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的“正常化”之路

2013年4月29日，莫斯科，在安倍晉三的俄羅斯之行即將結束之際，他卻遭遇意外的尷尬。記者會上，一位日本記者對普京提出了棘手的問題：“俄羅斯主導爭議島嶼開發，是否會影響俄日和平談判？”這給了普京展示強硬的機會：“我發現你在認真讀紙條上的問題，請將我的回答轉達給指示你提問的人，領土問題不是我們制造出來的，而是一百多年前遺留下來的。我們真誠地希望能夠以雙方都可以接受的條件來解決這一問題。如果你想幫助我們，那可以，請營造友善互信的局面；如果你想搗亂，那也可以，你可以繼續提出這種尖銳的問題，你也會得到直接而強硬的回答?！痹谂赃吥慷眠@一幕的安倍神情尷尬。《亞洲時報》隨即作出評論：“十年來，日本首相第一次訪俄，還是被日俄領土爭端絆了一下?！?/p>

“三國演義”

在出訪俄羅斯之前，安倍就表示，重啟日俄和平條約談判是他此訪的重要目的。戰后67年，俄羅斯和日本仍然無法簽訂和約，最大障礙就是南千島群島（即日本所稱北方四島）的歸屬問題。今年2月，安倍曾派與普京私交不錯的前首相森喜朗訪俄打前站；2001年，正是在森喜朗任首相時，他與普京簽署了《伊爾庫茨克聲明》，確認要在1956年《日蘇共同宣言》提出的先歸還色丹、齒舞兩島的基礎上解決爭議，也就是所謂各占兩島的平局。但隨后上臺的首相小泉純一郎立場突然強硬，要求俄羅斯一并歸還四島，雙方談判停滯。

4月29日，就在安倍訪俄期間，美國國防部長哈格爾與到訪的日本防衛大臣小野寺五典舉行會晤，雙方表示，已就美在日部署新型雷達取得進展。兩周前，北約也與日本發表共同應對挑戰的聯合宣言。密集的軍事合作和安倍不斷放出的修憲言論都讓俄羅斯放心不下。

安倍晉三和日本的保守勢力一直孜孜以求地讓日本“正?；钡牡缆房胺Q迂回曲折，現在看起來更像是一部“三國演義”，演繹這部演義的正是日本、美國和俄羅斯。現在再看看這三個國家，一方面俄羅斯和美國，都曾憑借其軍事優勢在日本人的內心深處留下過失敗的陰影；而另一方面，也正是當年冷戰時期，蘇聯和美國的對峙，也給日本在戰后重新崛起提供了契機。如今日本想成為所謂的“正常國家”，美國和俄羅斯都是日本所渴望拉攏和說服的對象。而在這當中，牽涉的最關鍵的敏感詞就是修憲。

2013年5月3日，這一天是日本法定的國家假日：憲法日，目的是為了紀念現行憲法的頒布。然而今年的憲法日卻被一片修憲的陰霾所籠罩。和66年前相比，日本的政治氛圍已經發生了巨大變化。事實上，日本憲法從制定過程開始就受到日美俄三方的影響，并延續至今。

1945年8月14日，日本宣布投降前一天，美國率先自行劃分了受降區域，并通知盟國。按照美國的劃分，三八線以北的朝鮮、中國的東北和庫頁島由蘇聯受降；日本、三八線以南的韓國和菲律賓由美國受降。這種做法引起斯大林的強烈不滿，兩天后，他致電杜魯門，提出兩點修正：整個千島群島由蘇聯占領；將北海道留萌至釧路一線以北劃入蘇聯受降區。杜魯門只同意了第一條，并附加了條件：千島群島的最終歸屬必須由對日和約最終決定。

而在斯大林看來，美國的做法是典型的過河拆橋。1945年初，二戰已接近尾聲，但作為反法西同盟的主要作戰國家的蘇聯和法西斯軸心之一的日本卻仍然處于中立而非戰爭狀態。因此，當時正陷入對日奪島苦戰的美國急于促使蘇聯對日宣戰。當年2月10日，美英蘇簽訂《雅爾塔協定》，根據協定，蘇聯將在結束對德作戰三個月后出兵日本，美英則同意將千島群島交給蘇聯。

1945年8月8日，蘇聯如期對日宣戰。但在日本投降后，美國的態度卻變了，拒絕像對德國那樣對日本分區占領，且只承認蘇聯對千島群島的暫時占有權。不過美蘇斗爭讓日本脫逃分離之禍，之后以美軍總部名義占領日本的美軍主導了日本戰后憲法的制定。

然而在制憲過程中，美蘇的對立氛圍越來越濃，對日本的態度分歧也越來越明顯。遠東委員會由12國代表組成，但對日實際領導權仍舊在麥克阿瑟領導的盟軍總部手中。最終，麥克阿瑟不顧遠東委員會的反對，在憲法中保留了天皇，但在憲法的第9條剝奪了日本的集體自衛權，也就是發動戰爭的能力。而這能否防范日本軍國主義的復活，盟國依然有顧慮。

日本人自己的創意

二戰后的68年歷史證實了這些顧慮。1954年，日本以自衛隊的名義擁有了實際上的軍隊，發展至今，軍力強大；1955年，時任日本首相鳩山一郎公開表示要修改憲法，重點是第9條；2007年，安倍第一次任首相時，將防衛廳升格為防衛省，防衛大臣與其他閣僚平起平坐，和平憲法被實際突破；而其他與日本有關的領土安排，除北方四島之外，都發生了有利于日本的改變。

二戰之后，包括和平憲法在內的由美國主導的一系列對日制度安排，目的就是要給日本這匹好斗的馬套上安全的籠頭，確保其不再走向軍國主義道路。但是二戰結束到今天為止，已經將近70年了，世界已發生了太多的變化，二戰時期的盟國也不再是當初的同一戰線。于是時至今日，當初套在馬嘴上的籠頭，已經磨出了裂痕。而幾十年前就已經喊出修憲口號的日本，到今天可能真的已經走到要動真格的時候了。

2013年5月3日，憲法日當天，日本《每日新聞》民調顯示，認為應該修憲的人占60%，成為多數?！度毡窘洕侣劇放c東京電視臺聯合民調的數據中，也有56%的人贊同修憲。但是就在前一天，也就是5月2日，《朝日新聞》的民調顯示，反對修憲的人數占到54%，贊成的僅為38%?！叭毡緡襁€沒有親自制定一部憲法的經驗”，這是安倍提出的修憲理由中非常具有煽動性的一句話。

但歷史的真相是，制定和平憲法不光由美國主導和盟國影響，也有日本國內政治力量的參與。鈴木義男，日本社會黨成員，1946年日本議會參與審議和平憲法的小委員會成員。鈴木義男當時提議，在憲法的第9條前面插入“日本國以愛好和平、崇尚國際信義為國策”的規定。

在鈴木義男看來，拋棄軍備，放棄戰爭，會讓國民覺得過于消極，因此要加上這么一條，這樣可以體現日本人的自發性和積極性。委員會不少人贊同鈴木的建議?！皩⒔箲馉幍囊幎▽懭霊椃?，是日本人自己的創意?！?951年4月，麥克阿瑟在美國參議院作出了這樣的證詞。

美國的打算

而美國的創意則是在憲法的第96條，為修憲設定了苛刻的條件。按照第96條規定，修憲需要日本國會三分之二的席位同意，再通過國民投票法案。這些都是非常大的障礙。1954年1月，以日本社會黨為核心的135個團體組成“擁護憲法聯合會”，并在第二年拿下國會三分之一的議席，使得時任首相鳩山一郎提出的修憲計劃無法實現。

上世紀80年代，以中曾根康弘為代表的自民黨右翼又提出修憲，但社會黨等左翼勢力與之進行了斗爭。進入21世紀，在日本社會整體右傾的大趨勢下，護憲勢力議席不斷減少，逐漸被邊緣化。而另一方面，主導制定憲法的美國政府對日本政府修憲的態度一直搖擺不定。時任美國副總統的尼克松在1953年時就曾經表態過：“一部不允許戰爭的憲法不是好憲法?！?/p>

在好萊塢電影《超級戰艦》中，美日海上力量在多國聯合軍演中攜手擊沉了外星人戰艦。這是虛構的情節。在現實中，由于日本憲法第9條的存在，美軍與日軍聯合作戰仍存在法律障礙。美國對日本修憲，從內心來說是異常糾結的。一方面，美國希望日本變得更為強大來協助美國多邊制華；另一方面，美國又對日本在破壞戰后國際秩序方面心存顧忌。

如今，正是在國內民意和美國態度的搖擺不定之間，安倍內閣試圖走出修憲的第一步。從修憲的前景來看，首先是關于第96條的修改，這一步的阻力不會太大。第二步，修改憲法第9條，安倍將遇到來自各方的阻力。

禁用集體自衛權，這是當年日本軍國主義的覆滅標志，也是二戰之后新的國際體系中很重要的組成部分。如果日本真的修憲成功，突破了和平憲法的框架限制，實質就是顛覆了二戰反法西斯戰爭的成果。所以我們重新審視日本的“正?；钡缆?，盡管日本謹慎地選擇了一個很低調的名詞：正常化國家，但是在日本相當一部分勢力不愿意正視歷史和反思戰爭的背景下，通過背棄和平承諾，實現所謂國家的正常化，這樣一條道路難道不是存在危險的嗎？這樣的一種危險也必然會讓國際社會心生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