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講述從秦漢起頭的儒家哲理在重大歷史階段中遇到的重大問題和儒家的哲理應對:其一,拒秦興漢,講解秦漢之際儒家與法家的哲理交鋒,以董仲舒為代表,開顯出漢儒“王官學”的盛大氣象;其二,應對佛教,講解兩漢之際佛教入華對儒家正統形成的挑戰,中華佛學的思想之花與儒學相激蕩,最終結出宋明儒學的果實。冀望未來儒學的進路成為兩者的內在結合,以精深的、真正太極化了的道理,來開顯活的時間意識體驗、藝術體驗、生存體驗和歷史文化體驗(其中必含中華與西方的歷史文化交往體驗),開啟出一種有靈性的、時機化的、不離人的實際生活的哲-理。
秦不僅是一朝之名,而是代表了一種生存文化和哲理形態,是先秦尚力崇謀的算計化思維方式的高級版本,通過韓非、嬴政、李斯、趙高達到終極形態。所以,“滅秦”或“秦滅”也絕不止于一朝一姓之滅亡,而是一種生存方式、思想方式、感受(或感情)方式的覆滅(中華民族要在兩千年中厭棄它,我覺得,中華民族今后的興旺也在于“滅秦興漢復周”。過去五六十年人們對秦的興趣,也是由于這種生存方式的某種復歸造成的)。因此,能在漢代占主導地位的,首先不是最有力者、最有謀者,甚至也不是最合理者,而首先是最能反秦者,徹底的反秦者,或最能與秦劃清界限者。這是理解漢代哲學的一個很重要的動機線索,至今還沒有人講過。它是歷史的良知與走勢,宏大而不可擋,要明了漢代乃至漢人、漢文化,這是第一著眼點。
從陳勝開始到漢末,就是一部反秦史。誰能最鮮明、徹底、創新地反秦,誰就能夠成為歷史的主流。秦韓做絕,所以劉漢通吃。漢有四百年的江山,有深遠的文化歷史影響,沒有其他原因,就是反秦興漢。秦的特點已經由韓非、李斯、始皇、二世、趙高充分顯示了,就是刻削寡情、暗算一時、急法尚同、出生入死。他們把所有與現在的利益無關的東西全都掐去,思維方式充分地對象化、功利化、算計化,趙高在刻削寡情方面達到頂峰,所以李斯斗不過趙高。他們只注重現在的利益,過去未來都被排除于考慮之外,親人子女也在被懷疑、防備、暗算之列;用嚴刑峻法追求絕對同質化,而且同一于君主。
權力的傳承首先是一個原本的時間問題。法家和秦政的失敗就在于他們只有現在時和當下生存,缺失真實意義(權力意義)上的將來時,而這種缺失又和缺少過去時(比如謚法、先王之道)內在相關,因此法家和始皇達不到、構不成權術或權力傳遞的時間性(時機性,Zeitlichkeit,Zeitigung)。時間問題在先秦仍然是一個最大的問題,在權力問題上體現得更活靈活現,如同卦象能帶給解《易》者的那種真切的時機感,最后達到對卦時的心領神會。從政治現象更容易得到這種對“時”的體會,現象本身展示給人的哲理,比通過概念分析所能說清楚的還要微妙得多。法家和秦政的致死性或自相殘殺性就源于這種生存意義結構的非時性或“一時性”,它實際上不是真正的活的時間,而是一種不能超個體的時間性(anti-trans-individual-temporality)。這種政權的最大結構問題,其實首先是權力傳承,或權力的時間化問題,而此傳承的安全與質量與此政權平時的運作方式(內部運作方式和外部運作方式)息息相關。所以權力的生命千奇百怪,有時外部運作差勁也不會倒臺,有時外部運作得很不錯,卻在內部出了問題。西方民主制到目前為止,在成功國家的最大優點不是代表了選民利益,而是傳承的安全與質量,它的不成功之處也首先在這里。其關鍵也還是在于政權時間性的構成方式。
在這個根本問題上,徹底的反秦論(anti Qin ism)就意味著原本時間——時機化結構——的復現,它不僅是過去時態與將來時態的某種再發現,以及它們和現在時態的并置(像雜家學說所顯示的)。為此就必須還原掉那種使得個體主義、功利主義、法理主義、權術主義可能的存在預設,這也就意味著要把個體、利害、法理和權力的存在實體性(不管它是現實的實體性,還是邏輯和價值的實體性)還原掉,使它們重新回到政治與人生現象本身的境域之中,從而展露這些現象的意義發生結構,我稱之為理解權力的生存時間之流和語境空間的內結構。
時間是一個特別根本的哲學問題,時間感不是單純的心理活動。相比于個人的內時間感受,血緣時間感是更活潑、更原本的,它與廣義的存在論問題和其他哲學問題是息息相關的。海德格爾能從荷爾德林的詩里看到純思想,認為其中最根本者就在于時間感,即對于正在來臨的時間的歷史性預感。對這種時間感的領會光靠西方的思想還不夠,所以他訴諸老子,全文翻譯了《老子》第十一章,用來解釋荷爾德林純思想的獨特性。我在剛出版的《孔子的現象學闡釋九講》的前言里也講到,以前人們往往認為孔子思想的純哲學含義不如后來的孟子、荀子、宋明理學那么強,比如孔子只講了個“性相近”,而孟子、荀子專門討論心性是善是惡,到宋明理學更探討天理之性、氣質之性等等問題,那才是哲學。近代以來到港臺新儒家基本都是這么看。我完全不同意這種看法,如果就現象本身談哲理的話,孔子恰恰是最深刻、最精妙的哲學大師,他的境界是后來的儒家都沒有真正達到的,當然這種哲學不限于概念化的哲學,而是更廣闊意義上的。
儒家突破法家的權力傳承悖論的另一條途徑是體制上的保證即分封制,實際上就是將君主的權力分一部分給同姓或異姓的諸侯。太子就可以出自某個同姓諸侯,比如漢文帝即是。分封制也出于周禮,“分封而藩衛京師[王畿]”有多重含義,政治的、地理的、文化的、傳承的……總之是造成一個異質而又諧調的“和而不同”的結構,無論就其豐富性、穩定性和抗災變能力而言,都要高于一個一體化的結構。可以設想,如果秦朝像王綰等人建議的,實行了分封,那么“二世而亡”就幾乎不可能出現,趙高的內奸就不會那么致命。又可以設想,如果漢初沒有分封,即便只是同姓王的分封,那么呂氏之亂很可能就是致命的。所以宋昌勸劉恒去接位的第二條理由,“高帝封王子弟,地犬牙相制,此所謂盤石之宗也”(《史記》,413-414頁),很有眼光。
分封制的時間含義就是:太子或潛太子在君主當權時(現在)已經分享了一部分空間的權力,而這意味著未來以邊緣的方式與現在交融;同時,君主的叔父們、兄弟們被封王,也意味著先王的過去以這種血緣的方式進入了現在,并與之交織共在。這樣,太子或潛太子的接班就有連續性,就是一個形成了完整曲調的時間,而非一個個現在音響組成的雜音、噪音。當然,這里也有七國之亂之類的危機,關鍵在血緣時間感的構成,一旦形成風氣,像西周那樣進入良性循環,則國祚悠長。可惜漢代承接的時間結構過于殘破,致使分封未被普遍化,如果連出三四個文帝式的漢皇,則漢朝和中國以后的歷史就會又不同了。賈誼雖然提議削弱諸侯權力,但并不像馮友蘭先生解釋的那樣是要恢復秦制,實際上他絕不反對分封,反而是擁護“定經制”而分封的,只是他看到當時的時代風氣不足以維持較大的諸侯國,建議“推恩”而使之變小而已。此問題我們以后還會談到。
近代以來的西方政治體制中,民主制的優勢明顯高于專制和集權制。美國的聯邦制在西方代議民主制中是比較好的,因為它保留了政治結構的歷史性,使得政治傳承中根本的時間結構具有更豐富、更連續的特點。它的選舉制本身構造了現代政治傳承中的時間,是由各黨派構成的一個相互共在的權力時間結構。競爭的目的是要把這個游戲更好地做下去,不是簡單的你輸我贏的問題。輸贏永遠是不確定的,它不是一盤棋,而是有時間感的棋局。因此民主制在現代的成功不是表面上宣揚的讓老百姓做主(其實存在者意義上的老百姓全被媒體操縱,離政治權力遠著呢),而在于構造了由參與游戲的各黨派共認的權力傳承的時間性,這是它的合理性所在。一般感覺民主制就是讓老百姓當家做主,實際上要害不在那兒。民主制可能會給老百姓帶來一些良好的社會、經濟后果,也可能帶來些惡果,但關鍵是解決了權力傳承的問題,參與競爭的各方必須共認和默認一個合理的游戲規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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