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五四反傳統基本上是理性的運動。理性地反傳統,是思想和思想的沖突。非理性地反傳統,是情感的發泄,直接遭殃的是民間文化、民間習俗和民間信仰。動亂時期甚至連每個家庭對傳統文化遺存的零星收藏都大部分付之一炬了。
中國的20世紀的一百年,或者說自晚清以來的百年中國,是中國固有的文化傳統發生危機并逐漸解體的過程,也是現代文明體系建構的過程。這是一個混合著血和淚的極端痛苦的過程,中華民族為此付出極大。
換句話說,晚清時期的中國是被人家拉著拖著打著罵著羞辱著蠱惑著走上一條“情非所愿”的路。說“情非所愿”,是因為每一步都是人家逼出來的,是“應變”,不是自覺自愿地改變。這種情況除了國力虛弱、社會體制等原因,是不是還有更深層的文化根性的原因?
晚清大故迭起、亡國滅種的危險擺在每個中國人的面前,當時先進的中國人把保國、保教、保種放在第一位,來不及系統探討中國打敗仗的文化原因。1911年清帝遜位,到1916年,稱帝不成的袁世凱也死了,國內陷入軍閥混戰局面。而國際上,1914年開始了第一次世界大戰。正是在這樣的歷史時刻,中國的文化人和知識分子,有了暢所欲言、反思傳統、檢討文化問題的時間和空間。
1915年,陳獨秀創辦《青年雜志》,第二年,1916年,改名為《新青年》,這是當時先進的文化人系統檢討傳統文化、批判舊傳統、提倡新文化的大本營。與此同時,章士釗在日本創辦《甲寅雜志》,鼓吹現代政治思想。1917年俄國十月革命成功,又打開了新的思考方向。同年,蔡元培出任北京大學校長,聘請陳獨秀擔任文科學長,不久胡適也應蔡先生之邀到北大任教。1917年,胡適的《文學改良芻議》和陳獨秀的《文學革命論》,相繼在《新青年》發表,大力提倡白話文、反對文言文,提倡新道德、反對舊禮教,新文化運動轟轟烈烈的開展起來。
他們的方法之一,就是以西方文化作為參照系,來檢討、反思、批判中國傳統文化。他們對傳統的檢討,是無所顧忌的;他們的反思,是不怕揭丑的;他們的批判,是不留情面的。而且五四精英們在批判傳統的時候,為了矯枉,不惜過正。原來不是講中國傳統文化歷史悠久嗎?現在則講堯、舜、禹根本沒有其人,“禹不過是一條蟲”。家庭和家族不是傳統社會的核心結構嗎?現在說“家庭是萬惡之源”。儒家思想不是傳統社會占統治地位的思想嗎?現在說儒家思想是最要不得的思想,應該“打倒孔家店”。本來用白話取代文言,已經是重大的文學革命的舉措了,但還是有人(錢玄同)提出應該廢掉中國文字。盡管蔡元培說,這是用石板條壓駝背的辦法,其向傳統挑戰的態度也是夠激烈激進的了。
其中最激烈的是魯迅,他在1918年5月號《新青年》上發表的《狂人日記》,提出幾千年的中國歷史是“吃人”的歷史。后來還說中國歷史上只有兩個時代:“想做奴隸而不得的時代”和“暫時做穩了奴隸的時代”。又說:“所謂中國的文明者,其實不過是安排給闊人享用的人肉的筵宴。所謂中國者,其實不過是安排這人肉筵宴的廚房?!薄毒﹫蟾笨氛埶o青年開一個必讀書目,他的建議是:“我以為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國書,多看外國書?!蔽逅臅r期形成的反傳統的潮流,其鋒芒之銳利、規模之宏闊、對傳統打擊之沉重,為中國歷來所未有,也為世界歷史所少見。
應該說明,對本民族的文化傳統進行檢討和批判,是傳統更新的必不可少的步驟。中國的魏晉時期、明末清初,都曾有過知識人士檢討傳統、批判傳統的舉動。魏晉的檢討傳統,有的也很尖銳,例如孔融說兒子和父親的關系,是由于父親有情欲,才生出兒子,談不到有什么“親”。至于母親,不過是兒子暫時寄存的一個瓶子,從瓶子里出來,雙方就脫離了。明末的顧炎武、黃宗羲、王夫之、唐甄等思想家,對皇權和科舉制度的批判,也有相當大的規模,史學家稱當時是“天崩地解”的時代。但這些批判傳統的言論,是在傳統的主體性呈強勢的情況下發生的,對傳統有溫補調適的作用。
五四精英們所做的,不是一般的對固有傳統的檢討和批判,而是對幾千年的傳統文化和文化傳統作一次總清理,是全面系統地批判中國文化傳統的一切規則、理念、秩序和信仰,包括那些藏有傳統文化密碼的一些文化典范。他們想徹底和傳統決裂,徹底拋棄造成中國落后的封建傳統這個難堪的“包袱”,然后好走一條新的路。
他們認為可以引導自己走向新路的,只有西方文化。
可以說已經到了饑不擇食的地步。舉凡歐洲文藝復興以來的理性主義、工業革命以來的科技成果、十八世紀的啟蒙學說、十九世紀的寫實批判主義文學思潮、日本的明治維新、德國的社會主義學說,以及哲學上的實證主義、政治上的無政府主義等等,都成為當時的先進人士檢討和批判中國固有傳統的參照系、理論武器和實施的藥方。
陳獨秀說:“吾人倘以新輸入之歐化為是,則不得不以舊有之孔教為非;倘以舊有之孔教為非,則不得不以新輸入之歐化為是,新舊之間絕無調和兩存之余地?!保ā洞鹋鍎η嗄辍罚┖m說:“新文化運動的根本意義是承認中國舊文化不適宜于現代的環境,而提倡充分接受世界的新文明?!焙髞硭种苯亓水數卣f:“我是主張全盤西化的?!碑斎缓m后來對此有所解釋修正。
人們很容易憑感覺推斷,認為傳統是不會斷裂的。但是,如果在特定的歷史時刻,比如中國的清末民初到五四時期,一些具有克里斯瑪(Charisma)特質的人物,即那個時代的具權威性的人物,并且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大批時代精英,比如陳獨秀、胡適之、李大釗、魯迅、傅斯年、錢玄同、吳虞等,一起站出來挑戰傳統,向傳統發起總攻,在整個社會形成風潮,縱使傳統不致根本裂斷,也必然大大減弱或失去傳統得以傳衍的“所必需的擁護”。
五四新文化運動高高舉起的兩面旗幟,是德莫克拉西(Democracy)和賽因斯(Science)兩位先生,即民主和科學。當時激烈的反傳統,也是想為德、賽兩先生的通行無阻鋪平路基。90年后的今天,我們仍然需要民主和科學的精神,而且深感德、賽兩先生的缺失和可貴。但五四之后的20世紀中后期以至于后來,科學主義形成一種普遍的思潮,在日常生活和學術領域占壓倒之勢,這固然是一種社會進步,可是泛科學主義的結果,使得科學一詞在科技領域之外容易流于口號,而且偽科學、假科學因之而興。
其實科學并不是萬能的,在藝術與人文的創造領域,科學有時會顯得無能為力。在涉及人類的細微情感問題,科學就插不上嘴了。男女之間的愛情,靠戀愛雙方的愛的信息傳遞,用愛來交換愛,而不是靠抽象的科學分析??茖W是要把問題說清楚,愛情的特點恰恰是說不清楚。宗教與信仰問題,也不合于科學的旨趣。詩歌、音樂等藝術與文學的創作和欣賞,天份、體驗和情感比科學要重要得多。甚至一些陋習和不良嗜好,比如賭博和吸食毒品,法律和科學也不能完全從根本上解決問題。王國維在上世紀初曾寫過一篇文章叫《去毒篇》,他認為解決這兩個問題,對有文化的階層可以通過藝術,對沒文化的階層,宗教能解決相當一部分問題。
科學主義對傳統文化和文化傳統也是有相當殺傷力的。如果用科學作標準,古代的許多東西都要不得了。老子、莊子、屈原、司馬遷、杜甫、程朱、王陽明,都談不上什么科學。朱子提倡的讀書方法,是“虛心涵泳、切己體察”八個字,也不好用科學來衡量。晚唐司空圖寫的《二十四詩品》,雄渾、沖淡、典雅、曠達,列了一大堆,都跟科學沒有關系。中國的寫意畫,也無所謂科學。中醫,望氣切脈,至今科學難以解釋得通。20世紀的許多學者都不相信中醫。魯迅不相信,連家世顯赫的大史學家陳寅恪,他的曾祖、祖父都擅長中醫,他還是不相信。但中醫的治療效果不容置疑。完全用科學來解釋傳統文化,有時難免遇到困難。
所以科學是一把雙刃劍,一方面對引導人們走向現代文明可賦予理性和方法,另一方面卻讓人們以科學為口實失去對傳統的溫情。以西方文化為主要參照系的五四的反傳統思潮和后五四時期的科學主義的盛行,是使本民族文化傳統流失的眾多原因中的一個因由。因為中國古代文化里面缺少科學的傳統,如果以“科學”作為決定去取的理由,我們過去的許多東西都要不得了。
五四反傳統思潮所打擊的主要是傳統文化的核心價值,即封建專制制度和維護封建制度的以“三綱五倫”為代表的儒家倫理,也就是中國文化的大傳統。人類學家一般把占據社會主流位置的文化型態及其傳衍,叫做大傳統,把民間文化和民間信仰的世代相傳,叫做小傳統。小傳統往往由一種集體無意識來維系,變易得相當緩慢。五四先進人物把家庭和家族罵得一塌糊涂,但五四時期和五四以后,中國的家庭和家族照樣運轉,看不出有什么根本性的變化。當然覺醒的青年離家出走,或追求愛情、或留洋、或投身革命,是后五四時期文學作品常見的主題,但悲劇往往發生在出走者的身上,家庭并沒有因之發生太大的變化。遭到五四精英痛批的“孝”這種家庭倫理的核心價值,在后五四的一段相當長的時期,仍然是維系家庭血緣紐帶的基本規范。
對小傳統的大破壞,是五四過了50年之后的所謂“文化大革命”。五四反傳統基本上是理性的運動。理性地反傳統,是思想和思想的沖突。非理性地反傳統,是情感的發泄,直接遭殃的是民間文化、民間習俗和民間信仰。動亂時期甚至連每個家庭對傳統文化遺存的零星收藏都大部分付之一炬了。更不消說鼓勵子女揭發父親、妻子揭發丈夫、學生揭發老師、同事揭發同事、朋友揭發朋友、街坊揭發鄰里。稍帶一點傳統意味的社會倫理,全部蕩然無存。全民大揭發所引發的社會倫理的危機,至今還沒有完全修復。還有當時的風氣影響所至,六七十年代的全民“亂穿衣”:女人穿男人的衣服、中學生穿農民的衣服、知識分子穿工人的衣服、工人穿軍人的衣服,實際上這是一次全民的大“易服色”。傳統社會把“易服色”看成是文化禮儀變遷的大事?!皝y穿衣”不僅是文化傳統流失的表現,也是禮俗錯亂、失掉傳統的表現。五四的反傳統,是學問與知識的清理,縱使批判得過了頭,也是有識之士的激憤。六七十年代的反傳統,是無知者對傳統的毀壞。
當今的中國,我們中國人身上保留的本民族傳統文化的痕跡是越來越少了。香港中文大學校長金耀基先生是專門研究傳統和現代化的社會學家,他在談到中國文化的現代命運的時候有一句名言,他說:“20年代不想看,80年代看不見?!贝_實如此。2003年8月3日,法國《費加羅雜志》刊載聯合國科教文組織駐中國代表漢學家讓—呂克·多梅納克的一篇文章,其中寫道:“中國傳統文化令人迷惑。對于一個經常接觸中國傳統文化的人來說,這種文化有時會給人以垂死的印象,有時又會讓人感覺到他的活力。這種矛盾現象產生的原因何在?現在是什么使得中國與自身脫離?”
中國為什么“與自身脫離”?難道是因為要走向現代化嗎?日本已經走向現代化了,為什么日本人沒有和自己的傳統脫離?臺灣在現代化方面一度比大陸先行一步,可是臺灣保存的傳統禮俗和人文傳統比大陸的情況要好許多。所以我們面臨一項不能繞開的任務,就是要重建我們的文化傳統。如果你覺得原來的傳統有毛病,不那么好,那只有想辦法去改造它、建設它、完善它,使它變好。因為你不能真正做到拋棄傳統(長時期我們的口號是和傳統“徹底決裂”),你也無法重新選擇自己的文化傳統。因為你是中國人,你是華夏子孫,即使住到外國去,你的華夏血統也改變不了。
因此五四以來的反思批判傳統和現代文明的建構過程,一直隱含著兩個不容回避的問題:第一、如何重新詮釋文化傳統的價值?第二、實際上有一個民族文化的認同問題。因為清末民初到五四、再到后來,罵自己的文化、罵自己的國家、輕賤自己的民族,一切都惟西方是舉,只知有西,不知有東,已經成為時尚,成為潮流。那么作為中國人,你的文化認同究竟在哪一方呢?當今的世界,現代化的浪潮,使游戲規則國際化、經濟全球化、市場一體化,中國如果想在世界舞臺上保留住自己的位置,更需要她的忠實的兒女學會如何適應國際環境、如何整合自己、健全自己、發展自己,而不是消滅自己。這就需要有中國傳統文化的根基。不然的話,你將不知道自己是“誰”,行動的時候,不知道是“誰”在說、“誰”在做。
作家龍應臺在卸任臺北市文化局長之后,寫了一篇題目叫《紫藤廬和星巴克之間》的文章,其中說:“‘現代化’是很多開發中國家追求的目標;‘全球化’是一個正在急速發生的現實,在這個現實中,已開發國家盤算如何利用自己的優勢,開發中國家在趁勢而起的同時暗暗憂慮‘自己不見了’的危險。那么,‘國際化’是什么呢?按照字義,就是使自己變得跟‘國際’一樣,可是,誰是‘國際’呢?變得跟誰一樣呢?”她的追問可以讓我們變得清醒。她以前長期住在德國,她為歐洲傳統保護得完好感到震撼。她說她滿以為會到處看見歐洲人的“現代”成就的驕傲展現,但是不斷撞見的,卻是貼近泥土的默不作聲的“傳統”。
現代化和傳統的重建,都不應該是表面文章,需要扎扎實實地做,需要非凡的創造力,需要用文化搭建和傳統銜接的橋梁。改革開放以來,隨著國家經濟實力的增強,在現代化建設過程中,實際上并行一個恢復記憶、連接傳統、重建傳統的過程。不能說我們在這一方面沒有明顯的成績,但由于長期與傳統文化脫節,似乎一時還不能完全找到與傳統銜接的最佳途徑。“病篤亂投醫”、“事急亂穿衣”的現象,每每有之。人們看到的,大都是比較淺層的模仿或沒來由的懷舊,而缺乏民族文化傳統的深層底蘊。
文化傳統的更新與重建,是民族文化血脈的溝通,如同給心臟病患者做搭橋手術,那是要慎之又慎的。我同意龍應臺的話:“傳統不是懷舊的情緒,傳統是生存的必要?!比绻覀冏叩健⒆龅竭@樣一種境界,傳統就活在我們中間了,我們每個人既是現代的又是傳統的,它的優秀者必成為涵蘊傳統味道的現代人。
(編輯 孫騰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