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閭大夫》作于“己卯夏五”,即1939年的6、7月間,其時日軍大肆侵略中國,為防空襲,四川省政府下令疏散城市人口。早已回到四川的張大千遂與老友張目寒、黃君璧合家同往川北旅游,之后南返川中并住進了青城山中,此畫正是在青城山中所繪并寄贈同樣避蜀重慶江津的著名作家臺靜農的。
張大千與臺靜農何時結交不清楚,但從上款張大千署“靜農老弟”的稱謂來看,1939年的時候他們已經不生分了。臺靜農后來長期居住臺北,主持臺灣大學中文系工作并任教授,與張大千關系甚篤,晚年他取齋名“龍坡丈室”,匾額上的大字就是張大千所書。
所謂“三閭大夫”,是春秋戰國時候楚國的一個官名,其執掌的是管理王族中勢力最大的昭、屈、景三姓子弟的教育工作,歷史上擔任此職最著名的人物要數屈原,所以“三閭大夫”常常成了屈原的代稱。張大千為人作畫往往兼顧題材與受畫人之間的關系,這是他的用心之處,也是我們今天判別張大千一些署有上款的作品真偽時應該加以注意的一個方面。比如與這幅《三閭大夫》前后所作另有一幅《雷峰夕照圖》,畫為張目寒夫人紫虹女士作,之所以選擇雷峰塔這一題材,是因為張目寒的夫人是杭州人,雷峰塔則是杭州著名的歷史景觀,在杭州人的心目中,那是西湖和鄉情的所在,而此時杭州已遭日軍淪陷,張目寒夫人思家而不能還家,大千先生為此繪一幅《雷鋒夕照圖》相贈,雖然此時雷峰塔坍塌已經15年了,題材選擇依然十分貼切。而1939年時的臺靜農,早在十年前已經出版了他那本著名的短篇小說集《地之子》,并且在北平輔仁大學、福建廈門大學等多所大學擔任國文教授,此時又正逢即將出任來年將要創辦的國立女子師范學院教授,所以,他既是文學家,也是教育家,在身份上與屈原當年頗為相似,張大千繪一幅《三閭大夫》送給臺靜農,可見他在題材選擇上是費了一番斟酌的。
當然畫中所繪不是屈原,如果是屈原,畫中人物手中所持的就不應該是紙卷了。因為迄今為止我們所知中國最早的紙張實物是發現于西安市東郊的“灞橋紙”,為漢武帝時期所造,距今2100多年。文獻也沒有先秦造紙的記載,屈原所處的時代還沒有發明紙張。張大千如果確指屈原,那么他錯了。其實,三閭大夫在先秦時期是一個崇高的職位,這一職位又因為屈原的曾經出任,在后人的心目中尤為崇高,這應該是張大千繪贈臺靜農這幅畫的用意所在。
顯然,這是張大千相對早年也就是他赴敦煌描摹壁畫之前的一幅人物畫,此前此后的張大千人物畫,區別不僅在于敷色的高雅與艷麗,還在于線條的古意和飄逸,這是張大千人物畫創作的兩個不同階段。此畫張大千共鈐四枚印,其中“人間乞食”一印頗值一說。張大千自從21歲那年因未婚妻謝舜華突然病逝過度傷感而曾經一度出家,之后他一直以居士自居。所以他的閑章中有許多是佛家箴言類印,約略估計在四十方左右,著名的如“摩登戒體”、“大千豪發”、“三千大千”等。“人間乞食”也是張大千常用的佛教箴言類著名印章,與之相類的還有一方“乞食人間尚未歸”。所謂“乞食”是指佛教十二頭陀行之一,指比丘為資自己之色身向人求食。《法華義疏》中有“上從如來乞法以練神,下就俗人乞食以資身”的說法,因此和尚自古又被稱為“乞士”,其實“比丘”是梵文的音譯,“乞士”才是它的意譯。后來文人據此仿效,認為作畫著文取酬于人并不是一件讓人羞澀的事,不能徒勞白干,于是有了潤格和稿酬,蘇東坡《和陶淵明乞食》詩中便說:“魯公亦乞米,炊煮尚不辭。淵明端乞食,亦不避嗟來。”其實佛家所謂“乞食”還有一層含義,不單單是為了省事修道,它同時可以讓人破除驕慢之心。清代畫家羅聘的人物、佛像、梅花畫得好,不但他畫得好,他們一家梅花都畫得 好,“羅家梅花”很受時人歡喜。羅聘也有一方“乞食”印,叫“畫梅乞米”,常常鈐于他的得意梅花上,其意思與文人著文應該獲得酬金、佛家“乞食”是為了更好修道一樣。
張大千既是信佛的居士,又是鬻畫生活的“職業畫家”,所以從年輕時起他畫畫就有了潤格,而在畫上鈐“人間乞食”印從其存世畫作中看大約是三十幾歲開始的。張大千有多方“人間乞食”印,此幅《三閭大夫》所鈐“人間乞食”印依風格看應該出自方介堪之手。1949年張大千經香港移居海外,這方“人間乞食”印未及攜帶,遺留大陸,從此他所繪作品,無論是在香港、臺灣,還是在巴西、美國,都不見再鈐這方印,此印現藏四川省博物館。有意思的是,大千先生為這幅《三閭大夫》所書題識是“三閭大夫之像,靜農老弟供養。”供養一詞是侍養、供奉的意思,但佛教所謂供養指的是以香花、燈明、飲食等資養三寶(三寶指佛、法、僧),其中又分為財供養和法供養兩種,以香花、飲食等作供養叫財供養,以修行、利益眾生叫法供養。張大千自謂佛門居士,我們自然以佛教所謂供養度之。顯然,讓“靜農老弟供養”的是“三閭大夫”,這當屬“法供養”范疇,但是張大千閑章又鈐“人間乞食”,那就是靜農老弟供養“三閭大夫”之外還要“供養”大千居士——這可屬于“財供養”了,那么這是否在暗示臺靜農得付潤資呢?如果是,張大千的潤資即使按十年前所訂潤例(不好意思,1939年前后張大千作畫潤格筆者不知道),這幅畫至少也要十幾塊大洋,價格不菲啊!當然,張大千是不會收受臺靜農的潤資的,筆者不過說說笑笑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