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工業革命以來,人類思想領域中出現了人文精神與科學精神的對立,這種對立并非是科學精神與人文精,神之間的天然不相容性造成的,相反,倒是人們的認識偏頗所致。從哲學上看,任何一種完整的關于人的哲學,無論是實證主義哲學,還是生命哲學,都體現了科學精神與人文精神的相容性、統一性;從純粹的科學意義上看,科學精神則具有塑造人的價值。在哲人科學家身上,人文情懷與科學理性的統一,往往得到了完美的體現。
[關鍵詞]人文精神;科學精神;融合性
[中圖分類號]D0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1-8372(2013)01-0068-04
反思人文精神和科學精神,在不同的地域和歷史階段,雖各有其特定的觸發媒介’但無論是18世紀西方浪漫主義對科學的詛咒,還是20世紀90年代中國人文學者在社會轉型期對市場價值的恐懼,他們共同反省的對象,都是社會物質生活進步與道德淪喪之間所表現出的二律背反。可以說,對現代科學技術價值的不同估價,造就了人文精神與科學精神的分野,因而對人文精神與科學精神的反思是與現代科學技術的發展結伴而行的。
一
西方世界自文藝復興之后,科學技術進入高速發展的工業革命時期。在這個時期盛行著一種人類征服自然的強烈沖動,科學技術的發展為人類達到自身的目的提供了強有力的手段。不斷擴大的工業化,改變了人們的生活方式與生活內容。當時,人們贊美、崇尚科學技術,相信科學技術能夠給人類帶來一個美好的未來。培根的“知識就是力量”的口號,響徹了歐洲大陸的上空。
然而,隨著科學技術的發展,人類盡管獲得了關于自然界的有效知識,并賴此建立起了一個工業文明的社會,卻并沒有因此而解決人生的價值與意義問題。人們發現,他們在對物的追求和向外部世界的攫取過程中,卻迷失了自我,喪失了內在的靈性。—方面,如席勒所看到的,隨著機器技術的發展,工廠制度的建立,工業文明把人束縛在機器系統孤零零的斷片上,機器的輪盤使人失去了生存的和諧與青春的激情。另一方面,人們在埋頭尋找知識的根據,并努力向外部世界攫取時,卻不追問人生意義的根據。這就是說,雖然科技的發展提高與擴展了自己的生存能力,社會也進入了一個更有保障、更舒適、更有生存主動性的階段,但現代技術一旦出現,就成了一種異己的客觀力量,反過來窒息了入的價值和意義。于是,浪漫主義應運而生。正如浪漫主義思想史家亨克爾所指出的,“浪漫派那一代人實在無法忍受不斷加劇的整個世界對神的褻瀆,無法忍受越來越多的機械式的說明,無法忍受生活中詩的喪失。……所以,我們可以把浪漫主義概括為‘現代性’的第一次自我批判”。在浪漫主義對工業文明的批判中,我們感受到了科學與人文精神的首次對立,這兩種精神的對立,在盧梭身上得到了充分的體現。
盧梭作為浪漫主義對工業文明發起沖擊的先驅,在人們對科學技術產生崇拜,并相信通過自己的理性,可以掌握自然規律,進而推進社會進步的時代氛圍中,從現象的層面批判了科學精神導致的種種不良影響。
盧梭認為,科學的發展泯滅TA的本性,使人性受到壓抑。他贊美原始的自然狀態,“那時我們的風尚雖是粗樸的,然而卻是自然的,從舉止的不同,一眼就可以看出性格的不同。”相反,在他那個時代,“我們的風尚流行著一種邪惡而虛偽的一致性,每個人的精神仿佛是同一個模子里鑄出來的。”因此,科學技術的發展,文明的進化,使人性受到壓抑。
盧梭把科學技術看成是道德淪喪、社會奢侈腐敗的主要原因。科學技術生產閑逸,而閑逸又引起奢侈,并進而導致勇敢、尚武與德行的喪失。因此,盧梭認為是貧困使法蘭克人戰勝了高盧人,撒克遜人征服了英國。羅馬帝國吞噬了世界的財富,卻在奢侈中敲響了自己的喪鐘。因而盧梭宣稱,人類應該擯棄科學技術,返回到自然純樸的原始生活。人的價值不在于他有知識、有智慧,而在于他有道德、有情操。盧梭這種文明與自然對立的思想,揭開了近代人文精神與科學精神二分的序幕。
事實上,在盧梭之前,17世紀哲學家帕斯卡爾就對工業文明進行了批判,并直指其基礎。作為與笛卡爾同時代的哲學家,帕斯卡爾在笛卡爾提出計算、技術理性的邏輯時,提出了心靈的邏輯。在他看來,笛卡爾的理性主義哲學對科學太偏心,對人太漠視。理性是不可能認識人生的,心靈有其自身的邏輯,那是理智所不能把握的。如果說唯理主義重思維的邏輯形式,那么,心靈的邏輯關注的則是生命存在的問題。他將精神區分為兩種:第一是幾何精神,這種精神具有分析精確、習慣于從某些公理出發并依據這些公理推演出真理的特性;第二是敏感性精神,這種精神既非笛卡爾的理智能力,亦非經驗主義的感知能力,而是類似于藝術家所擁有的那種微笑的感受性,敏銳的洞察力。這兩種精神的區別,可以看做是人們對科學精神與人文精神對立的早期表述。
在盧梭之后,有科學精神與人文精神對立思想傾向的思想家中,有非理性主義哲學家叔本華、尼采,他們對理性的否定,其實質也是對以理性為代表的科學精神的否定,與此同時,他們張揚生存意志、權力意志,根本原因在于他們認為生存的意義只能在人自身的世界中去尋找,而相信實證科學、進化論是不足以彌補價值觀念的空白的。
自然科學與人文科學的對立,在新康德主義哲學家李凱爾特那里,是價值的有無,價值是區分自然和文化的標準。他認為一切自然的東西都不具有價值,不能看做財富,可以不從價值的觀點加以考察;反之,一切文化產物都必然具有價值,都可以看作是財富,因此,必須從價值的觀點加以考察。從這一點出發,他把科學分為自然科學和歷史的文化科學,并將他們對立起來。一方面,自然科學把與任何價值都沒有聯系的事物和現象看作自己的對象,它的興趣在于發現對于這些事物和現象都有效的普遍聯系和規律。另—方面是歷史的文化科學。文化產物必定是具有價值的,必須從價值的觀點加以考察。他說:“通過與價值的這種聯系(這種聯系或者存在或者不存在),我們能夠有把握地把兩類對象區分開來,而且我們只有通過這種方法才能做到這一點。”自然科學與文化科學的對立,從學科性質及其在解決人類知識的不同方法上看,依然透露的是兩種精神的對立。
在法蘭克福學派那里,他們對科學精神與人文精神的對立表述,是通過對當代發達工業社會的分析與批判來昭示的。在法蘭克福學派看來,由啟蒙理性發展而來的現代技術,如同巫婆和術士無法駕馭自己呼喚出來的魔鬼一樣,在發展過程中走向了反面,霍克海默、阿道爾諾、馬爾庫塞等對現代技術使人類沉倫于新的野蠻之中深有感觸,他們共同強調技術理性的文化工業具有排擠個體、控制大眾的作用,因而企望把人從技術文明的壓抑中解放出來。
二
科學精神與人文精神的對立在西方社會思潮中似乎一直沒有間斷過,這種對立應該說并非是科學精神與人文精神天然的不相容性造成的裂痕,事實上,它是人的認識偏頗所致。這里既有所謂科學主義的偏激,也有人文主義的偏見。其根源與狹隘的科學觀和文化觀有關。其實,所謂人文精神應當是整個人類文化所體現的最根本的精神,或者說是整個人類文化生活的內在靈魂。它以追求真善美等崇高的價值理想為核心,以人自身的全面發展為終極目的。因而不能將人文精神僅歸結為“文人精神”或“人文科學的精神”,更不能認為只有人文科學或人文文化活動才充滿著崇高的理想,才關注著人的自身發展。
如果超越狹隘的科學觀和文化觀,我們就不難發現,科學世界本身也是一個十分豐富的人文世界;科學在創造物質文明的同時也在創造著精神文明;科學在追求知識和真理的同時也在追求人類自身的進步和發展;它像人類其他各項創造性活動一樣,充滿著生機,充滿著最高尚、最純潔的生命力,給人類以崇高的理想,永遠激勵著人們超越自我,追求更高的人生境界。因此,作為整個人類文化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的科學活動,它們體現的精神本身就是一種人文精神,更確切地說,是人文精神的不可分割的重要組成部分。可以說,科學精神同藝術精神、道德精神等文化精神不僅在追求真善美的最高境界上是相通的,而且是不可分割地融合在一起的。那種將科學精神與人文精神截然分開并且對立起來的觀點,是根本站不住腳的。應當看到,離開人文精神的“科學精神”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科學精神,而離開科學精神的“人文精神”也只是一種殘缺的人文精神。
因為一種完整的關于人的哲學總要研究人的認識、意志、情感三個方面,以及它們之間的相互關系,19世紀西方的各派哲學的主要分歧是由研究對象的側重一或偏重于認知,或偏重于意志,或偏重于情感一以及對三者之間的關系不同看法而引發的。但偏重于研究認知的學者并不是不關心人的意志和情感,強調人的意志與情感者也并不完全排斥認知對于人生的意義。
以人們心目中張揚科學精神的實證主義為例,第一代實證主義者穆勒“認定自然科學的方法是研究政治學的適當規范”,但他反對用“決定論”或“必然論”來支配人生:“我們的地位雖則是由環境造成的,然而我們自己的愿望卻能造成這些環境;意志自由原理中真正具有啟發力、興奮力的東西,就是我們有真實權力造成我們自己個性的信念,我們的意志因影響我們某幾種環境便能改變我們將來的意志的習慣或能力。”所以他很注重道德和教育問題。斯賓塞努力強化人們關于社會進步的觀念,認為進化是普遍規律;同時他認為,社會越進步,人的自由度也越大,社會各成員問的“同等自由律”,乃是建設一個理想社會的根本原則。他們講的自由,當然是包括人在認知、意志和情感諸方面的自由發展。孔德把人類社會發展分為科學階段、形而上學階段、科學_工業階段,但他也不是只講“科學”而不講“人文”的,他的人文情懷表現為強調“人類生活的真正目的”是吾人道德天性的完成,強調發揮“合乎人類天性”的情愛和社會同情心。人們指責第二代實證主義的美國實用主義是“非理性主義”,這恰恰證明了在他們身上,科學精神與人文精神是統一的;“至于第三代實證主義—_羅素、維特根斯坦的邏輯實證主義—一在求真的知識問題上,他們確實是十分徹底的科學主義,但羅素亦以研究倫理道德、情愛等問題而聞名于世,后期維特根斯坦更是轉向貼近人生的日常語言哲學的研究。”
再以被人們視作非理性主義的生命哲學和精神分析學說為例,只要認真讀一讀他們的著作,就可以發現像柏格森、弗洛伊德、榮格這樣一些現代人文主義者并沒有排斥科學的知性精神,正像許蘇民所指出的,“活躍在他們的心靈中的,仍然是一顆體現著科學的知性精神的靈魂。”柏格森在其《創造進化論》一書中就指出,創造進化的主體雖然是人的生命,然而創造進化的方向必然由科學知性精神來選定,人們只有在憑借知性把握自己的時候,行動才有真正的自由,“知性的作用在于指導行動”。而弗洛伊德和榮格的精神分析學說,都是憑借大量的臨床治療經驗來揭示人的非理性的深層心理的。他們的研究對象是人的非理性的精神心理,但他們所使用的方法則是科學方法。這表明科學精神與人文精神并不必然是相互對立的,相反,他們是共同地構成完整的人類思想的不可分割的組成部分。
我們強調科學精神與人文精神的統一,主要著眼于它們在精神實質和深層底蘊上的相通性與互補性。哲學家皮爾遜毫不留情地批駁了“科學的成長消滅了生活的美和詩意”的錯誤觀點。同樣,德國哲學家卡西爾把科學視為“人類文化最高最獨特的成就”,“全部人類活動的頂點和極致”,“人類歷史的最后篇章和人的哲學的最重要主題。”因此,我們可以斷言:科學價值在某種意義上即是人的價值,科學精神在某種程度上也是人文精神。
在這里,有布羅諾烏斯基在《科學和人的價值》中的研究為證。他論證說,科學以追求真理為目標和最高價值。由于不是教條而是過程,追求真理的人必須是獨立的。科學把對獨創性的熱愛作為獨立性的標志,科學發現必須具有獨創性。獨立性和獨創性對科學的意義要求我們把價值放在異議上,因為異議是智力進化的工具,是科學家的天生活動。沒有異議就沒有科學,沒有異議的人根本不會成為科學家。異議本身不是目的,它是更深刻的價值即自由的標志。學術自由必然導致差異和分歧,而穩定進步的社會又必須把觀點各異的人粘合在一起,發展的科學也必須把歷史傳統和未來革命聯系在一起,因此寬容成為科學不可或缺的價值。“科學中的寬容是一種積極的價值,其精神實質在于:承認給他人觀點以權利還是不夠的,還必須認為他人的觀點是有趣的和值得尊重的,即使我們認為它是錯誤的,因為在科學探索中犯錯誤是不可避免的,是由科學和人的本性決定的。這一切就是科學的精神價值,即科學精神所塑造的人的價值。”
同樣,現代科學精神是在現代科學基礎之上產生出來的,它反映了現代知識中,關于自然的認識和關于人的認識的相互關聯,也表現了這個時代人類日益意識到自己與周圍的環境世界息息相關的特點,因此現代科學精神的一個重要特征就是與人文精神的交融。在現代科學中,尤其是量子力學誕生后,許多科學家領會到“純自然現象”并不能用“純科學方法”研究透徹,在對自然的研究中,總會牽扯到人,涉及與觀察物體的相互作用,傳統科學中被絕對化了的那種確實性、精密性、必然性,受到了人文精神的不確定性、模糊性等等的“中和”,科學視野中的世界也浮現了人的影子,并從科學意識上看到了人文精神的重要性。
在一個開放的社會里,無論自然科學和技術的發展使社會物質財富如何獲得極大豐富,人們同樣不能忽視宗教、倫理、道德、審美、藝術、哲學、意識形態等人文文化形式在社會文化生活中的支柱地位。正如自然科學和技術日益全面影響到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科學精神與人文精神的融合得到了完美的體現。我們可以看到諸如馬赫和馬赫爾遜的啟蒙和自由、懷疑和批判、歷史和實踐、兼融和寬容、謙遜和進取的精神氣質,皮爾遜的自由思想的倫理學,以及對“研究人”和“研究的熱情”的推崇,對“市場人”和“市場的熱情”的貶斥,愛因斯坦融經驗論、約定論、整體論、理性論、實在論于一體的多元張力哲學思想,他對開放的世界主義、戰斗的和平主義、自由的民主主義、人道的社會主義的向往,以及他的科學觀、教育觀和宗教觀,無不體現出濃厚的人文精神和人文情懷,而他對生命的意義和人生價值的理解,對真善美的追求,他的獨立的人格、仁愛的人性、高潔的人品,使他成為科學精神和人文精神有機結合的化身。因此,作為科學文化和人文文化承載者、締造者、溝通者的哲人科學家,可以當之無愧地稱為科學的人文主義者。
總之,無論從理論上看,還是從實踐上看,科學精神與人文精神之間的關系,只能是融合的、統一的,它們共同地構成了現代社會文化的基礎,既不可或缺又并行不悖。
[責任編輯 張桂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