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邱志文 1967年生,廣西昭平人。書法專業副教授。曾任廣西賀州市書法家協會主席。2005年調入浙江省湖州師范學院。
線條是書法藝術的微觀基礎,對線條的把握可以有多個維度(如線方向、線長短、線形狀等),線位置無疑是其中的重要方面。如果我們不否認書法是造型藝術,那么我們就不可小覷線位置的重要性。人們對線位置的認識既“多”又“少”:多的是人們對與線位置密切相關的具體方面(如偏旁、結構等)已多有認識;少的是人們對線位置的觀照缺乏高度,進而對線位置的基本問題缺乏提煉、概括和總結。
線位置的作用力,于結構層面最為直接也最為強大。本文對線位置的考察,主要著眼于結構。
一、線位置的確定
線位置的確定指線條在結構中的具體定位。它重點要解決兩個問題:
第一,參照對象的選擇。線位置總是在與參照對象的比較中確定的,因此參照對象的選擇成為線位置確定之前提。參照對象的選擇通常有以下3種方法:1.就近法。即選擇與擬測線條距離最近者作為參照對象。這種方法最為簡單易行。2.設中法。即虛設一根“中分線”作為參照對象,中分線方向不拘,縱、橫、斜均有,視具體情況擬設。如下圖“軒”字,可在左右偏旁備虛設一根縱向中分線作為參照對象,兩豎的具體位置由其偏離中分線的程度決定。3.反襯法。即選擇與擬測線條在位置上形成最鮮明對比者作為參照對象。如下圖“涼”字右旁豎鉤,其位置在與左旁所形成的強烈對比昭然若揭。在實踐中,參照對象的具體確定,還取決于備人的喜好和習慣。這就如同畫家畫肖像,要確定五官位置,其參照對象的選擇就五花八門,有人喜歡選眼睛,有人喜歡選鼻子,甚至有人喜歡選耳朵,真是各有所好,各取所需。
在參照對象的選擇上,有兩種情況需要區分:一是在“看”(即讀帖)的場合,參照對象的選擇較為自由,它是平面式的,可多維跳躍,無需顧及書寫流程,如可以后邊的線條作為參照對象來確定前邊線條的位置。二是在“寫”(包括臨寫和創作)的場合,參照對象的選擇約束較大。它要以前面已寫線條作為后面欲寫線條的參照對象,其參照對象的確定嚴格受制于書寫流程,它是線性式的,需一維推進。這就要求前行線條步步為營,“準打準扎”,如此方能為后續線條的準確推進奠定基礎。前行線條若有差池,后續線條就極可能陷于被動。繪畫可用涂改來糾偏,書法不行,充其量只能做些“補救”而已。
第二,間隔距離的測定。即測定擬測線條與參照對象之間的距離,包括橫向距離和縱向距離。在具體的操作中,這種測定的重點是把握擬測線條的起筆位置。
對間隔距離的測定,通常有兩種方法:1.利用輔助格測定。常見的輔助格有米字格、九宮格、田字格、回字格等,它們各擅其長,備具其用。如米字格以測定線方向見長,九宮格則以測定線位置見長。利用輔助格來測定線位置,能獲得較準確的效果,它常為書法初學者所用,在強調準確性臨摹的專業訓練中,也頗受重視。在繪畫中,借用輔助格(最常用的是方格網)來準確測定表現對象各部分的位置,也極為常見。在攝像機未發明之前,發現并利用輔助格來準確把握表現對象,乃是人類智慧的結晶。2.利用目測確定。它通過觀察來大體確定擬測線條與參照對象之間的遠近、高低、正偏等關系。這種測定在臨摹實踐中運用得最為普遍,因為書法更傾向藝術,而不是更傾向科學,因此,在臨摹中更強調線位置感覺的準確而非實際的準確,臨摹之妙似乎更介于準與不準之間。通過目測來確定線位置,更能培養學書者的觀察力、感受力和表現力,更能鍛煉學書者的藝術敏感性。
二、線位置的常式
線位置是一個高度抽象的概念,要對之獲得更多的認識,還需依靠于還原:回到具體的結構,從中揭示出線位置的種種奧秘。對線位置常式及變式的考察,亦當如此。
所謂常式,即經常使用的樣式。線位置的常式主要表現在以下兩個方面:
(一)以實用為目的的結構處理
這種結構處理,有兩個特點:
第一,在線條關系上,力求布白均勻。布白均勻的結構猶如方格布一般,給人以樸素大方之感。在強調以實用為目的的書寫中,布白均勻是結構布局的重要原則,惟其如此,才能使結構獲得井然有序的效果,滿足實用的需要。要實現結構上的布白均勻,關鍵是在線位置上要做好兩向距離的控制,即橫向距離的控制和縱向距離的控制。具言之,就是要在最初兩根線條確定了基準間距后,遂以此為標準,依次作橫向或縱向推進,使后續線條能均勻分布于恰當的位置上。
第二,在構件關系上,力求齊平方整。如左右結構的字,力求齊頭并腳,勿高低有別;上下結構的字,力求寬窄相仿,勿參差不齊。總之,宜令字形結構盡量向方塊狀靠攏,如此排列組合,儼然閱兵式之方隊,端嚴整肅,極盡規整之美,極切實用之需。顯然,要達到這種效果,線位置的確定就需講究:它只能規行矩步,而不能隨心所欲。
(二)對比手法在結構中的一般性運用
在結構的表現手法上,沒有任何一種手法比對比手法運用得更為廣泛;在結構的對比手法上,沒有任何一種手法比線位置上的對比運用得更為廣泛。在結構中,線位置的對比主要包括兩種情形:
第一,著眼于線條關系的疏密對比。它有三種最常見的類型:1.上密下疏。其結構有壯漢般的魁梧,有女模般的頎美,因此它最受青睞,運用面最廣,它幾乎有著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效用,在中國書法浩如煙海的碑帖中,極少有棄之不用者。在正統的美術字設計中,它甚至成為技法運用的“鐵律”。2.左密右疏。其造型似攝影中的七分側面照,其節奏似樂曲中的漸強音,它不再周正端方、四面停勻,而是有了遠小近大、遠密近疏的空間感。人們寫字,常有意無意把字的左旁寫得小一些,把右旁寫得大一些,這樣看起來似更舒服,如“林”“咖”“珠”等字。左密右疏在結構中運用之普遍,于此可見一斑。3.內密外疏。這種結構猶如明清都城,多城相套,宮城居中。其結構優勢在于嚴謹而不失大方。嚴謹緣于其中宮之緊結,大方緣于其外圍之舒展。啟功先生對結字法的研究頗有心得,他最大的收獲是發現了結字的黃金律,這個黃金律,其要旨說到底就是趨向于構建一種內密外疏的結構布局。
第二,著眼于構件關系的升降對比。如左旁為“口”“立”“玄”等構件時,其位置多上升;右旁為“刀”“力”“斤”等構件時,其位置多下降。這種左升右降的處理方式,幾乎成為人們書寫相關漢字時的一種習慣性做法。這種處理方式是:對周正端方的結構模式的一種突破,它賦予結構以參差之美。構件的升降對比,歸根到底依賴于線位置的相應調整。
三、線位置的変式
變式是對常式的變改,即所謂“變故易?!薄>€位置的變式主要有3種情形:
(一)把常式推向極致
在對比手法的運用上,對比之“度”應當是一個區間,而不是一個點,這更有利于藝術創作的多維拓展:它既可以恪守常式,不激不厲,得中和之美;它也可以行用變式,大開大合,求絕奇之態。線位置的把握正是如此。如黃庭堅書法就把內密外疏的常式推向極致,其字形結構呈強烈的輻射狀,中宮的精警與外圍的疏放兼于一身,整個結構洋溢出一種氣勢如浪的排奡之美,彰顯出一種散僧入圣般的獨特個性。當代書法家尉天池則把上密下疏的常式推向極致,其巍峨如山的字形構架,成為赫顯其書法風格的標志性符號。在藝術表現中,逐漸拉大線位置的對比度,往往是藝術表現越臻自覺的一種表現。中國早期繪畫(如漢畫像石)極似兒童畫,構圖雜沓,見縫插針,盈滿方休、。愈往后發展,線位置之對比愈發顯露。鄧石如提出“疏處可走馬,密處不使透風”,這是把藝術表現中線位置之對比推向極致的一種形象化描述,對于僅強調布白均勻的實用性書寫,那是不可思議的。
(二)與常式背道而馳
逆向思維的有效性已為無數成功案例所證實,盡管它并非一試就靈,但它一旦生效,則會非同凡響。就書法而言,對線位置的常式作逆反處理,也不乏成功之例。眾所周知,顏體字乃壯美之典范,它雄渾浩博,氣象闊大,仿佛《孫臏兵法》所說“薄中厚方”之陣勢,從線位置看,這正是對內密外疏法的背反。當然,這并非顏魯公所獨有,早在北齊就有《泰山金剛經》,在線位置處理上,它那內疏外密的格局,展拓出一種恢宏氣度,堪稱佛家書跡之代表。蘇東坡則不時喜用左疏右密法倒反左密右疏的常式,其構字節奏呈漸弱式,一如其千古名篇《大江東去》,以高亢激昂起篇,以低迷幻渺收束,力韻雙美,令人回味。至于上疏下密法(與上密下疏相反)的運用,已無甚稀奇,大凡寫稚拙一路書風的,對此法均不敢小覷。縱觀書史,要數《爨寶子碑》對此法的運用最可玩味。此外,對構件之間左升右降這種常式作左降右升的反向處理,也會帶來諸多別樣之感,滿足人們心底的求異需求。
(三)于常式外辟蹊徑
在線位置的處理上,盡力擺脫常式的羈絆,主要有以下3種形式:
第一,著眼于疏密對比的組合運用。在線條關系上,上密下疏、上疏下密、左密右疏、左疏右密、內密外疏、內疏外密這6種形式,似乎囊括了疏密對比的所有可能,其實還有一種形式它尚未涵蓋其中,即疏密對比的組合運用。這種形式把多種疏密對比集于一身,并以變化多端的面目呈現,使結構所包蘊的對比關系不再機械單一,而是變得更為豐富,更加耐看。如下圖“鼴”字的結構處理,整體呈左疏右密,左旁呈上疏下密,右旁呈上密下疏;“端”字左旁呈上疏下密,右旁呈內密外疏。
第二,著眼于構件關系的錯位處理。如果把左右結構、左中右結構旋轉90度角,即為上下結構、上中下結構;適用于左右結構、左中右結構的升降對比,在結體旋轉90度角后,即變為適用于上下結構、上中下結構的錯位處理。在以實用為目的的書寫中,在強調平勻中正的作品中,極少錯位情況的存在。錯位的最大本領是造險,它在結構中的運用,可收岌岌可危之效。因此,那些注重藝術表現、強調個性張揚的作品,無不與錯位結下不解之緣(如朱耷即是典型),甚至于某些楷書也不例外。魏晉楷書之所以比唐代楷書更具情趣,一個重要原因即在于錯位手法的運用。錯位的幅度決定結構的“險”情,一般來說,以“靜”為基調的字體(篆、隸、楷),其錯位幅度不宜過大,略呈險勢即可;以“動”為基調的字體(行、草),其錯位幅度可拉大,以造絕險之奇。錯位的具體技巧無非3種:字底左移、字底右移、多次錯位。多次錯位運用于上中下結構,如交錯壘書,呈“之”字體勢,有險象迭生之妙。
第三,著眼于多重關系的綜合處理。它既著眼于線條關系進行疏密對比,又著眼于構件關系做升降或錯位處理。如下圖“齏”字,字底左密右疏,兩翼左升右降,整個字的準對稱結構被巧妙打破;“寅”字上下錯位,整體呈上疏下密,中部呈左疏右密,下部則布白均勻,變化豐富而自然。這類結構的技術含量最大,最能獲得“玩之不覺為倦”的藝術致味。它通常不適用于結構簡單的漢字(如獨體字),而適用于結構較為復雜、構件較多的漢字(如合體字)。因為字的構件多,綜合處理才能獲得大展身手的舞臺。這就如同寫小說,要使之包羅萬象,要展現錯綜復雜的關系,在體裁選擇上,長篇小說顯然比短篇小說擁有更大的用武之地。
四、線位置的優劣
線位置的優劣,主要看其是否“妙造自然”。這里的“造”,作“到……”“去”解,“妙造自然”即“巧妙到自然天成”之意。因而,線位置的優劣遂分解為兩個問題:
(一)線位置是否“巧妙”
線位置的處理,若有所依循,又不落俗套,能“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可謂巧妙矣。巧妙具有相對性,它主要相對于常式而言。要使線位置的處理“巧妙”起來,以下兩點不容忽視:
第一,知常。知常,即盡可能多地了解和掌握線位置處理上的各種常式。常式為變式提供基本參照,變式是對常式的某種變改。因此,知常是達變的前提。畫家若不懂三庭五眼之常式,他很難把千差萬別的人像畫好;醫生若不懂人體穴位圖之常式,他很難給形形色色的患者做針灸。在線位置的處理上,要真正達到知常,就需要展開歷史的具體的考察。歷史的考察強調,對線位置的研究要有“史”的眼光,以便最大可能地盤點已有的書法資源,從中發現共性,總結規律;具體的考察強調,對線位置的研究要深入到具體的結構甚至具體的偏旁中去,展開具體細致的觀察和分析,力避鑿空之論。
第二,達變。達變即對變式的成功創造。而變式是對常式的某種變改。在線位置的處理上,沒有對常式的某種變改,它就很難擺脫平庸而變得巧妙起來。對線位置常式的變改,傳統書法多是微調式的,現代書法多是變革式的。傳統書法深受中和審美觀的影響,它“發乎情而止乎禮”,求允執其中,謀和而不同。因此,其線位置的安排,多以微調的形式來獲得巧妙的效果,看去不過寫字而已,但它已不是規范化的字,而是個性化的字了。王羲之堪稱此中高手,從其框內兩橫的處理(如“目”“只”等)可見一斑:它時而靠上,時而靠下,時而左移,時而右移,時而居中,與左右兩豎時而空接,時而平接,時而穿接……變化迭出,不可端倪(見下圖)?,F代書法適生于激越多變的時代,其線條大開大合,大起大落,極盡夸張之能事,沖突飆然凌駕于和諧之上。其線位置的處理是“變革式”的:它要極力弱化“字”的感覺,毅然走向純形式表現。為此,它除了取攝于傳統書法,更注重向抽象繪畫、形式構成等尋求借鑒。它雖然還在寫“字”,但已是非?!澳吧钡淖帧懖粚懽?,是區分書法與非書法的底線?,F代書法在歷盡坎坷后似有醒悟:它可以無限逼近但最好不要逾越這根底線。
(二)線位置是否“自然”
自然而然,渾若天成,這幾乎成為所有藝術石乞砣以求的最高境界。這種境界昭示著一種心態和風度,一種不假雕飾、毋需做作、達觀自信、灑脫自在的心態和風度。線位置的處理,就是要在“巧妙”的基礎上臻至“自然”的境界。要臻至這樣的境界,當然首先需要心性的磨煉。書學乃心學,心無掛礙,線條才能活脫自然。其次需要技巧的磨練。舞蹈與樂曲密不可分,和著樂曲的旋律、踏著樂曲的節奏,舞者才能瀟灑自如地翩躚起舞。書法是紙上的舞蹈,它與樂曲也密不可分,只不過那是無聲樂曲罷了。書法要“跳出”優美絕倫的舞姿,它就需有一支宛若天籟般的無聲樂曲。和著這無聲樂曲從容揮灑,線位置才可能臻至既巧妙又自然的境界。這種無聲樂曲雖縹緲但不虛無,在古代不少經典書法作品中(尤其是行草作品),我們可以隱約感覺到它的存在,它可以是三部曲式,也可以是變奏曲式,還可以是回旋曲式,它力求變化與和諧,并呈現以下特點:第一,樂曲的展開一維向前,不可逆轉。那些否定和放棄書寫的時間秩序的實驗性書法,那些過分強調形式的空間性致使書寫的時間性受到削弱的現代書法,其線位置的自然感均會大受折損。第二,旋律的流循婉轉遒美,過渡自然。慣用直線造型以彰顯形式張力的現代書法,易得勢而失韻,線位置的安排易生硬刻板,少自然天趣。第三,節奏的行踏高低合度,不走極端。這就注定很多愛走極端的現代書法作品,在線位置的處理上,它們可以做得很巧妙,但卻無緣臻至自然天成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