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洗冤記”

1984年，黛比當年只有19歲，正是花樣年華，卻遭受意外。許多年后，當政府啟動“洗冤工程”后，一切似乎有了轉機。

一樁舊案

盡管事情過去了這么多年，但那些慘痛的記憶仍然如影隨形地纏著黛比·瓊斯。事發于1984年，黛比當年只有19歲，為了掙學費，她到處打工，平時就住在姐姐那里。她還記得，5月7日那天她沒有打工，很早就回了姐姐家，當時大約是上午11點。她沒有注意到附近停著一輛陌生的車。回到家里，她先給姐姐打了個電話，然后又約男朋友一起吃午飯。她并沒有發現有雙罪惡的眼睛在角落里盯著她。后來她走到廚房，發現滿地都是散落的CD碟。正當她迷惑時，突然被一頓重拳打翻在地。她沒有絲毫機會反抗，就被打得遍體鱗傷。她清楚記得，襲擊她的男人長了一頭如同抹了油的黑色頭發。他恐嚇道：“你最好向上帝祈禱我不殺了你！”接著他的拳頭如雨點般落下。他迫使她脫掉衣服，綁住她雙手，然后用刀頂住她的喉嚨，強暴了她。

在如同地獄的過程中，黛比一直在默默地祈禱，請求上帝讓她活下來。她盯著正在施暴的男子，想記住更多的細節。對方因為心虛，不斷大吼：“不準看我！”最后她的臉被衣服包住，什么都看不到。黛比曾聽到她的男友來敲門，甚至能隱約看到男友的身影，但是，男友沒有發現房里的情況離開了。此時，施暴的男子躺在黛比的身后，刀子頂著她的脖子，不讓她出聲。那個男人完事后囂張地喝了一瓶啤酒，警告她后就跑了。最后，黛比終于把雙手解開，她立即給姐姐打了電話，哭訴了一切，然后幾乎半裸地跑到警察局報了案。她仍然記得在洗澡時恨不得把自己身上每寸皮膚都搓掉，淚水無法控制地滾落，她當時覺得“整個生命都終結了”。

幾天后，黛比被帶到警察局。警方請她辨認嫌犯。當時托馬斯·邁克格文不在其中，黛比沒有指認出來。十天后，黛比又來到警察局，這次警方找出十張照片讓她辨認，邁克格文的照片也在其中。照片有些是彩色的，有些是黑白的。邁克格文的只是黑白檔案照，那是他交通違章時留下的照片。但是，黛比立刻就指認了邁克格文：“就是他！這個男人的臉一直刻在我的腦海里?！痹谡綄徲嵉哪翘?，黛比稱她“認為”邁克格文看起來像是兇手。為了避免出現錯案，警方反復告誡她：“你必須確認！”

多年以后，“洗冤工程”的工作人員說：“研究表明，在政府的壓力下，用照片辨認嫌疑犯的方法往往可能讓證人出現判斷錯誤。”也許正是警察的壓力促使黛比從“不明確到確定”。但黛比認為警方實際上是想告訴她：“這是嚴肅的事。我們警察可不希望抓錯人。你要確認，這樣做可是會影響別人的一輩子?！本秸J為：“盡管這些照片有的是黑白的，有的是彩色的，并不影響結論。多數情況下，我們只放6張照片，那次我們還多放了幾張，這已比常規做法更嚴格了?！狈ㄔ涸谕徶斑€慎重地聽取了情況，確認他們的程序正確。當然，邁克格文之前也有前科，他曾經兩次入室盜竊，并曾有過性侵犯的案底，這些對他來說都是很不利的。

警官科雷認為：“現在人們評論25年以前的事情總是表現得輕飄飄，實際發生的事情并不是我們憑空想象的，我們只是按照以前的訓練去做。我認為自己做事很公平?！碑斎?，照片指證并非確認邁克格文是嫌犯的唯一途徑。警官杰姆·漢諾德發現，邁克格文開的車與兇手的車一樣，而且邁克格文一直在逃避警方的追捕。最后，警察在一家小酒店找到了他。雖然他一直堅持自己“沒有做那事”，但在長達6個月的監禁調查過程中，邁克格文無法解釋案發當天他到底做了什么。血液檢測也不能確定邁克格文是否是嫌疑犯，警方認為，證據已經足夠，可以開庭審訊了。

警官科雷十分信任黛比。他說：“黛比沒有錯。她是一個有教養有知識的人，是一個清醒的目擊證人。”在一些案件中，受害人根本沒有能力指證嫌犯，黛比則不同，她是一個聰明的人，非常積極，由于與兇手相處的時間足夠長，她可以確認嫌犯。因此，案子的結果看起來是板上釘釘。最終，邁克格文因強奸和入室盜竊罪被判終身監禁。邁克格文說：“我想我再也沒辦法從監獄里出來了。”但在許多年后，當政府啟動“洗冤工程”后，一切似乎又有了轉機。

一線生機

事發時，托馬斯·邁克格文才26歲。他承認，自己在年輕時做過一些錯事：“我喜歡聽音樂，有時會打碎別人的窗戶，翻進去偷錄音機?！边~克格文曾因偷錄音機被判入獄6年。后來又因為無照駕車被關押過一個晚上。在被判終身監禁后，他怕自己最終會死于監獄，再也無法親自照顧體弱多病的母親。他說：“一天晚上，我開始祈禱。我說，‘上帝，我不知道哪兒出了問題，我不希望死在牢房里，上帝，如果你讓我出獄，我會告訴人們你所施之善’。”2007年年初，邁克格文給“洗冤工程”寫了一封信，請求復查案件。他沒有收到回音，希望似乎在日漸遠離。但在3個月后，“洗冤工程”給他發了一封信表示他們將著手調查他的案子。根據美國當時的法律，證據保存的時間一般不會超過25年，當時他已在監獄里過了23年。“洗冤工程”的工作人員聯系了達拉斯的檢查機構，找到了黛比強奸案的相關材料，并請黛比提供DNA樣本進行檢測。盡管工作人員保證只是一次常規性的檢查，但幾天后出來的結果卻讓人驚訝。結果表明，邁克格文是無辜的，他可能會無罪釋放。邁克格文成為得克薩斯州第16個通過DNA檢測而獲釋的嫌疑人。許多通過這種方式“洗冤”的人大多都是因為強奸或是性侵犯等罪名被判了刑。DNA檢測在“洗冤”過程中起了決定性作用，它幫助不少像邁克格文這樣的人重獲自由。

多年以來，黛比一直在逃避這件事，想遠遠離開得克薩斯州。姐姐在出事后就搬走了。當地的教會機構幫助了她。沒有人告訴黛比，像她這樣的受害者可以得到州政府的咨詢和醫療方面的資助。她曾經離開得克薩斯，在其他地方住了7年，最后因為工作的原因她又搬了回來。2008年春天的一個星期天，當地檢察官和科雷警官陪著黛比的母親來與黛比見面。他們把黛比帶到一個會議室內，告訴她DNA檢測結果，說明托馬斯·邁克格文是清白的。這個事實讓黛比極為震驚，她立即認為是實驗室里的DNA樣本搞混了。她反復說：“一切都不是想象的?！睙o疑，這一切對她打擊巨大。她仍然堅信，是邁克格文在24年前強暴了她。

黛比說，當時她直視著那個人的臉，記得每一個細節。而現在這個所謂的DNA檢測讓可惡的罪犯逃脫了。犯人出獄后一定會再次找到她，報復她，殺死她。當一切事情倒轉過來后，黛比說：“我都傻了，就像正站在陰陽世界的邊界線上，分不清東西南北。我以為他們是開玩笑。他們不能把邁克格文放出來，所有人都知道他做了什么?！彼煌５卣f：“錯了，錯了，是他做的，是他做的！”科雷安慰黛比說：“我知道，這讓人難以置信。連我也不能相信。但是，這是DNA檢測到的事實?！?/p>

邁克格文兩天后就將被釋放，黛比覺得時間緊迫，她必須在兩天時間內安頓好自己的三個孩子，并告訴他們發生了什么事，要讓他們防著邁克格文。過了這么多年，她仍然處于不安和驚恐之中。她容易激動，經常在半夜醒來，忍不住尖叫。她咬牙切齒地對法官說：“多棒，你們放走了一個犯人，有誰又能讓我離開自己心中的監獄呢？”

一位律師認為，警官科雷和黛比的行為是正常反應，他們仍然相信是邁克格文犯了罪。那天，黛比要求一位工作人員給她一張邁克格文最近的照片。她看著照片，然后把它扔在一邊，放聲痛哭：“我知道，就是這個人強奸了我。你們為什么讓他出獄，為什么？”

自我救贖

40多歲的黛比在心理診所內情緒低落，不停地抹眼淚。她不厭其煩地敘說著自己的遭遇。當得知邁克格文會無罪釋放后，她更加消沉，甚至想要自殺。美國的一些機構開始對黛比這樣的受害者進行心理疏導。一位專家專門寫了一本書，指出在這種情況下“受害者會表現出憤怒、不解、不信任等情緒”。她要求政府部門要及時告知受害者相關信息。她說，在時間跨度很長的案件中，一定要讓受害者知道關于嫌犯釋放的時間等關鍵信息，而且需要警方的密切配合，受害者面對這種情況，往往會手足無措，甚至會十分痛苦。

在出獄幾個月后，邁克格文寄了一封信給黛比。黛比拒絕碰它。她拎著信封，看起來就像是怕被傳染一樣，她讓一個朋友保管這封信，當時她根本不想見這個男人。她一直確信，就是邁克格文強奸了她，并威脅要殺了她。但是，隨著時間推移，黛比的態度漸漸緩和了下來。黛比解釋說：“我也希望得到平靜?！?/p>

在邁克格文獲釋一年后，黛比告訴檢察官，她準備與邁克格文會面。雙方在家人陪同下，一起來到政府的辦公室進行了會面。黛比記得，當年在法庭上，她走過邁克格文坐的被告席時，邁克格文曾盯著她，低聲吼叫著：“我要殺死你，賤貨！”她說：“那種威脅還歷歷在目。你甚至可以通過他的身體和面部表情看到。我毫不懷疑，如果那天他沒有銬上手銬，我肯定被殺死了。我當時害怕得發抖?！边~克格文否認他曾這么說過，他絕不可能當著母親說這些話。他說：“我當時被這整蒙了，這些話會讓事情變得更糟糕。盡管我經歷了可怕的事情，但我絕不會說這些話?！摈毂扔X得第一次會面如同例行公事，還談不上感情交流。她直接問邁克格文：“我想知道，你會不會傷害我的家庭。”邁克格文對這樣的問題感到無法理解，科雷回憶：“他看起來就像在說，你說什么，我當然不會傷害你的家人?！笨评渍J為：“作為一名年輕的黑人，他被白人婦女指控，你可以從中感到種族間的緊張情緒。我可以理解他那種焦慮和悲傷的情緒?！碑數氐囊晃粰z察官對黛比說：“我不希望聽你說你因此而有負罪感，因為這不是你的錯?！钡牵撟锔型鶗S著事件的昭雪而滋生。

已任當地警長的科雷仍然在不停地反思自己為什么會犯下這么嚴重的錯誤。他說：“這對于我來說是不光彩的。我的職業和生活因此而受到玷污?！钡?，事實往往令人不安。社會上的一些人甚至設立了網站，要求把這些女受害人抓進監獄，甚至有人說她們應該受到折磨。黛比同樣也經受了類似的壓力。“回頭來看，女人很難從中脫身出來。有人會覺得你是一個壞人，而不是一個受害者。作為一個受害者，我無路可走。政府不會給我補償，不會向我道歉。我不得不面對更復雜的情況。”

在她與邁克格文會面一個月后，警方發現一個名叫肯尼·韋恩·伍德森的DNA與強奸黛比的人的DNA相符。他因為入室盜竊已被關在監獄中，他承認一切都是他干的。警察當時也把伍德森的照片放在了那些照片中，請黛比確認。當時的伍德森在照片上看起來更胖，而且發型完全不一樣。黛比說：“我根本沒有看出來就是他?！焙髞?，黛比旁聽了伍德森的認罪過程，伍德森說出了一切細節。伍德森承認一切后，就像放下了一塊大石頭，他感到心情放松了。警方的資料表明，伍德森在在第二年又傷害了另外一名婦女。最終，黛比認識到，邁克格文確實是清白的，她十分后悔：“如果我當時做出正確的判斷，也不會發生后面的事了。正是因為我沒有指認出他，讓他逍遙法外，他才會繼續為害他人?！弊岟毂雀y受的是，因為案件的時限問題，伍德森將于2016年獲釋。黛比說，“我希望修改法律條文，讓他受到應有的懲罰。”

于是，她采取行動，把自己的故事告訴公眾。她、科雷和邁克格文在不同的聽證會上宣講自己的故事，科雷和他的妻子還幫助邁克格文宣傳。黛比甚至與邁克格文成為了朋友，他們不時會坐在一起，乘坐同一架飛機，甚至互相擁抱，互相發短信和電子郵件，而且熱情地打招呼。邁克格文說：“上帝讓我們的生活恢復到了從前。他從我身上拿走的，又還了回來，并加上更多的責任?，F在我感到生活輕松、簡單。”對于黛比而言，生活不僅僅風和日麗，她學會了寬恕，學會了如何面對作為受害者的生活，她希望與他人分享經驗?，F在她甚至不再像幾十年來對邁克格文一樣仇恨伍德森。但是，黛比說，這一切是一個長久的過程，“痛苦就像一堵你面前的高墻一樣，你只有一點一點地把它打碎?！?/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