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松懋
現行《外國小說欣賞》教材中,有些屬于現代小說,如《墻上的斑點》《沙之書》等。而現代小說不像大家所熟悉的傳統小說那樣,它往往沒有典型的人物形象,沒有完整的故事情節,沒有具體的環境描寫,沒有傳統的表現手法等,鑒賞現代小說應該轉換自己的閱讀觀念,突破原有的鑒賞定勢,改變已養成的欣賞習慣,用現代人豁達的胸懷去接納它們;并認真細致地研讀作品,尋找和發現其特色,并對其中的重要章節、段落、細節和詞句等進行琢磨與推敲,認識非常之處,匡正扭曲之處,還原變形之處,凝固流動之處,連接斷裂之處,玩味微妙之處,掂量含蓄之處,體悟艱奧之處,透視模糊之處,闡釋晦澀之處,揭示深刻之處等。至于具體的操作,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似無共識,而依筆者之見,可從以下幾方面入手:
一、在象征中揣摩含義
現代小說似乎特別青睞“象征”這種表達方式,象征手法的使用既普遍又頻繁,而且象征的物象或意象十分豐富,簡直令人眼花繚亂,聞所未聞。如卡夫卡的小說《城堡》中的那個可及不可進的“城堡”,象征了人永遠無法企及的一個虛幻的世界;愛爾蘭作家詹姆斯·喬伊斯的長篇小說《尤利西斯》中布洛姆帶著的那塊他母親留給他的“烤土豆”,就象征了某種祛邪避難、消災抗禍的護符和法寶;英國作家弗吉尼亞·伍爾芙《到燈塔去》中的“燈塔”,象征了人生的真理、美好的理想與追求。最為典型要推“黑色幽默”的代表作家、美國小說家約瑟夫·海勒創作的長篇小說《第二十二條軍規》。
在該小說中,“第二十二條軍規”的具體內容是什么,誰也不知道,更說不出,但它又似乎無處不在、無時不在,像一片巨大的陰影籠罩在每個人的心頭,又似一個法力無邊的幽靈窺視著人們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還鉗制和禁錮著人的思想,在它的控制之下,人們都戰戰兢兢、誠惶誠恐。因而至高無上的“第二十二條軍規”便成了作弄人、摧殘人的專橫殘暴的軍事官僚體制的象征。小說的主人公尤索林等除了揭露它的荒誕可笑外,對它的作弄、壓迫、摧殘只能以那種所謂的“黑色幽默”,在哭笑不得的自我解嘲中表達自己的無奈與無望。而這種獨特的自嘲,是現代美國人面對無法抗衡的社會壓迫的一種心理方式和行為方式,表現了當代美國人的性格、處境和命運。同時也反映了作家對現實世界的重新發現和認識,他們認為世界是荒謬的、丑惡的、冷酷無情的、恐怖的和不可理解的,人面對如此的現實而顯得微不足道,感覺到自己被現實扭曲、壓倒卻無力反抗,只能在被扭曲和壓倒時發出幾聲無可奈何的自我解嘲的笑聲,聊以宣泄絕望和痛苦。這種哭笑不得的自嘲就是“黑色幽默”,是一種用喜劇的形式表現的悲劇,幽默、滑稽中透出的是冷峻的悲觀和無為的虛幻。由此可見,這一條無形無跡的“軍規”的象征意義是相當深刻的。
文學作品里的象征不但是作者有意識構設的,而且還往往在作品中反復出現、不斷強化,以達到突出某種意向、傳達某種認識、流露某種情緒、明確某種觀念等目的。因此,現代小說中的象征,并不是孤立而單純的人、事、物,而通常代表了作家對事物的認識和看法。只要準確地理解和吃透了作品里象征的含義,也就基本上把握了小說所要傳達的情感、思想和主旨。所以,對現代作品的欣賞,不能忽視其中的象征形式和內容。
二、在潛流中過濾理性
根據心理學家詹姆斯的觀點,人的意識是像河流一樣不斷流動的。哲學家伯格森提出了心理時間延續的理論,認為人的心理狀態的變化是一個不斷積累、不斷增大的過程。西方現代派文學中最為著名的“意識流”作家就是以上述理論作為創作的依據,選擇了與傳統小說家不同的創作模式,走向了深入開拓人物的內心世界(特別是潛意識領域)、把人物的全部意識原原本本地呈現給讀者的創新之路。我們在鑒賞此類作品時,要注重從人物的內心獨白和自由聯想中去尋求作品的主脈,從貌似雜亂無章漫無頭緒的、反理性反邏輯的意識流中過濾和積淀出理性的內涵。
如喬伊斯的《尤利西斯》描寫的就是廣告經紀人布盧姆和他妻子莫莉、青年藝術家斯蒂芬三人在1904年6月16日這天從清晨到深夜18個小時內在都柏林的經歷和內心活動。小說的意識流技巧很高,分為意識層和潛意識層兩個層次描寫,以內心獨白、意識遷移、意識流語言等各種形式表現出來。作品中三個人物的意識流動,各有鮮明的心理方式和理性含量——布盧姆的心理特點是易于感情沖動,他的潛意識流動時時泛起矛盾的感情,如庸俗和清高,下流和狹義。他的意識流中有關兒子夭折的回憶,看起來毫無意義,其實都是潛意識中渴望重新得到兒子的反映,所以在遇到斯蒂芬后,他的這一渴望得到滿足,夭折的兒子便不再出現在意識流中了。在斯蒂芬的意識流中,有關亡母的回憶和幻覺,是潛意識中負罪感的反映。他渴望得到精神上的安寧與自由。當遇到布盧姆后,他尋到了精神上的父親和強有力的依傍,幻境中的母親形象也就消失了。在莫莉的意識流活動中,更多是個人生活受挫和家庭生活失敗的反映,渴望有健全和睦的家庭等成分。當斯蒂芬來到她家,她感到母性的滿足,對與布盧姆重歸于好產生了信心,因而以前的意識流不再出現了。
又如該小說的第二章描述斯蒂芬在一家私立學校講課,讓一個學生朗讀十七世紀英國詩人彌爾頓的詩《萊西達斯》。學生讀到“你哀悼的萊西達斯并沒有死去,盡管他已經沉沒在水面底下……”時,作家以此為契機,引出斯蒂芬由這詩句觸發的內心獨白里就有了亞里士多德關于生命是一種運動的論點。因為這詩句正好說明這一論點。由這一論點,斯蒂芬意識的內心獨白里就有了亞里士多德關于可能性的思辯,又以這一思辯為契機,斯蒂芬的意識再次轉向,油然回憶起他在圣日內維也符圖書館攻讀亞里士多德哲學著作的情景……這樣的“意識流”,在不停的流動中不斷出現契機,不斷跳躍式地拓展,又不斷轉向,離觸發點越來越遠也愈來愈復雜。這就體現了意識流動的自由自在和人物精神上的放松,也很真實地表明了人的意識的無規則、無秩序和不可控等特性。因而可以說,它是以無規無序無理性的意識流表現了有規則有順序有理性的內在真實和深層次本性。這是進行鑒賞評析時必須注意的要點。
三、在魔幻中透視現實
自從哥倫比亞的著名作家加夫列爾·加西亞·馬爾克斯的代表作《百年孤獨》于1982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后,流行于拉丁美洲且正趨向衰落的“魔幻現實主義”這種藝術手法進一步引起了文學界人士的興趣和關注。魔幻現實主義是用魔幻的手法寫現實,將現實當作魔幻故事來敘寫,展示了拉丁美洲文化的混雜和社會的畸形,它的產生基礎是拉美人民的文化傳統、生活環境、風俗習慣、精神觀念和社會歷史等。
長篇小說《百年孤獨》成書于1967年,是魔幻現實主義的經典作品,被評論界譽為“繼《堂·吉訶德》之后最偉大的西班牙語作品”,是“本世界下半葉給人印象最深的一部小說”。全書內容龐雜,人物眾多而且姓名相似,情節曲折離奇,再加上作品中對于阿拉伯神話故事、圣經典故、印第安民間傳說的運用以及作家獨創的打亂時間的次序,從未來的角度來追憶現在的新穎的手法的運用,讓人眼花繚亂卻又趣味橫生。小說主要通過布恩蒂亞一家七代人在小鎮馬孔多創建、發展和毀滅過程中的遭遇,反映了拉丁美洲近百年的興衰、歷史演變以及社會現實,引發讀者在理解小說所描述的不可思議的奇跡和最純粹的現實生活熔為一體的故事的基礎之上,來思考是什么造成了馬孔多鎮的百年孤獨,從而去尋找一條能夠擺脫這種殘酷孤獨的途徑。
小說以濃重的魔幻色彩敘寫充滿神秘怪異、荒誕離奇的細節。如烏蘇娜去追尋兒子失蹤后即將歸來,屋內鍋里的水無火自沸,直到完全蒸發;躺著小阿瑪蘭塔的柳條籃子,也突然自己動了起來,在屋子里繞圈子。這兩件怪事似乎都相當離奇,很難用科學觀念作出令人信服的解釋。而實際上均與烏蘇娜平日燒水和照料小女兒的活動有緊密聯系,是她對丈夫的思念外化為具體形象的夸張表現,在怪異中蘊涵了真實的情思,可謂形怪而神不怪。所以當烏蘇娜回家時,丈夫霍·阿·布恩蒂亞便說:“正像我預料的!”再如美艷絕倫的俏姑娘雷麥黛絲抓住被一陣風卷走的床單,凌空升起,揮手向曾祖母烏蘇娜告別,乘風逝去,永遠消失在上層空間而不復還。在我們看來,頗有點像阿拉伯神話故事的描述,發生在現代社會的生活中是無法置信的。然而,拉丁美洲經常發生的龍卷風、颶風曾把整個馬戲團刮上了天空,卻是絲毫不帶夸張成分的確鑿事實。可見這樣的描寫,完全是有真實的事件作為基礎的,當然也作了一定的藝術加工,增加了人情味描寫。另外,如梅爾加德斯不但在好多地方死去又重新復生,而且是幾死幾生,叫人真假難判。其實,這正反映了拉丁美洲人頭腦中的“生死輪回”和人鬼共存的“二元世界”的宗教邪說的印證。作家寫到霍·阿·布恩蒂亞死時,“整整一夜,黃色的花朵像無聲的暴雨,在市鎮上空飄落”。在印第安人的心目中,黃色是不吉利的顏色,因而小說里的“黃色的花”、“黃蝴蝶”等都用來表征某種兇兆噩耗,其作用類似于我國小說中以烏鴉、黑云來渲染某種不祥。可見,透過“魔幻”審視現實,是閱讀和欣賞此類小說需要注意的。
四、在荒誕中發掘本質
現代小說是在人類社會的物質文明發展到一定階段的背景下出現的,作品中敘寫的有關人事,從表面上形式上或許是不可思議而極為荒誕的,但往往體現了作家對社會本質、人際關系、前途命運、生存狀況、生命本性等的深刻思考。如被許多人譽為“現代派文學鼻祖”的奧地利著名作家弗朗茲·卡夫卡,他的代表作《變形記》中就寫了旅行推銷員格里高爾變成大甲蟲的情節。在現實社會里,即便最不懂科學最迷信的人,似乎也不大會相信“人變成甲蟲”這樣離奇的故事。所以說,從表面看是荒誕的,不合情理的,曾有人對之嗤之以鼻。那么,卡夫卡為什么要構筑這樣荒誕而虛妄的人事呢?這就是我們鑒賞《變形記》的切入點,也是最為關鍵的一著。
如果能夠懷著耐心對作品認真地通讀幾遍,就會慢慢地發現:格里高爾突然變成大甲蟲后,他的同事、親人等都對他改變了態度,十分厭惡他的存在,連他一直很疼愛的妹妹也歧視他;其妹妹認為“人和這樣一頭動物是不可能共同生活在一起的”,“這頭動物現在卻在迫害我們,驅趕房客,顯然是想占領整幢寓所,讓我們露宿街頭”,再三提出“我們必須擺脫它”,暴露了社會上那種虛偽而可怕的人際關系。而這一切都是從格里高爾的角度展開敘述,由變了形的主人公自己感悟出來的,并非作者插入其中的議論。更令格里高爾痛苦的是,他雖然生理上起了變化,但仍舊保持著人類的心理和情感,他能體驗到自己變形以后家里斷了經濟來源,給家庭帶來的巨大災難,因而蒙受著生理上和精神上的雙重折磨。他覺得自己不能為家庭分憂,反而成了累贅,便認為自己是“一切不幸的根源”。于是,他自慚形穢,決心消滅自己,最后絕食而亡。
作品中講述的故事,不是一個逗人捧腹的笑話,而是一出催人淚下的悲劇。它以荒誕的形式、象征的手法揭示了深刻的社會本質,反映了人在現代社會中被“異化”的悲慘遭遇。小說突出地表現了小人物的災難感與面對災難降臨而無能為力、無法逃避的恐懼心理。災禍就像噩夢,一夜之間說來就來了。在這里,人根本無法掌握自己的命運,誰也料不到有什么災難會落到自己頭上。正因為災禍如此突然,如此不可解釋,又如此無法改變,故而更加表現了災難的深重性及其不可抗拒性,這些表現了人們處境的悲慘。小說中主人公在身體已經變形的嚴酷現實面前,還試圖努力著去趕火車上班為家庭掙錢,并害怕遭上司辭退等,是何等的辛酸、凄涼和苦澀!這是令人心寒的哀號,是靈魂深處的罹難與痛苦,使人受到強烈的震撼。作家把現實荒誕化,將所描寫的事物虛妄化,不求形似而求神似,不求熱鬧而求冷峻,不求轟動而求深刻,抓住了資本主義的生產關系中將人異化為非人這一特征,寓言式地顯示其本質。把普遍的社會現象升華成為生活的哲理,不僅具有很強的藝術概括力,也尖銳地觸及到社會的本質,從而具有很強的社會批判性和審美價值。
[作者通聯:浙江諸暨市牌頭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