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維東
新頒《義務教育語文課程標準》(2011年修訂稿),一個極其重要的亮點就是——充分重視了“語言文字運用”。據統計,此次修訂稿中“語言文字運用”出現10次之多。其中:導言中4次;“課程性質”中2次;“課程基本理念”中3次;“課程設計思路”中1次。而相關的“語言”一詞就出現了43次之多。
本次語文新課標如此高頻次、高力度、全方位地聚焦“語言文字運用”,意義重大。在這個課標中,首次明確了語文課程的性質是——“語言文字運用”;語文教育的主要任務是——“致力于培養學生的語言文字運用能力”;語文課程的核心內容和實施路徑是——“學習語言文字運用”。這樣一來,長期困擾語文教育的幾個重大問題,都有可能因此找到新的突破口,并有望得到好的解決。
2012年度包括《人民教育》《課程·教材·教法》《語文教學通訊》《小學語文教學》以及一些省的教育雜志紛紛刊文探討這一亮點。基于這一問題的探討將持續升溫。我們摘選三篇論文予以述評。
一、確立“語言文字運用”的性質觀
【評議文章】巢宗祺、施久銘《語文:聚焦“語言文字運用”——〈義務教育語文課程標準〉(2011年版)熱點問題訪談》,《人民教育》,2012年第6期。
【內容提要】本文是記者對語文課程標準修訂組組長巢宗祺的訪談。巢老師針對新修訂語文課標就語文課程性質、識字教學、閱讀積累、教學偏失等問題對記者做了深入淺出的解答。
在文章中,巢宗祺老師著重指出:語文課程的目標和內容須聚焦于“語言文字運用”,突出“實踐性”“綜合性”的特點。根據這一精神,語文教學必須緊扣語文課程的核心任務——學習語言文字運用。
在談話中他指出,當前語文教學中存在一些不良現象。比如,注重作者思想感情的討論分析,忽視語言文字的運用;注重內容講深講透,忽視學生語言運用能力的培養;注重語言知識的落實,但對語言材料的感悟不夠。這些觀察和分析都是比較切中當前語文課堂教學實際的。
然后,針對教師應該如何把握語文課程性質問題,他指出了一些具體路徑,比如:從具體語言文字運用現象入手,通過對課文語言的品味、咀嚼,來探索文本的意蘊;也可以從整體閱讀的感悟出發,到語言文字中找出依據;學生學習語文,還應該多下工夫積累詞語,學會運用詞語進行表達。
語文課程是一門學生學習如何運用祖國語言文字的實踐性課程。學習語文的第一步,工夫應該下在對具體語言材料的積累、品味、感悟上,在對語言材料整體把握的基礎上,再根據學生的需要和可能,幫助學生體會、認識語文運用的規律。課程的目標不是落在關于語言、文字的知識系統和學科規律的理論體系上,而是要讓學生通過語文的實踐學會“運用”或者說“駕馭”語言文字這種工具。
“語言文字的運用”是十分廣泛的,包括生活、工作和學習中的聽說讀寫活動,也包括文學活動。例如,除了日常的交流——聽報告或演講,閱讀產品說明,提要求建議等等,還包括實用的語文,文學的閱讀、創作和評論等方面。
他的這個談話,緊密結合語文教育中存在的問題,分析危害,提出對策。既有極強的現實針對性,也有著較強的實踐指導作用。
我們知道,《義務教育語文課程標準》(2011年修訂稿)將語文學習的對象定位于“語言文字”,并強調“語文課程是一門學習語言文字運用的綜合性、實踐性課程”。這種表述將語文課程的主要任務、目標和特點,表述得十分清晰。確定了“語言文字”這一學科本體,回答了“語文是什么”“學什么”“怎么學”的問題,明確了語文學科“所獨當其任”那個“任”。
千百年來,我國的語文教育一直糾結于“義理教育”“語言教育”的雙重困境,一直想兼顧兩者,但難免顧此失彼。1963年語文教學大綱提出語文教育的主要任務是“培養學生理解和運用祖國語言文字的能力”。這是我國語文學科本體的首次正式確認。在現代學校教育體制中,語文課程區別于其它所有課程的特質就在于它是以“培養學生正確理解和運用祖國語言文字的能力”為根本宗旨。但從我國語文獨立設科百年來的歷史來看,語文教育的這一根本點并沒有得到很好的堅持。所謂的“文以載道”“語文思想教育”“情感態度價值觀目標”“弘揚人文精神”“傳承民族文化”“人文情懷”“生命教育”等,總是以各種面目出現并導致諸多問題出現。如今,語文再次找回“運用語言文字”這一學科本體的定位,實屬不易。它是幾十年甚至上百年現代語文教育實踐經驗和教訓的產物,也是半個世紀以來一度迷失的語文本體的再次確證與回歸。
聯系到新課改以來語文教育中出現的“泛語文”“非語文”“去語文”等不良傾向,語文新課程標準的修訂稿關于語文課程性質的定性,無疑給飄飛不定的語文課程一根繩索。而這個課程性質的定性,必將對當今的語文教學中的“虛熱腫脹癥”起到好的治療效果。
然而,這一定性也不能一下子根本扭轉語文課程教學的現狀。因為,目前的語文教材仍然是“人文話題組元”的,真正基于語言文字訓練的語文教材還沒有出現;我們的語文教師還沉醉于“詩意語文”“情智語文”“人文語文”上面;我們的閱讀教學還是以“教課文”為主,一時還難于實現由“教課文”向“學語言”的轉變;我們的語文課程知識中,語用知識還極其匱乏,幾近于無;我們的考試評價中,真正基于語言水平的考試評價還沒有出現。盡管如此,但我們已經有了一個新的起點——這就是基于“語言文字運用”的語文課程性質觀。
二、樹立“語言文字運用”的教學觀
【評議文章】曹明海《樹立“語言文字運用”的教學觀——讀〈義務教育語文課程標準〉(2011年版)》,《語文教學通訊:小學(C)》,2012年第5期。
【內容提要】文章從漢母語語言文化的視角,闡述了基于“語言文字運用”的教學原則、策略、路徑等問題。
曹明海教授是我國“語言文化”學派語文的代表人物。這篇文章也延續并堅持了他一貫的學術立場和理論觀點。曹教授的這篇文章的字里行間仍洋溢著文化語文的濃重氣息。文章提出了兩條主路徑——
第一是把握漢語言文字形象、含蓄性特征,用感受去擁抱漢語的精神。
作者指出:人對世界的認識建立在母語上。人的生活世界就是語言的世界。人要認識世界、發展自身必須借助于語言。接著,作者指出了漢語的“以形寫意”的具象性特征。認為它和西方的邏輯思維不同,造就了中國人的具象思維特點。因此,語文教育需要采取直觀體驗和個人感受的方式擁抱漢語的精神。漢語的這一特征,體現在漢語識字教學上要采取直觀教學的手段。漢語這一特征體現在文本中表現為文本的“意象性”和“靈活的主體意識”,因此,對漢語文本的把握,應該更多地依靠人的主觀感覺、體驗。其重要途徑便是誦讀,品味吟誦適合于把握漢語言文字的含蓄性特征。從語文教學的主體來看,學生以閱讀者和體驗者的身份浸潤于語言文字構成的文本解讀之中,必然可以激發想象、聯想能力和發散思維能力,培養獨立思考、自我體驗的精神,開發閱讀潛能,同時拓展閱讀心理圖式和期待視野,提升體驗能力。
第二是把握語言文字和文化融合同構的特征,用民族文化去哺育心靈。
他首先指出:語言文字與文化的融合“同構性”。語言文字有概念意義和深層意義,后者浸潤著民族文化精神,語言學習積累過程就是其深層文化意念和民族傳統思維方式潛移默化的陶冶和規范過程。文化精神的把握促進語言的深層次學習領悟。針對“非語文”,當務之急是“要重視漢語言文字所特有的文化特性,從漢語言文字構成的本體特征出發挖掘其文化特性,結合漢語言文字的文化特性來改革我們的漢語言文字運用的教學,發揮漢語言文字的文化功能,更好地傳遞我們民族的文化精髓”。
我們說,語言的意義有三個不同的層面。其中包含:1.基于符號意義的上下文語境層面;2.基于實際應用語境場合的情景語境層面;3.基于社會歷史、民族精神、民族文化習慣積淀形成的文化語境層面。曹教授的研究顯然是從語言文化的視角,關照當今的語文教育的。這是語言教育所涉及的最高層面之一。從文化語境層面進行語文教學,理論宏闊,厚重深刻。但是,語文教育最終也不能離開情景語境和上下文語境做物質的和實際的憑借與支撐,這樣的語文教育才不是凌空虛蹈,收獲扎扎實實的語用能力和文化素養。
同時,不同語言有不同的特點,不同語言的學習方式也許應該有所不同。作者采用文化現象學的分析方法,以直覺經驗的方式,來描述漢語言文字的特征和文化魅力,這與一般的邏輯思辨的研究不同,也許這是契合其研究論題和觀點的最適合的方式。
曹文博大精深,風格獨特,尤其是他注重從漢語言文字和文本的特征出發,燭照并挖掘出漢語言文化的精神品質,并基于此提出漢語文文字的學習方式。另外,這篇文章運用了大量的例子,寫得深入淺出,具有一種文化散文的魅力,說服力和感染力都很強。
三、構建基于“語言文字運用”的課程教學體系
【評議文章】劉仁增《“學習語言文字運用”的課程價值與豐富內涵》,《福建教育:小學版》,2012年第5期
【內容提要】新課標旗幟鮮明地將“語言文字運用”作為語文課程性質的核心要素,這是以往任何一部教學大綱或課程標準所沒有的。針對“語言文字運用”的基本內涵、價值功能以及對語文教學的影響,我們需從“為何”“是何”“如何”三個方面進行探討。
這篇文章是從三個方面展開的:
其一,作者首先從“為何”的角度指出,將語文課程性質定位“語言文字運用”有三方面重要的課程價值:
1.回答了語文本體論問題。“語言文字運用”揭示了語文課程的本體特質,對語文課程進行重新定位,正面回答了語文課程的本職任務,深層次上揭示了語文教育的“本體規定”,正本清源,為語文教學導航指向。
2.“規定了語文教學的邏輯起點”。2011年版課標將“語文”改為“語言文字”,是對語文教學的邏輯起點進行的重新調整與規定。這樣的邏輯起點,既彰顯了語文課程的核心價值,又切合中小學語文學習的特殊需要,有著極強的針對性,有助于語文教師對學科任務的準確把握。
3.指明了語文課程改革的主攻方向。我國的語文教育受凱洛夫教育思想的影響,長久以來,把目標定位在“理解”上——理解課文內容,體會思想情感,把握中心主旨。從此,“潘多拉盒子”被打開了,內容分析型、內容理解型、情感體驗型的教學遍地開花。而2011年版課標隱去“理解”單提“語言文字運用”,意在警示人們,語文教學不能再“糾纏”于內容、“纏綿”于“理解”、“沉迷”于意義了,培養學生語言運用能力方為正道。
其二,從“是何”的角度,分別闡述“學習”“語言文字”“運用”三者的內涵。
關于“學習”的內涵,他從心理學、語用學、課程與教學的角度分析了學習的“內容、憑借、途徑”問題。
1.“學習的內容”。有三個方面:①學習別人是如何運用語言文字的,包括語言文字的基本規律和語言文字運用的基本規律。②嘗試用從別人那里學到的言語經驗和語用方法。③學習運用語言文字,解決生活、學習、工作中的實際問題。
2.“學習的憑借”。主要是教材。此外,諸如與人交談、課外閱讀、視頻音頻等也是很好的學習憑借,這是母語教育的特殊性決定的。鑒于母語得天獨厚的環境,語文教學要堅持“學得”與“習得”雙管齊下,重視校外、課外語言學習資源的開發和利用,讓學生在豐富多彩的語文實踐中學習語言、運用語言。
3.“學習的途徑”。有以下三種。首先是感悟積累。他指出:“語言文字運用”其實就是一種默會知識,不能用解釋、說明、說教來傳授,而應該在遷移、運用、創造中感悟和內化。漢語學習并不是一個純客觀的認識過程,而是一種帶有濃厚主觀色彩的感性與理性統一的感悟、體驗過程。感悟積累是內化言語圖式、習得言語規律的良方。其次是指導傳授。言語經驗雖然需要體驗與感悟,但理性的把握和認知也在語言結構的形成和調整中扮演著非常重要的角色。它的存在一方面使母語習得和學得的經驗不斷轉化為較為穩固的認知圖式,以促進和引導新的習得和學得,另一方面又能綜合其它語料因素,喚醒大腦神經系統的語言感應功能,增加其靈敏度。因此,“根據語文運用的實際需要,從所遇到的具體語言實例出發去進行指導和點撥”是有必要的,特別是對高年級學生。再次是實踐親歷。學習語言文字運用重在知識與經驗的自我建構,每個學生都會以自己的方式建構對于語言現象和規律的理解。因此,不能以單純的靜態語言結構的“傳授”為主要形式,動態的語言功能學習必須得到更多的強化。
關于“語言文字”的基本內涵。他認為:①文學、文章、文化的學習不可漠視。高中生、大學生已經掌握了大量的語言現象,積累了比較成熟的語用技能,文學、文章、文化的學習比重當然要加大。而處于打基礎階段的小學、初中,“語言”與“文字”及其運用的學習自是重心所在,但也要有意識地將文章、文學、文化的學習融入語言文字運用的學習過程中,從而提升學生的綜合素養。②書面語言與口頭語言不可偏廢。由于幾千年來漢字在中國人心中一直是神圣的,“文字中心主義”的觀念根深蒂固,忽視口頭語言訓練成了語文教學的普遍現象,因而要徹底改變那種視口語交際教學為雞肋,認為口頭語言訓練可有可無的錯誤傾向。③工具性與人文性要統一在“學習語言文字運用”這一根本點上。雖然不能簡單地說學語文就是“學精神”,就是“學生活”,但是學母語,不能脫離民族精神和生活本身這一觀點,卻是正確的。語言文字及語言文字的“作品”—— 說話和文章,不可避免地蘊涵著豐富的文化信息、情感信息、精神信息、思想信息、審美信息。因此,學習語言文字運用的過程,其實就是一個獲得語言形式和感受人文內涵相結合的過程。從這個意義上說,語文課程中工具性與人文性的統一,實際上可以解讀為語文課程對于工具價值最大化與人文價值最大化相統一的追求,而且必須統一在語文課程目標與內容的核心——語言文字的運用這一根本點上。這應該是當下語文課程建設的價值取向和戰略取向,也是語文教學的目標追求和實施原則。
關于“運用”的基本內涵。主要包括:①運用范圍上,即課標“前言”中所說,“語言文字的運用,包括生活、工作和學習中的聽說讀寫活動以及文學活動”。為此,“學習語言文字運用”不能把教學的視野局限在語文課堂的聽說讀寫訓練上,應該向課外延伸,與生活鏈接,讓學生在廣闊的生活舞臺學語言、用語言,體現語文課程綜合性、實踐性的功能。②運用要求上,規范、熟練地運用語言文字是底線,出色、有創意地運用語言文字是提高,分別適用于不同年齡段學生的語言文字運用要求上。③運用時效上,有“顯運用”和“潛運用”之別。有些知識在學生學習文本范例后,采取諸如句式遷移、文體轉換、角色扮演、想象說寫之類的語言訓練形式,讓學生當堂練習,即學即用,能夠立竿見影。而有些知識可能就要經過一段時間、過了幾年甚至更長的時間才能表現出來。④運用與理解的關系上,不提“理解”并非不要“理解”。理解是運用的基礎,運用是最好的理解。
其三,從“如何”的角度論述了“學習語言文字運用”的教學體系構建問題。
從本質上看,語文教學不是一種知識體系,而是一種能力建構,學生語言運用能力的形成,主要靠語言實踐。
文章著重介紹了他們所實踐的基于“學習語言文字運用”的教學體系。主要包括四點:1.課前備準語言,語言學習是語文教學的基礎和核心;2.課中教足語言,是語文教學根本;3.檢測考“活”語言;4.課外廣用語言,要引導學生積極主動地把課堂上學習到的語言,運用到生活實踐的各個領域中。
這篇論文內容豐富,信息量極大,文章結構嚴密,邏輯性強,條分縷析,層次清楚,既有相當的理論水平,又有極其豐富的實踐經驗,顯示出作者作為一個特級教師深厚的理論和實踐水平。在闡釋和理解新修訂的語文課程標準的文章之中,是一篇不可多得、少見的,厚重深刻的論文,這是作者深厚的學養和豐厚的實踐相結合的結果。
我們目前的學術論文,要么理論色彩濃,概念名詞多,不接地氣;要么經驗色彩重,而且經驗也是很單薄的經驗,浮光掠影,缺乏足夠的學理的支撐,而這篇文章不同,可謂“頂天立地”,其學術追求、實踐情懷、職業境界都堪稱楷模。
上面我們針對新語文課標中“語言文字運用”這一熱點問題所選擇的三篇文章,堪稱“三璧”:它們一出自于課標制定和修訂權威專家,看得高;一出自于語文課程教學論的博導教授,看得深;一出自于一線特級教師,寫得實。三者分別從宏觀課程政策,中觀的教學策略,以及微觀的課標理解、實踐方法與教學體系建構的角度,提供了全方位的解讀和進行了闡釋。從他們的研究中,我們不但可以感受到不同專家的視野獨特,而且還會感受到不同的研究方法、思路的啟迪。
筆者認為,我國對語文學科本體的理解,經歷了從最初的“語言文字”,到上世紀六十年代的“語言文字運用”,再到今天的“學習語言文字運用”的三重飛躍。在三者之間,有一種明顯的遞進包容關系。“語言文字”是前提和基礎;“語言文字運用”是發展;“學習語言文字運用”則是語文學科教育目標的新定位。這樣定位比較好地解決了學習對象、學科本質和課程實施等問題。語文學科的對象不僅僅是“語言文字”本身,而主要是“語言文字運用”,語文課程的主要目標、內容和途徑則是“學習語言文字運用”。
基于上述的研究和認識,我們可以說,立足“語言文字運用”的語文課程性質和學科教學理論與實踐的研究,是語文課程尋求并最終確立課程本體的努力,是語文課程本體意識覺醒的表現,是語文學科獨立設科以來最重要的成果之一,是我國語文教育走出千百年“綜合教育”走向“語言專門化”教育的行動,它極有可能將我國的語文課程教學理論和實踐引向正確的軌道上來,并走向新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