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4月,上海復旦大學發生投毒案,震驚全國,并喚起了很多人對當年清華大學投毒案的記憶。兩起案件同為高校投毒案,但結果卻全然不同:前者得以迅速破案,后者歷經19年仍撲朔迷離。這讓很多關心該案的人感覺不公平,在網友們高漲的嚴懲兇手的呼聲中,清華大學投毒案受害者朱令的父母又看到了一些新的希望。
對于他們來說,女兒19年前被人投毒至今真相不明,是一輩子無法愈合的傷害。朱令案背后,到底有著怎樣不為人知的過去?案件的進展如何?朱令父母又是如何度過這坎坷的19年?帶著這些疑問,2013年5月14日,本刊特約記者深入探訪朱令一家人的生活。
“我已經失去一個女兒,
不能再失去另一個了”
朱令家住在北京市東南二環。19年前,朱令中毒之時,這套房子還是新居,家具也都是全新的,但現在一切變得陳舊。白綠相間的地板革、打著補丁的皮沙發,天花板的白灰層也早已起皮脫落。
同樣讓人嘆息的還有朱令。這個19年前面容嬌美、學習成績優秀,同學眼中的完美女生,如今因為鉈中毒損傷,變得讓人心疼不已—她的智力、視覺、機體和語言功能都沒有恢復,美好前程盡失,生活無法自理。每天的生活除了去醫院進行康復治療,只能在家里待著。
陪伴她的是永遠不離不棄的父母。這些年,無論是出現在鏡頭前,還是面對來訪者,父親吳承之都是閉著眼睛述說著關于女兒的一切。這樣的表情,似乎是想把自己沉浸在痛苦的回憶中,又不想讓人看到他的悲傷。
曾經,他們擁有兩個優秀女兒,可是,大女兒未滿21歲,就在一次爬山活動中意外身亡。沒想到,小女兒朱令在21歲時被人下毒致殘。如花的年紀,如錦的前程,一朝中斷。這樣殘忍的現實,讓父母怎么能不一夜心碎,一夕白頭!
吳承之的思緒回到了19年前。
吳承之和朱明新夫婦倆都是“文革”前的研究生、高級工程師,曾有一個幸福的家庭。1994年11月24日,是朱令21歲的生日。往常,吳承之夫婦一般都在家里給女兒過生日,但是這一天,朱令要準備專場演出,吳承之就和女兒在清華大學附近吃飯,替她慶祝生日。點菜時,朱令告訴父親,自己這幾天肚子有些不舒服,吃不下東西。
“那你就簡單吃點?!眳浅兄f。對于女兒的不適,吳承之以為是排練和上課累的。
事情并不像吳承之想的那么簡單。幾天以后,朱令開始出現奇怪的癥狀:起先是肚子疼,接著胃部不舒服;12月初,她的頭發開始大把脫落,僅僅幾天時間,頭發就掉光了。住院治療讓朱令的病情得到了緩解,頭發也慢慢長出來了,但是并沒有查出病因。
寒假過后,朱令返校堅持上了10多天的課,但病情又復發,她只能又去醫院進行檢查。3月中旬,朱令的癥狀迅速加重,開始出現面部肌肉麻痹、眼肌麻痹,并逐步轉入嗜睡狀態。3月27日,朱令自主呼吸消失,不得不依靠呼吸機維持生命。
隨后,醫生告訴吳承之夫婦,朱令的病情非常嚴重,隨時會有生命危險,讓他們要有思想準備。
母親朱明新一聽這話嚇得腿都軟了。“要不惜一切代價搶救女兒?!彼龑︶t生說,“我已經失去一個女兒,不能再失去另一個了。”
5年前失去大女兒后,吳承之夫婦備受打擊,很長一段時間都沉浸在悲痛中。很多時候,他們更愿意把關于大女兒的記憶完全封存起來。各方面都很優秀的小女兒成了他們最大的安慰,他們把愛全部傾注到小女兒身上。
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厄運怎么躲也躲不掉。
“只要還有一口氣在,
我們就不會放棄!”
女兒的身體一直很好,為什么會突然病得這么嚴重?吳承之夫婦的心中充滿了疑惑。直到1995年4月28日,疑問才得以揭開,朱令被確診為鉈鹽中毒,曾前后兩次被人投了鉈毒。
女兒被人投毒了?誰會給她下毒?吳承志夫婦猶遭五雷轟頂,他們怎么也想不通善良乖巧的女兒會被人投毒。當日,夫妻倆趕緊報了案。
案子始終不能偵破,朱令的病情卻越來越嚴重。鉈毒深深破壞了朱令的身體機能和神經系統,短短幾個月,她的大腦發生萎縮、五官扭曲、腿部肌肉萎縮、肺部肝部出現嚴重問題。好在經過3個多月的對癥治療以后,朱令總算死里逃生。
看著整天躺在病床上的女兒像個嬰兒一樣,從喉管里發出“咿……呀……咿……呀”的聲音,母親的心都快碎了。
那一刻,她仿佛回到了剛出生的時候,沒有意識、不能自理……她曾經的智慧與美貌被一場突如其來的鉈中毒摧毀得一干二凈。
“大女兒出了事,我怎么連自己的小女兒也保護不了?”朱明新在痛苦中自責、在自責中痛苦,她感到自己陷入了一個深深的黑洞。
面對現實,朱明新很快又變得異常堅強,“不管女兒變成怎樣,上天總算給了我們一個繼續照顧她的機會?!?/p>
“我曾經那么辛苦地把你養育大。現在,你又變成了一個孩子,那么,就讓我們重新來一次吧?!敝烀餍虏粮裳蹨I,默默地對自己說。她此時已不敢再有太多奢求,只希望女兒能活下去。
每天晚上,每隔兩個小時,朱明新和吳承之就要起身給女兒翻身、做吸氧治療或者處理大小便等事情。怕錯過時間,吳承之總會在臨睡前喝大量的水,以便每兩小時有尿意起床。這么多年來,他們輪流照顧女兒,已經形成了生物鐘,每次睡滿兩小時就會醒一次。
盡管夫婦倆小心翼翼地悉心照顧,朱令仍時不時地會接到醫院下達的“病危通知書”。2000年以后,由于肺萎縮嚴重,朱令多次住院急救。在隨后的幾年中,通過自身的鍛煉恢復,朱令肢體的運動肌能恢復了不少。但是在2005年,她的身體又開始惡化,一度呼吸衰竭,肺部水腫。夫婦二人再度墜入絕望的深淵。
威脅來自各方面,就連一次小小的感冒,都可能要了女兒的命。由于鉈的毒害,朱令的肺功能變得非常脆弱。2011年,感冒導致肺部感染,朱令又在醫院住了10個月,期間大部分時間都要靠呼吸機維持呼吸。僅僅這次住院,就花了將近60萬元錢。
不過在吳承之看來,女兒的生命力也是十分驚人的。盡管多次面臨死亡的威脅,但是她都頑強地挺過來了。
將近7000天的日子,他們每天都在重復著照顧的程序;面對高昂的治療費用,他們只能咬牙堅持、四處籌款。外人很難想象,吳承之夫婦二人是怎么熬過來的。不管怎樣,面對家庭的不幸和災難,他們沒有選擇逃避。
“我們不能崩潰,我們如果崩潰了,女兒怎么辦?”面對生活的不容易,他們總是這樣給自己打氣。
夜深人靜之時,吳承之常常會夢到兩個女兒小時候一起玩耍的情景,但是一醒來他就不愿意再回憶。
“她的病情能夠
減輕一點兒也行”
意外發生之前,朱令曾對父母說過自己的夢想,等從清華大學畢業后,就去美國留學。那時候,夫妻倆對女兒充滿信心,已經提前開始為她準備出國留學的費用。
然而,朱令的中毒完全打亂了他們以前制定好的計劃。但吳承之不愿意接受女兒夢想的破碎。投毒事件發生后不久,他一度非常樂觀,認為只要醫院治療有方、自己照顧得當,女兒就會有痊愈的那一天。然后女兒還會回到學校,繼續未完成的夢想。
吳承之的這種想法不是沒有根據。中毒以后,朱令并沒有完全成為一個植物人,有時她會突然認識一些東西或者想起一些事情。朱令的語文特別好,喜歡唐詩宋詞。有一次,吳承之隨口說了一句唐詩的上句,令他詫異的是,坐在輪椅上的朱令居然背出了下句。
吳承之夫婦欣喜無比,以為女兒的病情在發生根本性逆轉。
還有一次,吳承之意外發現,朱令對廣播十分感興趣。給她放廣播,雖然看不到表情,但是能夠感覺到她聽得很入神。
“這表明她的大腦一直還在進行思考,她想了解外界的一些事情。”吳承之說。
除此之外,吳承之夫婦也發現,朱令對大學同學記得特別清楚,雖然視力非常低下,但是憑借聲音,朱令還能“哼”出同學的名字。但是她的主要思維依舊還停留在19年中毒以前,她搞不清現在是哪一天,不記得自己當天吃了什么,也搞不清楚自己的年齡。在大部分時候,她都認為自己是22歲,這剛好是1995年她中毒昏迷的那一年。22歲那一年,時間在朱令的意識中停滯了下來。
吳承之總是盼望著奇跡會出現,他渴望著有一天,朱令能夠突然站起來或者神智完全清醒過來。但19年來,這樣的奇跡沒有出現。
遺憾的是,朱令這樣的舉動只是曇花一現,然后在很長的時間內再也沒有動靜。吳承之夫婦開始失望,有時甚至陷入絕望。幾個月甚至數年以后,當他們再次看到女兒類似的舉動時,就又升騰起了希望。
希望,失望,又是希望,又是失望……多年來,他們的心隨著女兒的病情起伏漲落。在反反復復中,朱明新的心理變得異常敏感,朱令的任何風吹草動都能讓她脆弱的心弦繃緊。
2004年的一天,由于勞累過度,朱明新不慎從椅子上摔下來,導致腦出血,必須做開顱手術。由于治療及時,朱明新撿了一條命。這個手術給朱明新留下了很大的傷疤,左側額頭拳頭大的一塊頭蓋骨沒有了,換來的是一塊鈦合金板,仔細查看依舊可以看見一枚螺絲釘的凸出痕跡。幸運的是,她并沒有留下什么后遺癥。
這次事故,朱明新在醫院住了兩個月,而后又在家里養病半年。對吳承之而言,這幾乎是他一生中最為艱難的時期,不僅要照顧朱令,還要照顧朱明新,但他最終還是挺了過來。在最艱難的時候,吳承之一次又一次地告訴自己,他是家里的頂梁柱,絕對不能倒下。如果他倒下了,朱明新也會垮掉,女兒也就難以活下去了。
然而,看著重病的女兒,吳承之夫婦越來越悲觀,他們不知道自己還能照顧女兒多久。如果他們走了,朱令該怎么辦?于是,他們時不時就有了老兩口“無論誰最后一個走,就帶著女兒一起離開這個世界”的想法。
這只是最壞的打算,隨著歲月流逝,朱明新和吳承之對女兒的病情也坦然了很多。只要她好好地活著,不感冒、吃好睡好,他們就很滿足了。對朱令原本可以擁有的美好未來,他們已不再奢望。
朱令多年以來的康復訓練也一直沒有停止?!熬褪撬軌蚩祻鸵稽c點,對我們也是一種很大的安慰和鼓勵?!眳浅兄f。
朱令似乎也理解父母的良苦用心,她一直十分配合地進行著康復訓練,盡管行動異常艱難。如今,吳承之從背后抱著她,她居然能夠在一天的時間內做100多個“蹲下、站起來”的重復動作,每次都能做30多個。而每次做完以后,吳承之常常累得滿頭大汗。朱令130多斤的體重,對他而言是個不小的壓力,但是這已經比前些年超過160斤的體重輕松多了。
在情緒好的時候,朱令還會坐到鋼琴前,用一只手彈出一些簡單的旋律。在吳承之看來,這應該算是一種好兆頭。
這些年,吳承之夫婦盡量努力讓自己好好地活著。盡管隨著年紀越來越大,他們已病痛纏身,容顏衰老,但卻不憔悴,從他們的臉上可以感受到無限溫暖的光輝。他們需要用這樣的光輝,為女兒帶來溫暖。
“我們需要給孩子一個交代”
讓人遺憾的是,19年之后的今天,朱令被投毒還是一個懸案。
19年來,盡管吳承之夫婦的絕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治療和照顧女兒身上,但他們并沒有放棄尋找真相。
吳承之夫婦一直堅定地認為,投毒者的范圍很小。當時北京市有鉈這種物質的實驗室或者單位屈指可數,能夠接觸到鉈并對其毒性有比較深入的了解而且清楚朱令生活細節的人更是屈指可數。1995年,北京警方確定了她的一個室友為最大嫌疑人,但是不久就將其排除。
警方的說法是,他們并不能肯定就是該室友所為,而由于投毒以后時間跨度較大,很難取證,因此難以破案。
吳承之夫婦并不認為朱令被投毒找不到蛛絲馬跡?!昂⒆又卸镜恼嫦嗟降资鞘裁矗课覀円恢笨释玫揭粋€說法!只要我們還活著,就不會放棄這樣的努力,我們需要給孩子一個交代?!敝烀餍抡f。
歲月雖然在流逝,但并沒有磨滅朱令投毒案在吳承之夫婦腦海中的一些細節,所有的疑點、疑問常常就像放電影一樣在他們的腦海里浮現。吳承之怎么也想不通,就在他報案朱令被他人投毒以后,朱令所在的宿舍就發生了盜竊事件。蹊蹺的是,丟的居然是朱令的日常生活用品,如隱形眼鏡盒、口紅、洗發液、浴液等一些東西,其他同學卻沒有東西被盜。
在朱令中毒時,有一段時間她的頭發大把大把地掉,吳承之認為有可能是下毒者將鉈毒下到了洗頭膏中,但是后來洗頭膏卻不翼而飛了。
這些年,為了了解女兒中毒案的一些偵查信息,吳承之夫妻二人幾乎跑斷了腿,但是截至目前依舊沒有任何結果。
不久以前,在吳承之夫婦的委托下,包括以前為朱令代理的律師在內,朱令有了一個10名律師組成的律師團,他們希望在不久的將來,19年未解的投毒懸案能夠有所進展。為女兒維權,吳承之夫婦依舊保持了足夠的耐心與理性,他們希望自己能夠理性地為女兒討回公道。
近些年,吳承之的腦海里總是浮現他和朱明新現場觀看女兒最后一次登臺演講的樣子:1994年12月11日晚,已經飽受鉈毒折磨的朱令在北京音樂廳的聚光燈下,進行了她人生中最后一次演出,幾乎每個節目都有朱令。最后,隨著一曲古琴獨奏《廣陵散》的謝幕,朱令的表演也完美結束。但是他萬萬沒有想到,這竟然成了女兒最后的、也是最燦爛的舞臺絕唱。
到今年,吳承之已經72歲了,朱明新也71歲了。再過幾年,他們都不知道自己是否還搬得動女兒,他們希望能夠給女兒找一個合適的康復醫院,以便在那里進行專業的康復訓練。
隨著歲月的流逝,他們的人生之路越來越短,不知道有生之年能否等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