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話瓦格納

有人統(tǒng)計過，在西方的出版物中，出現(xiàn)最多的名字，第一名是耶穌，第二名就是瓦格納。這個統(tǒng)計結(jié)果頗具諷刺意義，上帝“憎恨色情”，而瓦格納則是個“永恒肉欲”者，這也許暗合了人類始終都在拯救與墮落中徘徊。

16世紀以來，先是意大利的文藝復興，其繪畫、建筑和雕塑在歐洲光輝奪目，到了近現(xiàn)代則是法國的文學和現(xiàn)代派藝術紛紛登場，即使在其他方面，諸如時裝、美食、手工藝品領域，仿佛一切美好的事物只能跟這兩個國家有關。反觀德國人，一直到19世紀初，都被視為“歐洲的鄉(xiāng)下人”。在現(xiàn)代工業(yè)催生的奔馳、寶馬和保時捷問世以前，德國人拿得出手的大概只有康德和黑格爾幾位哲學家和他們兀自玩弄的諸如“對立與統(tǒng)一”和“否定之否定”之類和日常生活完全脫節(jié)、虛頭巴腦的“德國戲法”了。

音樂也是一樣，當年所謂的“音樂”，幾乎專指歌劇，特別是意大利歌劇。一直到貝多芬時期，如果音樂家一生中沒有一部歌劇傳世，則根本稱不上是個作曲家，難怪貝多芬再不喜歡歌劇也要費時費力擠出一部《費德里奧》。

瓦格納為了扭轉(zhuǎn)德國音樂的“劣勢”，處心積慮，先是占領輿論高地，罵意大利歌劇是“妓女”，法國歌劇是“風騷女人”，此前的德國歌劇則是“羞羞答答的女人”，進而匠心獨運地把器樂與聲樂統(tǒng)一起來，把布景燈光、音響服裝和豪華舞臺共冶一爐。瓦格納把這種前所未見的“音樂”形式稱為“樂劇”，其代表作就是《尼伯龍根的指環(huán)》。在這部宏大的四聯(lián)劇中，愛、詛咒、暴力、毀滅、拒絕與升華，都被無限地擴展，如同《魔戒》的舞臺劇版。

貝多芬和瓦格納，構(gòu)成了19世紀音樂史的開端和尾聲。瓦格納桀驁不馴地將他異質(zhì)的音樂理念強加給了一個時代，他撕爛了古典主義的美學原則，也踐踏了貝多芬開創(chuàng)的音樂浪漫主義。在心靈與肉體的沖突中，他強調(diào)了欲望；在命運與拯救的沖突中，他強調(diào)了宿命；在愛情與背叛的沖突中，他強調(diào)了毀滅。

歷史上，自稱“超人”的哲學家尼采早年把瓦格納看成是復興德國文化的希望，是“德國的救世主”，稱其音樂是“冰峰雪嶺之間的燃燒。云彩、雷電乃至峰巔，全部伏在他的腳下”。而到了1889年，他又寫下了《尼采反對瓦格納》，稱瓦格納是一個“頹廢者”，一條從腐敗世界里溜回來的“機靈的響尾蛇”。今天看來，尼采的看法至少有一點是有道理的，“瓦格納沒有什么有料的詠嘆調(diào)，大部分的詠唱只有一點點肉，其他都是骨頭，更多的是清湯，莫扎特歌劇里隨便一個女仆的詠嘆調(diào)都比他的有料”。

瓦格納不顧一切追求的只是最廉價的激情與效果，除此之外，別無其他。他的作品里充斥著變態(tài)的愛情、歇斯底里的敏感和痙攣般的刺激。其歌劇中的主角都是集所有生理、心理病狀于一身，如同精神病院的即景，簡直是對正常情感及理智的一種詛咒。對瓦格納來說，把音樂“做大”比把音樂“做美”更重要，所以瓦格納認定“旋律是不道德的”。瓦格納寫不出旋律優(yōu)美的曲子就怪罪于旋律的不是，這種無恥近乎勇的表現(xiàn)正是瓦格納的“偉大”之處。瓦格納用所謂“主導動機”的短小樂句，表現(xiàn)特定意念（如人物、思想、命運等）的創(chuàng)作手法，可謂開創(chuàng)了“主題先行”的先河。

孟國峰，專欄作家，作品涉及電影、古典音樂和心理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