯報一下這半年都在想些什么,決定還是從人生的基本問題談起。
效率與智慧是人生一對基本矛盾! (不知道我在說什么吧)
追求效率的文化是人類在數百萬年進化的過程中形成的,能夠思考的、聰明的人類在追求最高生產效率的目標指引下,不只是解決了自己的生存問題,而且成為了地球的主宰者。所以效率文化是很有必要的,有人類的地方就有效率文化以及由此產生的社會價值觀和滲透于每個人每分每秒的千千萬萬個判斷。因為有價值觀,所以有理想,所以有董存瑞舍身炸碉堡,黃繼光堵槍眼,革命者前赴后繼,企業家殫精竭慮,人類社會在競爭中進步,變得更有效、更發達。
但是,效率的追求卻是焦慮的根源,是智慧與解脫的大敵。我所說的智慧,不是聰明,而是指了解、開悟、解脫、空性以至于到達快樂。價值觀與判斷是幼童長大所必須接受的教育,正是教育的過程(母親從一歲時起對小孩每天的所有修正,使其長大成為一個被社會認為正常的人)產生了自我,這個自我是在不斷被否定中形成的,所以這個自我一生都在嗷嗷待哺地尋求肯定、認可。這種需求被社會翻譯成追求、理想,并被天下所有的文化所推崇,所嘉獎。
我對此沒有任何褒貶的意思,我只想告訴人們,效率文化對人類社會的發展是很有必要的,但它卻是所有焦慮與痛苦的最深層原因。所以,人生的一個最基本的矛盾是效率與智慧的矛盾,有人類的地方就有這個矛盾,就有焦慮與痛苦,因為每個人都要參與生活資料與遺傳權利的競爭與分配。 每個人不可能完全擺脫焦慮,但不同的人焦慮程度不一樣,不同時期的焦慮程度也不一樣,這與成長的家庭、個人的悟性、事業的進展、感情的發展等很多因素有關。對中國文化背景下的男人而言,事業還處在爬坡階段的人到達解脫與空性的阻力更大,因為周圍的環境會以價值觀與判斷的方式構成巨大的壓力與拖動來妨礙獨立與深刻的思考;而功成名就的人所受的周圍說法的壓力相對小一些,有更大的空間追求智慧與空性,但這不是一個充分條件,很多功成名就的人,因為缺乏悟性反而在價值觀方面陷入更深的焦慮。當然,這種焦慮對社會可能是有好處的,正是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在通向解脫的道路上,思考與觀察又構成了兩個非常不同的大腦過程。人類到今天為止對大腦的運作過程了解甚少。西方所謂的“科學”對人體以化學與局部分析的態度來對待遇到了很大的障礙,開始從沒有完全被所謂的科學驗證的中醫觀點汲取經驗性的指導。同樣,西方心理學的精神分析基于觀察與被觀察者分離的假定(自然科學的基本假定),對解釋、解決焦慮與痛苦問題也表現出局限性,而有著數千年內省內觀傳統的印度,其對大腦過程的處理方法,反倒提供了解脫與智慧的更接近真理的經驗主義途徑(佛教是印度思想方法的一個分支)。我相信100年后,當技術手段足夠發達,我們能夠更全面地監測大腦所有部分的思維過程以及與身體各部分的聯系的時候,就會證明印度包括瑜伽在內的很多修煉方法能使身心達到在科學指標上的最低能耗,最流暢與和諧的狀態。效率、價值觀與判斷是通過大腦的記憶、分析、思考、認同來觸發和放大自我恐懼的,所以,焦慮來自于思想和思考,無焦慮來自于思想的止息。根據印度哲人克里希那穆提的觀點,我們要學會觀察、了解,但要讓思想停止,真正地活在當下。
因時間關系,今天就先寫到這里,對心靈方面的問題,我會在今后的博文中繼續探討。與此文相關的話題,在以前的博文《關于焦慮》、《西方心理學的局限性》、《中國文化的優點》等中有所涉及,能幫助讀者了解我想說的事情。
人生的基本矛盾 (續)
2008年3月11日
在心靈和精神層面看問題,效率、發達與膚淺是相近的一組詞匯,智慧、解脫與空性是另一組詞匯。前者對于造就一個有序的、發達的文明與社會很有必要,卻是每個人焦慮的終極原因,也使得地球人的壽命達不到其生命允許的上限;后者是快樂與喜悅的保證,是比遺傳、飲食與運動對人的衰老過程更加重要的因素,如果能百分之百地做到,人類活到150歲甚至更長不是沒有可能。所以,探討效率與智慧問題,是關乎每個人快樂的大是大非問題。
因為二者是人生的基本矛盾,沒有辦法徹徹底底地調和,所以,人生的焦慮是無法百分之百地消除的。在極端焦慮與非常空性的兩極之間的廣闊的頻譜(spectrum)上,每個人都可以找到他的位置,這個位置與遺傳、飲食、運動一道,決定了這個人是否健康,是否清爽,是否年輕(生理意義上的)。有的人60歲了卻有著30歲人的心臟,有的人30歲卻有著60歲的心臟與容顏,就是這個道理。
因為這樣的對立,就不存在一個適用于所有人,及人生所有階段的普適理論來引導人們追求快樂。而所有著書立說的人都希望自己擁有最廣泛的讀者與信徒,所有的政府都會推崇一個自成一體的讓所有人都接受的價值觀,所以,人類社會流傳至今的文化總是告訴你,只要你這樣這樣這樣做,就是一個可以幸福生活的人,實際上是沒有這樣的靈丹妙藥的。有人說,既然這樣,那我用前半生追求成功,為的是后半生有更大的空間追求解脫、空性與長壽。我認為這樣的說法才是更真實、更少虛妄的成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