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儒家仁愛是建立在親疏遠近、尊卑貴賤等級基礎上的“等差之愛”,具有同心圓式的由近及遠、推己及人、層層擴展的特點。具體體現為仁者自愛,身心和諧;孝悌之道,家庭和諧;泛愛濟眾,人與人和諧;萬物一體,人與自然和諧。繼承發揚儒家的仁愛精神,培養同情他人、關心他人和愛護他人的社會公德意識、熱愛、保護自然環境的自覺意識,實現社會的全面和諧。
[關鍵詞]仁愛;自愛;孝悌;泛愛濟眾;萬物一體;社會和諧
[中圖分類號]B22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1-8372(2013)04-0001-08
儒家思想的核心觀念之一是“仁”,從孔孟到程朱,歷代大儒都把“仁”作為一種最高的道德準則,“仁”成為中國古代倫理道德的宗旨和根本,是人們立身處世、為政治國的指南和規范,是中華人文精神的集中體現。在中國古代,“仁”的內涵非常豐富,“仁”的范圍非常廣泛,幾乎統攝著一切美好的德性。謝無量《中國哲學史》列舉了47個德目,重要的如誠、敬、恕、忠、孝、愛、知、勇、恭、寬、信、惠、慈、親、善、溫、良、儉、讓、中、庸、恒、和、友、順、禮、齊、莊、肅、悌、剛、毅、貞、諒、質、正、義等,認為這些德目都體現了“仁”。“仁”字在《論語》中出現109次,孔子對“仁”從不同方面和角度作了全面深入的闡釋。“仁”的基本內涵就是“愛人”。孔子的學生樊遲向孔子請教什么是“仁”時,孔子回答“愛人”。(《論語·顏淵》)儒家的仁愛是在承認親疏遠近、尊卑貴賤等級基礎上的“等差之愛”,所以具有同心圓式的由近及遠、推己及人、層層擴展的特點。
一、仁者自愛,身心和諧
“仁者自愛”出自《荀子·子道篇》:
子路入,子曰:“由!知者若何?仁者若何?”子路對曰:“知者使人知己,仁者使人愛己。”子曰:“可謂士矣。”子貢入,子曰:“賜!知者若何?仁者若何?”子貢對曰:“知者知人,仁者愛人。”子曰:“可謂士君子矣。”顏淵入,子曰:“回!知者若何?仁者若何?”顏淵對曰:“知者自知,仁者自愛。”子曰:“可謂明君子矣。”
類似記載又見《孔子家語·三恕篇》。我們分析孔子對子路、子貢、顏淵三位弟子同樣問題回答不一樣所下的不同的判詞就會明白,孔子把知人愛人,看得比為人所知和為人所愛重要;把自知和自愛,又看得比知人和愛人重要。作為一種道德實踐,仁者愛人的基本精神與價值取向在于為他人而奉獻自我。然而, 對仁道的理解如果僅僅停留在對“為他”(“愛人”)向度的單純強調之上,則仁道就可能陷入一種對行動者自身缺乏積極價值關懷意涵的片面的自我否定。于是,“仁者愛人”的“愛人”也就必然趨于蒼白、僵硬,或者出于外在道德規范的強制約束,或者出于行動者的刻意、造作,而缺失由內而生的植根于行動者生命本源的內驅力。因而,作為對儒家仁道倫理的全面理解,在“為他”的深處還體認到“為己”,這就是顏淵所說的“仁者自愛”[1]。儒家的仁愛要從自愛開始,以自愛為起點。一個不知自愛的人,即使愛人,也可能以其昏昏,使人昭昭。當然,人不能以僅僅滿足或停留在自愛,甚至以自愛為中心,而應該不斷擴展仁愛的境界,提升仁愛的層次。
自愛既是對肉體的自愛,更是對道德人格的自愛。在儒家典籍中,對生命的珍愛就是重視生命的價值,如《尚書》云:“正德利用厚生。”《易傳·系辭上》更謂:“天地之大德曰生。”子路問死是怎么回事,孔子答:“未知生,焉知死?”(《論語·先進》)顯然,孔子重“生”而不究“死”,他把關注的重心始終放在現實人生上。孟子承認“生”“我所欲也”(《孟子·告子上》),且謂“知命者,不立乎巖墻之下。”(《孟子·盡心上》)“天下之本在國,國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孟子·離婁下》)把個人為家庭、國家、天下根本的道理說得再明白不過了。荀子更謂:“人之所欲,生甚矣;人之所惡,死甚矣。”(《荀子·正名》)儒家認為敬養父母以保全身體為前提,《禮記·祭義》篇曰:“身也者,父母之遺體也,行父母之遺體,敢不敬乎?”《孝經·開宗明義》篇曰:“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孟子曰:“事,孰為大?事親為大。守,孰為大?守身為大。不失其身而能事親者,吾聞之矣;失其身而能事其親者,吾未之聞也。”(《孟子·離婁上》)保全身體以至發膚,是孝行的起碼要求,是最初步的踐行孝道。敬養父母以保全身體為前提,如果毀傷身體,自身殘疾,就不能盡到敬奉父母的責任;即使身體健全,但品行不端,名聲有損,也是盡不到敬養父母的職責的。因此,全身是事親的前提,而全身又是為了更好地敬養父母,實現孝道。可見,儒家非常重視現實生命的價值,包含了肉體生命(身)和道德生命(心)。
儒家認為人的身與心是渾然一體的,言身必言心,言心必言身,兩者既是不可分割的,也不是二元對立的。“仁”與身心有密切關系。郭店楚簡中的“仁”字,都寫作上“身”下“心”的“ ”;而最新公布的上博簡中的“仁”字,大多數與郭店楚簡中的“仁”字上“身”下“心”的寫法一樣。龐樸先生認為楚簡中“所要表達的仁愛的‘仁’字,一律寫作上身下心的‘ ’”,其之所以這樣寫,“也許表明他們對仁的理解……是每一個人的內心世界所具有的稟性,是受于天命、藏于身心、見于人情的德性,問題只在于你是如何用心而已。”[2]廖明春、白奚等進一步指出,“ ”字“‘從身從心’,即表示人心中想著自己、思考著自己,用當時的話說,就是‘克己’、‘修己’、‘成己’,用今天的話說,就是成就自己、實現自己、完成自己。”[3]對此,高華平不這么看,他認為“ ”字“從身、心”是《荀子·子道》《孔子家語·三恕》中所記載的顏回“仁者自愛”。如果將“身”字所從之“身”、“心”互相融和、互相貫注來看,“ ”已形成了與“身”、“心”二字字義既相聯系又相區別的“別一意”:“愛自身”或“自愛” [4]。成中英先生也從哲學上論證了“仁”與身、心的密切關系:“實際上仁是人性的核心,沒有仁,人就不能成為真正的人。仁作為能力的美德和行為的愿望由個人盡心盡力地實現,因此它便與心和身都有了聯系,并且在形成一個理想目標及實現這一目標的理想行為的過程中,將身心連在了一起。”[5]
儒家注重通過加強自我的修養追求心與身的和諧,認為這是與他人和諧相處的前提。孔子提出“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論語·憲問》)“以約失之者鮮矣”,(《論語·里仁》)“見賢思齊焉,見不賢而內自省也。”(《論語·里仁》)要求他的學生待人以忠心,接物以誠信,盡心盡力,盡職盡責,不自欺也不欺人,不欺心也不欺天。其學生,被后世尊奉為“宗圣”的曾子曾曰:“吾日三省吾身,為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傳不習乎?”(《論語·學而》)幫別人出謀和做事都要盡心盡力,和朋友交往要誠實守信,老師的傳授要時常溫習,這樣才能很好地修身養性。《孟子·公孫丑上》曰:“仁者如射,射者正己而后發,發而不中,不怨勝己者,反而求諸己而已矣。”《離婁上》曰:“愛人不親,反其仁。……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諸己,其身正而天下歸之。”《孟子·盡心下》曰:“仁者以其所愛及其所不愛,不仁者以其所不愛及其所愛”;“言近而指遠,善言也;守約而施博者,善道也。……君子之守,修其身而天下平。”說的都是“仁愛”應反求諸己,正己正人,推己及人,用今天的話說就是“從我做起、從自己身邊的小事做起”,也即“仁者自愛”之“仁”。
后儒對“仁者自愛”身心也不斷有所發揮,漢代的楊雄在《法言·君子》中曰:“人必其自愛也,而后人愛諸;人必其自敬也,而后人敬諸。自愛,仁之至也;自敬,禮之至也。未有不自愛敬而人愛敬之者也。”這段話強調了人要自尊自愛。自尊自愛是關愛他人的必要前提。一個自暴自棄的人,不會對他人產生友好行為。喪失了自信心和責任感的人,也常常對別人采取損害的行為。北宋張載曰:“以愛己之心愛人則盡仁。”(《正蒙·中正》)王安石在《荀卿》一文中曰:“愛己者,仁之端也,可推以愛人也。”是說自愛是仁的開始,由此可以推廣到對別人的愛。明代呂坤的《呻吟語》還提出了“自愛自全之道”。自愛不是自戀,是自律、自尊、自強。一方面,依推己及人的原則,一個人如果不知自愛,沒有自己的情感體驗,如何能夠愛人呢?自愛與愛人是相通的。另一方面,自愛不僅是自己對自己的事情,也要在人—我關系中實現,即有被他人尊重的要求。一個人如不自愛又何來他人愛己的需求呢?長期以來,我們過分強調愛人,沒有注意到自愛。沒有自愛作為基礎,愛人也是懸空的。
孔子認為,具有仁德、身心和諧的人會活得長壽。《論語·雍也》曰:“知者樂水,仁者樂山。知者動,仁者靜;知者樂,仁者壽。”為什么“仁者樂山”?《尚書·大傳》曰:“子張曰:‘仁者何樂于山也?’孔子曰:‘夫山者□然高,□然高則何樂焉?山,草木生焉,鳥獸蕃焉,財用殖焉,生財用而無私為,四方皆伐焉,每無私予焉,出云風以通乎天地之間;陰陽和合,雨露之澤,萬物以成,百姓以饗,此仁者之所以樂于山者也。’”(《韓詩外傳·卷3》、《說苑·雜言篇》文并略同)朱熹《論語集注》:“樂,喜好也。……仁者安于義理,而厚重不遷,有似于山,故樂山。動靜以體言,……程子曰:非體仁知之深者,不能如此形容之。”《十三經注疏》引正義曰:“‘仁者樂山’者,言仁者之性好樂如山之安固,自然不動,而萬物生焉。……‘仁者靜’者,言仁者本無貪欲,故靜。……‘仁者壽’者,言仁者少思寡欲,性常安靜,故多壽考也。”在今天看來,一個具有高尚道德修養的仁者,懷有仁愛之心,胸懷寬廣,心平氣和,身體健康,這樣就能夠長壽。“仁者”所具有的這些心理素質和道德素質對于身體健康是非常重要的,是養生的基礎,是長壽的秘訣。《禮記·中庸》引孔子的話說:“故大德……必得其壽。”這不僅是對道德高尚的人的一種贊揚,還蘊含著豐富的科學依據。
“仁者壽”的觀點在后儒那里得到持續充分的詮釋。西漢大儒董仲舒在《春秋繁露》中曰:“仁人之所以多壽者,外無貪而內清凈,心和平而不失中正,取天地之美,以養其身,是其且多且治。”認為仁人沒有貪欲,內心清凈平和而中正,因而多壽。顯然,這是從養生學的角度對“仁者壽”做了詮釋。東漢儒家荀悅在所著《申鑒》中曰:“或問:仁者壽,何謂也?曰:仁者內不傷性,外不傷物,上不違天,下不違人,處正居中,形神以和,故咎征不至而休嘉集之,壽之術也。”也就是說,仁者既不傷害自己的身心,也不傷害他人他物;既不違背自然規律,也不違背倫理道德,這就是長壽之術。北宋大儒司馬光在詮釋“仁者壽”時說:“儒家曰:智者樂,仁者壽。蓋言知夫中和者,無入而不自得,能無樂乎!守夫中和者,清明在躬,志氣如神,能無壽乎!”在這里,司馬光把“仁者”詮釋為“守夫中和者”,“以中和為節”的君子,要求以“中和”為人處世,并認為這樣就能夠長壽。明代呂坤《呻吟語》卷3《養生》也曰:“仁者壽,生理完也。”什么叫“生理完也”?現代研究表明,人類正常的生命極限在150歲。現在人們的實際壽命之所以遠低于此,是由于生活方式不當或者心理狀態失衡而造成的自我傷害使生命機理得不到完善的緣故。一個“仁者”,身心和諧,各方面具備了有利于生命延續的全部積極因素,當然更有益于益壽延年了。
但是,為了實現生命的價值,儒家在特殊的情境下還敢于犧牲自己,成就道義。當面臨生死與仁義、生死與名節之間的重大抉擇時,儒家會毫不猶豫地慷慨赴死。孔子曰:“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論語·衛靈公》)當“仁”與“身”發生矛盾,不能兼得時,孔子又提出了殺身成仁的觀點。孟子曰:“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義者也。”(《孟子·告子上》)錢穆的詮釋可謂得儒學真義:“生必有死,死非孔門論學所重。孔門論學所重在如何生,茍知如何生,自知如何死。知有不該求生時,自知有不避殺身時。殺身成仁,亦不惜死枉生。所重仍在如何生。”[6]明末王夫之認為,“生以載義,生可貴;義以立生,生可舍。”(《尚書引義·大誥》)人生因行義而可貴,也可為義舍去生命,是對孟子“舍生取義”精神的繼承和發揚。“殺身成仁”、“舍生取義”,也就是肉體的自愛要服從于人格的自愛。換句話說,也就是以完善道德人格的“自愛”取代出于人的本能的生命自保的“自愛”。
二、孝悌之道,家庭和諧
“仁”的最初含義是指人與人的一種親善關系。《說文解字》:“仁,親也。從人、二。”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釋曰:“仁者,情志好生愛人,故立字二人為仁。”也認為仁是人與人的關系,并且首先是親屬關系。《禮記·經解》:“上下相親謂之仁。”親善首先是對自己的親人,故“行仁”首先就是在家庭行孝悌之道。所以,儒家仁愛非常重視愛親人,即血緣親情之愛。孔子非常重視孝悌,主張處理一切人倫關系,都要從孝悌做起。子曰:“弟子入則孝,出則弟,謹而信,泛愛眾親仁。行有余力,則以學文。”這里把孝悌作為人生道德實踐的開端,強調其基礎性和重要性。孝悌也是實現“仁”的根本。“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論語·學而》)朱注:“孝弟行于家,而后仁愛及于物,所謂親親而仁民也。故為仁以孝弟為本。”孝悌是仁民愛物的根本。表明“愛人”要從孝順父母、尊敬兄長開始。如果一個人連自己的父母都不孝,他還會有什么仁愛之心呢。所以,“孝道”乃為道德倫理的根本與基礎。唯有能行孝悌者,才能去愛他人,因此,孝悌為仁愛之根本。
孟子進一步發揮了孔子的思想,他認為:“仁之實,事親是也。”(《孟子·離婁上》)“親親,仁也。”(《孟子·盡心上》)《禮記·中庸》曰:“仁者,人也,親親為大。”這里的親親,包括愛自己的父母,也包括愛其他的親屬,仁愛當從侍奉雙親開始。
儒家孝道思想以《孝經》為代表,將對親人的孝看成是溝通天地萬物的基本人倫道德,并且貫穿于人生的全過程。《孝經·開宗明義》云:“夫孝,始于事親,中于事君,終于立身”,這一點在漢代以后發展為以孝治天下,對中國文化產生了重大而深遠的影響。《孝經·圣治章》云:“不愛其親而愛他人者,謂之悖德;不敬親而敬他人者,謂之悖禮。”假如有人不愛自己的父母,而去愛別人,那就叫悖德;不敬自己父母而去敬別人,那就叫悖禮。這話是符合道德邏輯的,怎么能夠相信一個人連生他養他的父母都不肯親愛,能真心實意地熱愛他人。仁愛思想是從家庭血緣親情引申出來的,一個人只有首先愛自己的親人,才會去愛他人。離開了親情之愛,仁者之愛就成為無根之萍,無本之木。即使有這樣的愛,那要么是虛偽的,要么是由功利需要引起的索取式的愛。正如蓋樓房一樣,不先蓋第一層怎么能夠蓋第二、第三層呢?所以,儒家認為,愛人要從愛自己的親人開始,然后推而廣之去愛別人。
那么,如何做到孝呢?一是合禮。子曰:“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論語·為政》)生前死后都能以禮待之,便是孝。二是真情實感。子曰:“今之孝者,是謂能養。至于犬馬,皆能有養。不敬,何以別乎?”(《論語·為政》)即是說,贍養父母要有敬重的感情,不然,與對待犬馬就沒有分別了。在孔子看來,對父母長輩是否有敬愛之情,甚至是人與犬馬等動物的一個根本區別。“愛”作為一種價值信念,在孔子這里被賦予了人之所以為人的“類本質”的意義。
孝悌的根本目的是為了促進家庭和諧。《論語·先進》篇記孔子贊揚閔子騫曰:“孝哉,閔子騫!人不間于其父母昆弟之言。”“人不間于其父母昆弟之言”,意思是人不說離間他與父母及兄弟關系的話。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閔子騫的母親是繼母,經常虐待閔子騫。受虐待而無人說離間他們關系的話,說明閔子騫必定順從父親和繼母而無怨言,所以外人無話可說。閔子騫被稱為“孝”,就是因為“人不間于其父母昆弟之言”,而這一點正是家庭和諧的反映。悌道的基本原則是“兄友弟恭”,即兄長要關心愛護自己的弟妹,而為弟妹者要尊敬順從兄長。“友”的含義包含友好、友善、友愛、關心、愛護,是兄對弟而言的道德要求。而弟對兄而言的道德要求是“悌”。“悌”又作“弟”,其義是恭、順從等,“悌”就是要敬愛兄長。兄弟關系在傳統家庭中最容易發生矛盾,兄弟之間共患難易,共富貴難,往往會為了爭權奪利而兄弟鬩于墻,乃至干戈相見。歷代皇廷上兄弟之間為爭奪皇位而互相殘殺的事情屢見不鮮,所以傳統教育側重能處理好兄弟關系的悌道。兄弟之間講究“悌”,自然也有助于家庭和諧。
三、泛愛濟眾,人與人和諧
《說文解字》所謂“仁,親也。從人、二。”清代文字學家段玉裁注釋:“親者,密至也。從人二,相人偶也。言爾我親密之詞。獨則無偶,偶則相親,故其字從人二。”鄭玄注《中庸》“仁者,人也”時所謂:“人,讀如相人偶之人。”或段玉裁《說文解字注》所謂:“人偶,猶爾我親密之詞。獨則無耦,耦則相親。”阮元《揅經室集·〈論語〉論仁論》曰:
元竊謂詮解仁字,不必煩稱遠引,但舉《曾子制言篇》:“人之相與也,譬如舟車然相濟達也。人非人不濟,馬非馬不走,水非水不流。”及《中庸》:“仁者,人也。”鄭康成注:“讀如相人偶之人。”數語足以明之矣。春秋時孔門所謂仁也者,以此一人,與彼一人,相人偶而盡其敬禮忠恕等事之謂也。相人偶者,謂人之偶之也。凡仁必于身所行者驗之而始見,亦必有二人而仁乃見。若一人閉戶齊居,瞑目靜坐,雖有德理在心,終不得指為圣門所謂仁矣。蓋士、庶之仁,見于宗族、鄉黨;天子、諸侯、卿大夫之仁,見于國家、臣民。同一相人偶之道,是必與人相偶而仁乃見也。鄭君“相人偶”之注,即“人非人不濟”、《中庸》“仁者人也”。[7]
這是說,從字源看,“仁”是用以稱人與人之間親密無間的范疇。只要有兩個人,他們之間就構成一種社會關系;要想維持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就要相互親愛、親近。所以,“仁”是處理人與人關系的一種準則。
孔子將親情之愛推廣開來,《論語·學而》中孔子曰:“泛愛眾,而親仁。”《論語·顏淵》中孔子答樊遲問仁的“愛人”,邢昺疏:“樊遲問仁,子曰‘愛人’者,言此泛愛濟眾,是仁道也。”《論語·雍也》:“子貢曰:‘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濟眾,何如?可謂仁乎?’子曰:‘何事于仁,必也圣乎!堯舜其猶病諸!’”也就是說,愛人要擴展到對社會大眾的仁愛情懷和博施濟眾的仁愛實踐。
孔子要求人與人之間要充滿愛心,要“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論語· 雍也》),要“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論語·顏淵》),這就是所謂的“忠恕之道”,孔子強調人與人之間要彼此誠懇相待,互相諒解,互相幫助,共同發展。其中前者是推己及人的肯定方面,孔子稱之為“忠”,即“盡己為人”;后者是推己及人的否定方面,孔子稱之為“恕”,即“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推己及人的這兩個方面合在一起,就叫做忠恕之道,就是“仁之方”(實行仁的方法)[8]。統而言之,“忠恕”就是“仁”的應有之義,是實現“仁”的具體途徑。析而言之,“忠”和“恕”又有所不同。“忠”是指“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恕”是指“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個人與他人與集體發生利害沖突時,要克制自己,甚至于舍己利人。為此,他一再強調“克己復禮為仁。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論語·顏淵》)每一個人通過克己復禮成為仁人,那么普天之下就會真正實現仁愛和諧。
后儒以“忠恕之道”為“絜矩之道”,如《中庸》曰:“忠恕違道不遠,施諸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所求乎子,以事父……所求乎臣,以事君……所求乎弟,以事兄……所求乎朋友,先施之……”這正是對孔丘“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思想的發揮,要求在處理人與人的關系上合于“中庸之道”。據朱熹注:“以己之心度人之心,未嘗不同,則道之不遠于人者可見。故己之所不欲,則勿以施之于人,亦不遠人以為道之事。張子所謂‘以愛己之心愛人則盡仁’是也。”這里是從肯定方面,即應該怎么做,來強調忠恕之道的。孟子發揮孔子的話曰:“強恕而行,求仁莫近”,(《孟子·盡心上》)朱熹注云:“強,勉強也。恕,推己以及人也。”是說只要努力地按照忠恕之道去做,凡事推己及人,就離仁道不遠了。《禮記·大學》曰:“所惡于上,毋以使下;所惡于下,毋以事上;所惡于前,毋以先后;所惡于后,毋以從前;所惡于右,毋以交于左;所惡于左,毋以交于右:此之謂絜矩之道。”這里的“絜矩”,據朱熹注:“絜,度也。矩,所以為方也。”就是說,“絜”指一種度量,“矩”是制作方形的量器。“絜矩”即引導、示范之意。這里是從否定方面,即不應該做什么,來強調“忠恕之道”的。而無論從肯定方面還是否定方面都是以自己作為標準以達到愛己愛人,以仁道實現人與人關系的和諧。
孔子還以自己的生命實踐詮釋了為人處世要溫、良、恭、儉、讓。溫、良、恭、儉、讓是孔子的修養和風范,所以每到一國就能夠取得國君的信任和尊敬,那些執政者對他沒有什么疑慮,愿意主動地介紹本國的政治情況,希望聽到他的指點。一個人如果能夠做到溫、良、恭、儉、讓,就能夠使人信任、敬愛,樂于與你交接,就能獲得人們的信任、支持和幫助,從而事半功倍。
孔子仁愛還強調寬容。孔子曰:“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既欲其生,又欲其死,是惑也。”(《論語·顏淵》)喜愛一個人的時候,希望他活得很好;討厭的時候,希望他死。既要他生,又要他死,這就是迷惑啊!這說明寬容是仁愛的應有之義,有寬容之心的人就能夠與各種人和諧相處。孔子還主張:“四海之內,皆兄弟也。”(《論語·顏淵》)對世界上沒有血緣關系的人也要以血緣親情的方式來對待,這在今天對于處理世界上不同種族、不同文化背景的人與人的關系,增進世界和諧有重要的現實意義。
孟子曰:“君子以仁存心,以禮存心。仁者愛人,有禮者敬人。愛人者,人恒愛之,敬人者,人恒敬之。”(《孟子·離婁下》)心中有仁,就能愛人,能愛人,別人也能愛戴你;心中有了禮,能尊敬別人,別人也就能尊敬你。愛戴和尊敬都是相互的,儒家教導人們要對他人友愛、尊重,要能夠與他人和諧相處。孟子還曰:“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孟子·梁惠王上》)敬愛自己的父母,也要敬愛別人的父母;愛護自己的孩子,也要愛護別人家的孩子。人不要把自己的愛局限在狹隘的天地,不要太自私。《禮記·禮運篇》以孔子的話表達了大道推行的大同社會的理想狀況,說那個時候“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人們不只是親愛自己的親人,愛護自己的孩子,而是使老年人都有人尊敬奉養、成年人發揮自己的作用、小孩子有人撫養、矜寡孤獨廢疾的人都有人供養。這就是“天下歸仁”的大同世界。
總之,儒家認為通過仁愛,最終會達成一種和諧的人際關系,這就是中國人非常推崇的“仁愛和諧”。受儒家思想的影響,中國人奉行“仁愛”原則,與人為善,注重與他人建立和諧友好的人際關系。
四、萬物一體,人與自然和諧
儒家還把仁愛之心推向天地萬物,主張推人及物,在愛人的基礎上,將愛心進一步向外推展,將仁愛精神和情感貫注于無限廣大的自然萬物,用愛心將人與自然聯結為一體,達到仁者與天地萬物為一體的境界。愛人的同時愛萬物,珍惜世界上每一個生命的存在,儒家的生態意識、環保意識是在人倫道德的基礎上擴展的結果,就是今天所謂的生態倫理學。《尚書·武成》反對“暴殄天物”,孔子雖然沒有仁愛推及物的明確論述,但他對自然界的生命充滿了憐憫之情。《論語·述而》載:“子釣而不綱,弋不射宿。”這就充分體現了孔子愛物及取物有節的思想。《孔子家語·曲禮子夏問》載孔子之守狗死,謂子貢曰:“路馬死,則藏之以帷,狗則藏之以蓋,汝往埋之。吾聞弊幃不棄,為埋馬也;弊蓋不棄,為埋狗也。今吾貧無蓋,于其封也與之席,無使其首陷于土也。”孔子對死了的狗馬都要把它們包裹了埋葬起來,顯示了對動物的憫愛之情。《孔子家語·禮運》引用了孔子的天下一家、中國一人的思想,“故圣人耐(能)以天下為一家,以中國為一人”,是說古代的圣人能夠把天下當成一家,把中國境內的人都看成像自己一樣的人。
孟子發展了孔子的“仁愛”思想,認為對待別人,要將心比心,推己及人,推人及于萬物,提出“君子之于物也,愛之而弗仁;于民也,仁之而弗親。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孟子·盡心上》)按照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中的解釋,“物”是指“禽獸草木”,“愛”謂“取之有時,用之有節”。“愛物”即是愛惜草木禽獸,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珍惜自然資源,保護好自然環境。“愛物”是由親親、仁民推衍而來的,一個人只有親愛自己的親人時,才有可能推及他人,去仁愛百姓;只有當仁愛百姓時,才有可能珍愛萬物。孟子將愛的不同層次區分為親愛、仁愛、珍愛,且成為一種遞推式的不同形式的關系,但三者并非截然對立。愛雖然有親疏、有差等,但這種差等只是在處理人與自然、人與社會的關系時按血親的差異性區別對待,并因而呈現出親愛、仁愛、珍愛等不同形式,他們都是人類對自身、對生命關懷的不同情感體現,一如本文前面所論仁愛以親親為起點,又沒有局限于親親,而是推己及人,推己及物,這完全是人類情感的一種自然體現和表達。孟子提出“萬物皆備于我”(《孟子·盡心上》),追求人與天地萬物冥合為一的境界,啟發了宋儒提出“仁者與天地萬物為一體”的命題。孟子還提出:“君子遠庖廚”,齊宣王看見被趕去祭祀的牛可憐兮兮的樣子就動了惻隱之心,命令用一只羊去代替它。對此,孟子認為齊宣王不讓那頭牛送去作祭祀之用,是出于一種仁愛之心,但是齊宣王這樣做是“見牛未見羊”,不知道以羊代替牛去做“犧牲”時羊也是極其痛苦的。所以,孟子曰:“無傷也,是乃仁術也,見牛未見羊也。君子之于禽獸也,見其生,不忍見其死;聞其聲,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遠庖廚也。”(《孟子·梁惠王上》)孟子認為,從禮儀的需要講,宰殺牛羊作為祭品是必需的,但是真正的君子對有生命的東西,看到它們活著,便會不忍心再看到它們死去;而聽到它們的悲鳴或哀叫,便更不忍心再去吃它們的肉。所以,君子遠離殘害生命的廚房,正是源于“仁愛生命”這一善良而美好的心腸。
漢代董仲舒進一步將孔子的“仁者愛人”引申到人們對自然環境的愛護,追求人與自然的和諧,曰:“質于愛民,以下至于鳥獸昆蟲莫不愛。不愛,奚足謂仁?”(《春秋繁露·仁義法》)非但愛他人,連鳥獸昆蟲都要愛。所以,“仁”其實就是愛的同義詞。又曰:“泛愛群生,不以喜怒賞罰,所以為仁也。”(《春秋繁露·離合根》)這樣就把仁愛的道德范疇從人擴展到鳥獸魚蟲,表現了儒家泛愛生靈的博大胸懷。
北宋張載曰:“民吾同胞,物吾與也。”人是我們的同胞,萬物是我們的朋友,這就給我們提供了一個以仁愛精神為基礎的人與人、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美好圖景。愛人能夠使社會生態得到平衡,愛物則造成自然生態的平衡,把先秦儒家的仁愛思想發展到了一個更高的階段。不過,宋儒的仁愛思想核心還是以儒家的血緣親情為基礎的,張載的“民胞物與”就是孔子“四海之內,皆兄弟也”(《論語·顏淵》),孟子“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孟子·盡心上》)的發展。
此后,程朱理學、陽明心學對“天地萬物一體之仁”之說進一步詳化深化。二程曰:“學者須先識仁。仁者,渾然與物同體”,“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莫非己也。認得為己,何所不至;若不屬己,自與己不相干。如手足之不仁,氣已不貫,皆不屬己。故博施濟眾,乃圣人之功用。” (《河南程氏遺書》卷2上)“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是說有仁德的人能夠把天地萬物看成是與自己息息相關的有生命力的整體,把天地萬物看成是自己的生命的一部分,故能愛人愛物,如同愛己。朱熹在《仁說》篇,對傳統儒家“仁愛”思想又有所發展,開創了以“生物之心”釋“仁”的新方向。朱熹曰:“天地以生物為心者也,而人物之生,又各得夫天地之心以為心者也。故語心之德,雖其總攝貫通,無所不備,然一言以蔽之,則曰仁而已矣。”(《朱子文集》卷67)陸九淵提出“宇宙便是吾心,吾心便是宇宙”,(《陸九淵集》卷36)王陽明認為,“圣人之心,以天地萬物為一體,其視天下之人,無外內遠近:凡有血氣,皆其昆弟赤子之親,莫不欲安全而教養之,以遂其萬物一體之念。”(王陽明《傳習錄》中)“大人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者也,其視天下猶一家,中國猶一人焉。若夫間形骸而分爾我者,小人矣。”(《王陽明全集》卷26)這里天下一家,中國一人實際上是追求人與人、人與社會、人與自然的和諧一體。總之,儒家以仁愛為中心,呼吁人們將仁愛一層層擴展及于萬物,要憫恤自然萬物、愛護自然萬物,要培養起“仁民愛物”的生態道德情懷。
明代呂坤在《呻吟語·談道》中曰:“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便是肫肫其仁,天下一家滋味。然須推及鳥獸,又推及草木,方充得盡。若父子兄弟間便有各自立達、爭先求勝的念頭,更那顧得別個。”這里引用孔子《論語·雍也》中“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的名句,把“忠恕之道”從人類擴大到禽獸、草木。強調人與人以“忠恕之道”對待,處理好人類內部的倫理關系是基礎,在這個基礎上才能顧及天地之間的萬事萬物,這符合儒家以人為本,推人及物的基本思路。
五、結語
儒家思想是一門關注人的自身發展的學問,更是一門在此基礎上處理家庭關系和人與人、人與社會、人與自然之間關系的言行一致、知行合一、下學上達、合內外之道的博大精深的學問。通過儒家對仁愛與和諧關系的梳理,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儒家的仁愛思想是由自我為起點擴展到宇宙萬物的,對此,朱熹強調,“一事之仁,也是仁;仁及一家,也是仁;仁及一國,也是仁;仁及天下,也是仁。”(《朱子語類》卷33)。仁愛可以從一事推廣到萬事,從一家推廣到萬家,從一國推廣到天下,以實現天下歸仁的理想境界。顏元在《顏元集·存性編》中概括曰:
性之未發則仁,既發則惻隱順其自然而出。父母則愛之,次有兄弟,又次有夫妻、 子孫則愛之,又次有宗族、戚黨、鄉里、朋友則愛之。其愛兄弟、夫妻、子孫,視父母有別矣,愛宗族、戚黨、鄉里,視兄弟、夫妻、子孫又有別矣,至于愛百姓又別,愛鳥獸、草木又別矣。此乃天地間自然有此倫類,自然有此仁,自然有此差等,不由人造作,不由人意見。推之義、禮、智,無不皆然,故曰“渾天地間一性善也”,故曰“無性外之物也”。[9]
從這段話中我們不難看出,顏元是在性善論的前提下,認為人的本性就是“仁”,“仁”的自然流露就是愛。這種愛是有層次的,是從父母,到兄弟,再到夫妻、子孫,再到宗族、親戚、鄉鄰、朋友,再到百姓,再到鳥獸草木層層擴展的。顏元強調這一層層擴展的愛的次第就是宇宙自然的秩序,不是人為造作的,也不由人的主觀意志來決定。因此,人類必須遵循這樣的愛的次第,愛得正確、愛得準確,不要誤愛。還要把這樣的愛與義、禮、智配合起來,確立人類合情合理的倫理道德秩序,以保障社會的和諧穩定。因此,儒家的仁愛思想實際上已經包含了我們今天常說的人的身心和諧、家庭和諧、人與人和諧、人與自然和諧幾個方面的內容。
繼承發揚儒家的仁愛精神,就是要落實在日常生活當中,以這種仁愛及其所體現的道德原則培養人們同情他人、關心他人和愛護他人的社會公德意識和熱愛、保護自然環境的自覺意識,以推動社會的可持續發展,實現社會的全面和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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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王艷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