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祥
在憤而辭去彭澤縣令的16年后,57歲的陶淵明寫成了他最有影響力的作品《桃花源詩并記》。有趣的是,以田園隱逸詩的杰出成就而被唐宋文人推崇備至的陶淵明,這次卻做了件傻事兒:160字的詩,竟然配置了320字的記。偏偏這記,具有奪目的絕世風采,讓太多的人,見了它便心滿意足,不再有心思去關注詩歌本身了。
此種“喧賓奪主”行為,當然是陶淵明故意為之。因為,詩歌語言的跳躍性、情感的自我化和內容的詩意化,往往給讀者留下了太大的二次創作空間,這就勢必削減了作者意義的傳遞。而敘事性的文字,則寫實性較強,有利于相對完善地表達作者的真實創作意圖。陶淵明需要用這則序言,完整傳遞出歸隱田園16年間有關家國民生的深度思考。畢竟,16年的“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的田園生活中,陶淵明沒有也不可能把自己完全等同于鄰家老農,僅滿足于“老婆孩子熱炕頭”的一己之樂。在他的靈魂深處,經世濟民的儒家思想,如同那菜園子里的韭菜,割了一茬,還會生長出另一茬。他要用這樣的敘述性文字,向世人展示一幅他心目中的理想的社會生活畫卷。而這樣的展示,其實又隱藏了一份特殊的期待:希望劉宋王朝的統治者以及后世歷朝歷代的統治者,能夠從桃花源自給自足、豐衣足食的生活情境里,解讀出黎庶的生活期待和王朝的統治之道。
一、《桃花源記》的作者意義
16年的時光,足夠消磨掉一個人身上的所有鋒芒,卻無法熄滅思想者心頭的理想之火。如果說16年前已過不惑之年的陶淵明尚且還屬于率性而為、敢打敢沖的理想政治的踐行者,那么,寫作《桃花源記》時的陶淵明,無疑已修煉成為外柔內剛、綿里藏針的頂級“美政設計師”。這個設計師,不再滿足于“君子死知己,提劍出燕京”的豪情,不再迷失于“刑天舞干戚,猛志固長在”的自信,也不再沉醉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閑適,而是以16年的田園生活感悟為藍本,開始為天下蒼生設計應有的理想大廈。
陶淵明的理想大廈里,都準備了些什么呢?
1.自給自足的經濟模式。《桃花源記》中,桃源中人與外世隔絕數百年。幾百年間,桃源人的一切生活資源,全部來自自己的勞作。人們用這樣的勞動,不但解決了溫飽問題,而且還營造出一個“黃發垂髫,并怡然自樂”的心靈樂土。在這片樂土上,沒有“三歲貫女,莫我肯顧”的官府碩鼠的掠奪,沒有“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貧富懸殊。有的只是自在自得的勞作,是家家可以有酒食招待客人的殷實。
2.自管自治的政治結構。有人存在的地方,就有秩序。好的秩序,讓人感受不到它的存在,卻又處處發揮積極的引導作用。其樂融融的桃花源,離不開一定的秩序支撐。只是,桃花源的秩序,更多體現為生產、生活的有序與和諧。那平坦肥沃的土地、規劃齊整的房舍、四通八達的道路,那精心挖掘的池塘溝渠、用心種植的綠桑翠竹,那或自在往來或辛勤勞作的農人,無不以一種極為寫意的方式,彰顯出一幅自管自治的松散式社會結構的美好圖景。這幅圖景中,沒有軍隊,沒有警察局,沒有政府辦公大樓,沒有門類龐多的部委局辦,人與人之間似乎也全無等級尊卑。但這里又絕不是無政府主義者的集散地,不是人人都可以隨心所欲、無法無天的放縱之所。這里的人,遵守了一些共有的價值約束,并讓這樣的價值約束,成為每個人心中至高無上的行為準則。只有如此,桃花源才會數百年欣欣向榮。
3.友善互信的倫理框架。誤入桃花源的漁人,在桃源中享受的,無疑是超級貴賓的待遇。其到來,只經歷了最初的簡單詢問,便再沒有人懷疑他是否另有目的;其離開,也只承載了幾句“不足為外人道也”的叮囑。人們雖擔心他會泄露了桃花源中的秘密,卻并不將他強留在桃花源內,讓這秘密永不會外傳。人們從最善良的心地出發,愿意相信漁人的承諾,就像他們彼此間的相互信任。
而漁人在桃花源中的數日時光,似乎也沒有受到過任何的約束。除了每天接受宴請,更多的時間,想來便是在這桃花源中自由自在的觀光。桃花源中的人,用最大的友善與信任,坦然地款待這貿然到來的陌生人,光明磊落,不瞞不欺。相比之下,出了桃花源,便急不可待地“詣太守,說如此”的漁人,人格的卑劣便無法與桃源中人同日而語了。
4.和平安寧的價值訴求。一個很容易被忽略的內容是,既然桃源中人都知曉祖先“避秦時亂,率妻子邑人來此絕境”,那么,為什么數百年間,桃源人從沒想過走出這片閉塞的土地,去看一看外面的世界到底發生了什么樣的變化呢?答案或許只有一個:“此間樂!”在桃源百姓數輩人的口口相傳中,外界世界的兇險,不知被放大了多少倍。與其因為好奇心而走出去冒險,不如守著這桃源中的安穩平和,波瀾不驚地度過一生。故而,即便是從漁人口中了解了外面世界的變化,桃源中人也不愿意跟漁人一起走出這閉塞卻自足的自由王國,更不愿外面的人大量闖進來,破壞了他們既有的和平安寧。在桃花源人們的心目中,和平安寧,才是最值得珍惜的財富。
上述四方面的瑰麗圖景,支撐起了《桃花源記》中最絢爛的理想生活模式。此種模式中,人們經濟上獨立,政治上自由,人與人之間友善相處,沒有兵荒馬亂,不需要背井離鄉,日出而作,日落而歸,體現了農耕文明中最愜意的生存態勢。
我以為,這四方面內容,就是陶淵明在《桃花源記》中最渴望表達出的作者意義。
這樣的作者意義,其實并非陶淵明的首創。《孟子見梁惠王》中,孟子的那段“五畝之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雞豚狗彘之畜,無失其時,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畝之田,勿奪其時,數口之家,可以無饑矣;謹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義,頒白者不負戴于道路矣”,表述的就是類似的意義。孟子認為:“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饑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以孟子的思想來檢測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自然能夠稱得上王道樂土。陶淵明就是要將這樣一片樂土展示給世人,尤其是展示給劉宋王朝。他把這樣的美政藍圖詳細地設計出來,送給統治者作為治國的準則。
二、《桃花源記》的讀者意義
宋武帝劉裕是否有興趣閱讀陶淵明的《桃花源記》,無法知曉。在南北朝的飄搖風雨中,我相信,他更樂意于憑借手中的利刃,砍殺出一張自以為安穩舒適的龍椅;后世的統治者是否樂意于將《桃花源記》當做美政教科書來踐行,同樣難以考證。因為,真正愿意把民生疾苦放在個人享樂之上的帝王,畢竟鳳毛麟角。然而,一個不爭的事實是,《桃花源記》從其問世之日起,便為后世掙扎于水深火熱之中的黎庶虛擬出一方和平、純凈、安寧的生命棲居地,更為渴望實現“治國,平天下”的宏偉目標的文人們創設了一處寄存理想、擱置苦痛的精神診療所。人們從這里讀出了高蹈的理想,感受到了悲憫的情懷,體察到了生活的意義,也便能夠在瀕于絕望之時,重燃生活與生命的火焰,為了這或許存在的美好世界而開始自己的尋找歷程。
這樣的尋找,在唐宋時期達到巔峰。唐宋詩歌中,為數眾多的詩人,以不同的思想、心態和價值訴求,為《桃花源記》附著了不同的讀者意義。詩仙李白的《桃源》,以“昔日狂秦事可嗟,直驅雞犬入桃花。至今不出煙溪口,萬古潺湲二水斜”的因果歸納,抨擊了暴政之下民不聊生的痛楚。詩佛王維的《桃源行》,以“初因避地去人間,及至成仙遂不還。峽里誰知有人事,世中遙望空云山”的寫意,將原本以虛寫實的《桃花源記》,故意解讀成了更為虛空的游仙詩。更用“當時只記入山深,青溪幾度到云林。春來遍是桃花水,不辨仙源何處尋”的無奈,抒寫出仙境難尋的惆悵。劉禹錫的《桃源行》,以“漁人振衣起出戶,滿庭無路花紛紛。翻然恐失鄉縣處,一息不肯桃源住。桃花滿溪水似鏡,塵心如垢洗不去”的獨特視角,表達出“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詩豪本色。王安石的《桃源行》,更是另辟蹊徑,既借“兒孫生長與世隔,雖有父子無君臣”勾勒理想政治模式下樸素的平等意識與民主觀念,又借“重華一去寧復得,天下紛紛經幾秦”感嘆虞舜那樣為民造福的君主領袖已經不可再得,而像嬴秦一樣的暴君虐政仍然層出不窮的慘痛史實,以此抒發革新政治、救民水火的執政信念。這些詩作,看似歌詠桃源,實則獨抒個性感悟,完全是有個性、有理想的解讀者的靈魂自訴。
把《桃花源記》視作寫實之作,當然是虛妄;將桃花源等同于神仙境界,也屬于夢囈。雖然每一個讀者的心目中都有一片只屬于自己的桃花源,但是,這片桃花源中男耕女織、自給自足的生活,卻更多只應該讓我們聯想起農耕文明時代豐衣足食的塵俗理想生活。這樣的生活,應該有著濃郁的人間煙火氣息,有著尋常百姓的平凡且切近的幸福感受,有著“喂馬,劈柴”,“關心糧食和蔬菜”的真實勞作和真實心理。
或許正是基于這樣的理解,近代學者梁啟超解讀《桃花源詩并記》時,便既反對唐人的“神仙說”,也反對宋人的“隱居說”。梁啟超將陶淵明的《桃花源詩并記》,和柏拉圖的《理想國》、莫爾的《烏托邦》進行了互文性闡釋,提出了“烏托邦說”。梁啟超認為:“這篇文的內容,我想起他一個名叫做東方的Utopia(烏托邦)。所描寫的是一個極自由極平等之愛的社會。荀子所謂‘美善相樂,惟此足以當之。……后人或拿來的附會神仙,或討論他的地方年代,真是癡人前說不得夢。”在梁啟超看來,《桃花源記》的真實意義,不過是塑造一個“極自由極平等之愛的社會”。這樣的社會,現實生活中雖不存在,卻是人們追求的目標。
著名學者陳寅恪對《桃花源記》的解讀,則持“恥事二姓說”。 陳寅恪說:“有一事特可注意者,即淵明理想中之社會無君臣官長尊卑名分之制度,王介甫《桃源行》‘雖有父子無君臣之句深得其旨,蓋此文乃是自然而非名教之作品,藉以表示其不與劉寄奴新政權合作之意也。”陳寅恪從桃源人的避世行為中,讀出了陶淵明恥于跟劉裕政權合作的人格訴求。
“人教版”語文八年級上冊《教師教學用書》中,教材編寫者對《桃花源記》的主題意義作了這樣的闡述:“作者虛構這個故事是有寄托的。他生活在東晉末期戰亂紛呈的環境里,中年以后他長期隱居農村,對農村的現實有更深的了解,對人民的愿望更有了切身體會,于是構想出他心目中的理想社會──世外桃源。……但作者又十分清楚地看到,在當時的條件下這樣的理想社會是無法實現的。因此在這篇文章里,他既通過漁人的眼睛把這個理想的社會標本展示出來,又以漁人的復尋而迷失否定了它的存在──至少是不在這個現實世界之中。要尋找它就只能飄然高舉,《桃花源詩》最后說的‘愿言躡輕風,高舉尋吾契,就是這個意思。不過這也僅僅是意愿而已,誰辦得到呢?由此看來,劉子驥之后而無人‘問津,似乎也表達了作者無可奈何的嘆惋之情。讀這篇課文,既要看到作者的美好理想,又要看出他的無法克服的思想矛盾,才能深刻理解它的內容和寫法。”
三、《桃花源記》的教材意義與學生的成長需要
對于學生而言,《桃花源記》首先是一篇美文。《桃花源記》的美,不但體現在桃源內外美好的環境、桃源內部美好的生活上,而且體現在精心設計的故事情節、整散結合的敘述語言上。教師在引導學生學習《桃花源記》時,除了積累最基本的文言詞匯,了解文言作品的相關知識,還要通過精巧的教學設計,帶領學生品讀作品的語言之美,感悟作品的情節之美,鑒賞作品的思想之美。可以說,這三方面的美,便是教材編寫者希望學生們從《桃花源記》中獲取的讀者意義。此種意義,可以稱為作品的教材意義。
三種美中,前兩者不會形成歧義。立足于反復的誦讀、精致的問題情境以及適度的點撥,學生們不難理解。作品的思想之美,則因為千余年來不同解讀者附加在《桃花源記》中的不同讀者意義而難以形成統一性認知。事實上,也正是在這個環節的教學中,才最能體現教師的個體學養和教學能力。是只依照《教師教學用書》中提供的觀點,把單一性的答案傳遞給學生,還是盡可能多的呈現不同觀點,然后組織學生緊扣文本內容和自己的理解而斟酌篩選。將成為區分課堂效益的一個重要標尺。畢竟,教師的教學職能,不在于告知固定的答案,而在于引領學生從未知走向已知,然后再走向更大范圍內的未知。這樣,學生的視野才會越來越開闊,綜合技能才會有長足的提升。
對于當下的中學生而言,《桃花源記》有什么樣的文化價值、精神價值和心靈價值呢?
首先,“世外桃源”的文化符號,標示了一種平等、和諧、安寧、自足的生存態勢。生活于象牙塔中的中學生,人與人之間本無必然的矛盾沖突,共同的理想追求和大體相同的情趣愛好,很容易形成強烈的集體價值認同。將這樣的價值認同,和桃花源中的自管自治的政治結構、友善互信的倫理框架、和平安寧的價值訴求相結合,便能夠形成既寬松自由又張弛有度的班集體秩序。在這樣的秩序中,各盡所能,各得其所,對個性的良好發展和能力的個性化提升,均有積極的建設意義。
其次,人人心中均應有一片只屬于自己的桃花源。這樣的桃花源,將和梭羅的瓦爾登湖、沈從文的邊城一樣,成為心靈詩意棲居的一方圣土。當代中學生心中的桃花源,當然不會再局限于男耕女織豐衣足食的農耕文明小天地中,但桃花源所象征的平等、和諧、安寧、自足,卻是值得每個人追求一生的生活財富。在自己的心靈深處,建一座自己的桃花源,則無論處于什么樣的生存環境之中,都能時刻給靈魂以足夠的慰藉。這樣的慰藉,將讓人生感受到更多的美好,從而激發出更大的生活熱情。
第三,桃花源內的美好生活,昭示的是一個顛覆不破的真理:和平養無限生機。人與人之間的和平,催生了怡然自得的美好生活,而個體內心中的平和淡定,同樣能夠孕育出豐富多彩的人生。形成這樣的認知,對于成長中的青少年學生,或許還并無太大意義。但當他們步入成年人的社會之后,面對了紛繁復雜的社會環境,其價值便能夠彰顯出來。
高爾基說,文學是人學。陶淵明的《桃花源記》,本質上說,正是陶淵明的人生觀價值觀在特定歲月中的真實寫照。我們閱讀《桃花源記》,當然離不開對陶淵明的認知與理解。但我們又不能僅只將我們的理解停留在對陶淵明的認識上,而是要將《桃花源記》的作者意義、讀者意義、教材意義結合起來,并使其和我們的時代特征相聯系,如此,《桃花源記》才能在當下的語文學習中煥發出新的光芒,桃花源也才能在每個人的心靈深處扎下根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