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別“一代梟雄”李經緯

幻雪

2013 年4月22日下午16：10，認證信息為“李寧基金會秘書長張健”的新浪微博賬號@KinZHang99 發布了一條消息，“沉痛哀悼李經緯先生，原廣東健力寶集團有限公司董事長兼總經理李經緯先生因病于2013年4月22日13點56分在三水病故，享年74 歲。”

直至臨終，這位健力寶的創始人都不能釋懷，當初政府為何將健力寶賣給別人，而不是他。李經緯最常說的一句話是——“我這輩子，對得起三水，對得起員工，對得起黨和國家。”

“魔水之父”

在許多80后的童年記憶中，總是離不開健力寶。那時候的健力寶是最高級最好喝的飲料，每個小孩子見到商店陳列架上的那個圓罐罐，都會饞得咕咚一聲咽下口水。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健力寶被譽為“中國魔水”，一夜為天下所知。締造“中國魔水”的人，就是佛山市三水人李經緯。

李經緯是三水市白坭鎮人，苦孩子出身，遺腹子，父親死于戰亂，母親無力撫養，在廣州東山區孤兒院長到少年。擦過皮鞋，做過印刷工人，在戲院給有錢人扇過扇子，沒進過一天學堂。上個世紀70年代中李經緯時來運轉，擔任三水酒廠廠長，一生事業奠基于此。

創業是艱苦的。一個細節是，李經緯曾親自背著米酒，到佛山和廣州挨家挨戶推銷。他與“重臣”楊仕明的親密關系也來源于那段時間。

1984年，李經緯看中了一種運動飲料配方，當時它躺在廣東省體育科研所的文件夾里無人問津，李經緯感到機會來了，他投資研發生產了一種“能讓運動員迅速恢復體力，而普通人也能喝”的飲料——健力寶。

健力寶真正名聲大噪是同年的洛杉磯奧運會，當時它是中國運動員指定飲料，從而讓其建立了全球性的知名度。奧運會后，健力寶一炮而紅。1986年，健力寶的營收超過1.3億元，并在此后15年里，一直位列“民族飲料第一品牌”。

在經營健力寶的過程中，李經緯的經營才能不斷展現，“拉環有獎”的促銷創意至今仍是營銷界的經典案例之一。“第一夫人暢飲健力寶”是李經緯企業家智慧的又一體現。他巧妙地利用了美國總統競選時的夫人助選活動，讓美國第一夫人成為健力寶的代言人，健力寶開始聞名世界。

到1997年，健力寶在產量、總產值、銷售收入和稅利四項均排名中國飲料行業第一，集團年銷售額超過50億元，健力寶發展到鼎盛時期，李經緯成為業內傳奇。

耐人尋味的是，1999年，紅塔集團的褚時健因為瘋狂吞噬國家資產而落馬時，李經緯還多次深有感觸地談及紅塔事件。他對褚時健深表惋惜，認為褚時健能夠把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廠辦成世界第五的現代化煙草企業，實屬不易，卻過不了“經濟關”。

他問周圍的人，假設紅塔山做虧了，健力寶做虧了，國家還得拿錢貼補，損失可能更大；做好了，為什么沒有相應的獎勵？國企的老總在很差的基礎上把一個企業做起來，國家是不是應該考慮用什么制度來保護他們，給他們相應的回報？

當時李經緯準備出本傳記，以紀念健力寶15周年大慶，褚時健事發之后，李經緯立刻停止了操作，他說，“樹大會招風”。但真正的問題不是“樹大會招風”，對李經緯來說，是激勵與約束機制雙雙喪失的情況下，企業家如何善待自己的企業控制權。

1997年，李經緯試圖推動健力寶在香港上市。在上市方案中，涉及到企業經營層的股權分配。然而，三水政府拒絕批準這個上市方案。圍繞健力寶的產權，健力寶內部的體制和管理矛盾爆發，直至最后兩方勢如水火。此后，三水政府進一步加大對健力寶的掌控力度，李經緯逐步失去對健力寶的控制權。健力寶的市場拓展止步，而企業與地方政府的內耗卻不斷升溫。

2002年1月15日是李經緯命運的轉折點。當時，三水政府將所持有的健力寶公司75%股份轉讓給浙江國投的張海（后因涉嫌職務侵占與挪用資金罪，被判入獄）。

李經緯曾經提出過員工股份合作制方案——由管理層自籌資金4.5億元買下政府所持有的股份，被政府否決。出人意料的是，三水政府最后向浙江國投轉讓的健力寶股份，作價3.38億元。在簽字儀式上，李經緯默默地坐在會場的一角，含淚仰天，不發一語。當時攝影記者捕捉到的這張照片，被刊登在國內所有的新聞網站和財經媒體上，觀者唏噓不已。

李經緯的老部下，原健力寶總裁助理、總裁辦主任李志強談及此事，很是感嘆：“對他（李經緯）而言，就像是自己養了十八年的孩子突然被人抱走，以一種無法理解的方式。”

數日后，李經緯突發腦溢血，從此再也無法下地行走。

半年后，李經緯以及幾名副總經理因“涉嫌轉移巨額健力寶資產”被捕，法院認定李經緯等人利用職務便利實施共同貪污行為，構成貪污罪。

2009年，李經緯貪污案開庭審理。檢方指控其與另五名健力寶高層，在2000年用廣東健力寶飲料有限公司的職工福利基金1141.385萬元購買個人商業保險。

庭審期間，李經緯的律師曾引用1993年頒發的《國有資產產權界定和產權糾紛處理暫行辦法》中規定為其辯護，即“可分配利潤及從稅后利潤中提取各項基金后，已提取用于職工獎勵、福利等分配給個人消費的基金，不屬于國有資產”。

不過，這一辯護觀點未被法院采納。

2011年11月，年過七旬的李經緯因貪污罪被佛山市中級人民法院一審判處有期徒刑15年，沒收個人財產15萬元。當時，他已重病纏身，在輪椅上坐了九年。回憶起往事，李經緯最常說的就是“我這輩子，對得起三水，對得起員工，對得起黨和國家。”

在糾纏多年的李經緯案中，財經作家吳曉波是“特赦李經緯”的強力支持者，他認為，“企業家原罪是制度性原罪，李經緯入獄，是中國改革史上的一個遺憾。在健力寶的國有企業產權改革過程中，李經緯與地方政府進行博弈，并最終政商關系破裂。”

李經緯被“出局”后，健力寶進入鬧劇般的“張海時代”，之后股權更是頻繁變動，如水上浮萍。吳曉波曾在《大敗局》中評價：誰都看得出來，健力寶是一個被人為糾紛折騰到谷底的優質公司。只可惜，張海對品牌經營和實業運作實在太沒有經驗，以致隨意揮霍，暴殄天物。

吳曉波認為，從本質上看，李經緯案件是中國在企業產權改革過程中政商破裂的結果。華晨的仰融、紅塔山的褚時健，都因為此種原因黯然離場。他們的悲劇都是時代的悲劇，最終卻要由個人來承擔沉重的責任。

李寧的帶路人

除去被稱為“中國魔水”的健力寶，李經緯還締造了另一個品牌。

4月26日下午2時李經緯遺體告別儀式在佛山市三水區殯儀館舉行。在告別儀式上，李寧泣別恩人。李經緯已逝，但恐怕沒有多少人清楚，他也是扶持李寧從運動員走向企業家的帶路人。李寧對于李經緯感情頗深，幾乎每年的健力寶廠慶，李寧都會拉上李大雙李小雙兄弟倆前來。在李經緯的告別儀式上，他們三人也和親屬一起，一直送到最后。

現在退役的中國著名體育運動員，送別他們的是鮮花和掌聲。但1989年，當李寧退役的時候，帶走的卻是失意和挫折。

1984年，在第23屆洛杉磯奧運會上，李寧一人獨得三枚金牌，從此“體操王子”的美譽一直伴隨著他。但在1988年的漢城奧運會上，26歲的李寧屢次失手，遭遇了體操生涯中最慘痛的失敗。

在李寧正處于人生低谷的時候，李經緯適時出現了。

1988年12月16日，李寧在健力寶贊助的告別晚會上宣布退役。當晚，偌大的深圳體育館座無虛席，當李經緯將一副純金護手送給李寧時，兩個相差24歲的男人緊緊擁抱在一起，淚流滿面。面對廣西體委副主任和國家體操隊教練兩個職業選擇時，退役的李寧毅然投奔了李經緯。李經緯讓他做特別助理，主管宣傳公關。他策劃了一次成功的廣告片，極富沖擊力，親自出演并重金投放央視，效果非常好，帶動了銷售額大幅上揚。

隨后李經緯給了李寧一個機會去建立屬于自己的獨立王國——“李寧”品牌，理由是愛國。李經緯因為體育營銷而聞名，他最初的宣傳口號是讓中國運動員喝自己的飲料，現在他告訴李寧：你要讓中國運動員穿中國人生產的運動服。

很快，一家由三方共同投資的健力寶運動服裝公司掛牌成立，主要從事“李寧牌”運動服裝的生產經營，李寧出任總經理。當時，連李寧自己都沒有想到事情會如此順利。

1994年初，李寧為了明晰公司的產權關系，征得李經緯的同意后，在股改專家首都經貿大學教授劉紀鵬的幫助下，脫離了健力寶，使公司的產權明晰。1996年初，李寧將公司總部從廣東遷到北京，并更名為李寧運動服裝公司，徹底告別了健力寶。

據劉紀鵬回憶，李寧在向他咨詢時躊躇不定，他反復問劉紀鵬：“如果脫離健力寶，別人會不會說我忘恩負義？”在李寧的心中，李經緯對他有知遇再造之恩。

“李寧是運動員，不懂經濟。當初到健力寶來，我把他扔在游泳池里，讓他自己去學。李寧年輕、聰明、人品好，能學會游泳。我只是在岸上看，做救生員，不行的時候，再伸手拉一把。然后我再放開，再看。幾次下來，李寧就游得比我好，超過我。”這是李經緯當年對李寧的一段評價。

對于這位曾經把自己扶上馬、又送了一程的老者，盡管兩人的上下屬關系已經過去近20年，李寧仍稱呼李經緯“老板”。在出發往殯儀館前，李寧跟一幫李經緯的老部下、還有李鐵等運動員們說：“我們來這里只有一個目的，就是平平安安地送老板最后一程，我想老板也愿意看到大家這樣。”對于送別會后安排的飯席，李寧跟眾人說：“這是老板請你們吃的最后一頓飯，以后就靠你們自己找吃了。”

在李經緯的追悼會上，當司儀讀到“李寧”時，鬢角已蒼的李寧站在追悼人群中，低頭，默然，神色沉重。原有媒體稱他可能會發表悼詞，但追悼會全程，他未向外吐露一字一言。告別遺體環節，李寧雙掌合十，向曾經的“老板”鞠躬致哀，潸然淚下，不能自持。

李經緯逝世后，李寧這樣對媒體表示，“在中國改革開放初期，他們這一代人以他們的智慧和勇氣，為祖國從計劃經濟走向市場經濟轉型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但同時他們個人也為此付出了沉痛的人生代價。無論怎樣，我永遠敬佩他們這一代人。”

1994年，國際小行星命名委員會把一顆小行星命名為“三水健力寶星”，這是全球第一顆以企業名稱命名的星星。如今這顆星隕落了。當褚時健靠著種植橙子東山再起，被企業界視為勵志的榜樣時，李經緯只能滿懷遺憾，離開這個讓他愛恨交織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