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和你平坐過

巷口前的街上，是一家一家的小餐館。這些餐館都是一些普普通通的大眾餐館，經營稀粥、面條、饅頭一類的家常飯，那些坐著轎車的和衣冠楚楚的人很少光顧這里。蜂擁在這里的，多是一些拎著安全帽，綰著褲角，衣服上落滿了斑斑點點黑灰色泥漿的民工。他們來就餐，從不炒什么菜，總是一個人要幾個饅頭，盛上一碗稀飯，就低著頭稀稀溜溜地吃起來。有時，餐館里的桌椅不夠用，他們許多人就一只手拿著雪白的饅頭，一只手端著一碗稀飯蹲在街邊的樹蔭下埋頭吃起來。

我家就在距巷口不遠的地方，因為平時太懶散，早餐和晚餐很少做，所以就常常就近到巷口的小餐館里草草地吃一點。有的時候來得早一點兒，可能在早晨七點鐘之前或在下午六點鐘之前吧，那些民工們還沒來，尚有桌椅可坐。但在早晨七點之后或在下午六點之后，就是那些民工們就餐的高峰期，座位早就坐滿了，想找一個地方坐下來慢慢吃，那是一件很作難的事情。

有一天傍晚，因為辦一件事情，錯過了用餐時間，我趕到巷口的小餐館時，正值民工們晚餐的高峰期。一家一家餐館里都坐滿了正埋頭吃飯的民工們，許多人還端著碗蹲在餐館前的街道邊。我要了一個饅頭，要了一碗稀粥，端著碗在店里找了兩個來回，也沒有找到一個閑置的座位來。已經熟識的老板娘邊擦粘了一手面粉的手，邊不好意思地跟我解釋說：“真不巧，沒有座位了。”然后又征詢地笑著給我解圍說：“要不，我讓誰給你騰出一個座位來？”我還沒有來得及阻止，她就對著店角一個餐桌上的人叫起來：“王大山，你端上碗去外邊吃去！”那個正埋頭吃飯的人抬起頭向我和老板娘那邊望過來。那是一個五十來歲的漢子，雖說赤著脊梁的身板看起來還很壯實，但頭發已經有些花白稀疏了。他局促地瞅了一眼端著碗的我，又瞅了正看著他的老板娘一眼，就端著碗站了起來，準備到店外去。我忙對他說：“大哥，你坐吧，我到外面去！”就搶著走到了店外。

外面的確已沒有了坐的地方，但站著吃飯我又不太習慣，心里試了幾次，終于找到了一個空隙，我也像那些民工一樣，端著碗蹲了下去。吃了幾口，旁邊的一個民工試著搭訕對我說：“俺們這樣習慣了，大兄弟這樣蹲著吃真委屈了。”我笑笑說：“委屈啥呀，前些年在農村老家，哪頓飯不是這樣蹲著吃的？”

“啊，原來兄弟也是從農村出來的？”旁邊的幾個民工高興地說。有人說：“怪不得呢，要不兄弟能來這樣的破地方吃飯。”有人說：“咱農村出來的，就是跟城里的人不一樣。”他們邊吃邊不停七嘴八舌打聽我的工作，我也邊吃邊問詢他們在哪家工地做活兒，工錢怎么樣，能按時領到嗎？一會兒工夫便熟絡起來了。

后來，我也不再刻意避開那些民工們用餐的高峰期了，去了，有座位就坐下吃，沒有座位，就常常和那些民工一樣，一手端稀粥，一手拿著饅頭，和他們蹲在店外的街邊邊談邊吃。

深秋的時候，家里要裝修房子，從城外拉回了一車的細沙，要從門外運送到三樓去。妻子說：“這是出力的活兒，需雇幾個有力氣的民工來。”我說我去找民工，妻子說，你這人面軟，不會砍價，如今這民工們要價狠著呢。然后她就去了，不一會兒便從巷口的街上呆了幾個民工過來。幾個民工們也不說話，立馬就鏟的鏟，扛的扛地干了起來。妻子得意地站在一旁低聲跟我說：“這一堆沙運到三樓去，別人家至少要掏五百元呢，我砍到了三百元。”

我笑笑說：“誰能狠過你啊！”

沙子很快就運完了，那幾個民工邊佛打身上的沙塵邊往外邊走。妻子掏了三百元遞給一個年齡稍大的民工說：“大哥，這是你們的工錢。”幾個民工回過頭看看妻子手中的錢，又看了看我說：“不用那么多，只收一百吧。”年齡稍大的民工立刻會意地笑笑說：“對，不就一會兒的工夫嘛，一百元就不少了。”

妻子和我都愣了。見我們發愣，一位民工忙笑著解釋說：“大哥不是經常和我們平坐著吃飯嘛。”另一個胡須黑黑的民工也附和說：“咱們都是打農村來的，要在咱們老家，這丁點的活兒，還收什么錢呢。”

“因為和他們平坐過？”我愣了，妻子更愣了。

平坐，或許是一種尊重，平坐，或許是一種親近，平坐，或許是一種情感。在這個越來越詭異的世界上，我們常常抱怨別人的狡黠，我們常常抱怨別人對自己的不公，我們常常感覺自己身陷生活與社會的連環旋窩，但你想沒想過放下自己，讓自己同那些來自社會各角落的人平起平坐過一次？

廟殿中的菩薩高高在上，但是沒有人去同他們親近，鄉間的老叟們常常席地平坐，所以他們擁有五湖四海的朋友。

和你認識或陌生的人經常平坐吧，和你的生活和社會平坐吧，你會發覺，這個世界每顆心靈都有溫度，這個世界每個蕓蕓眾生都有自己獨特的光芒。

選自四川出版集團《穿越心窗的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