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回憶第一次接觸水彩,是看到上海畫家出版的張英洪水彩畫選,那還是一本很薄而且是彩色黑白對半的圖集的水彩畫冊。那時我居住的小鎮沒有藝術方面的書籍,有一次到蘇州玩,在舊的觀前街的書店里買到的。當時如獲珍寶似的把書放在枕邊,不時的翻閱,只覺得這樣的畫很符合我心中向往的繪畫風格。
剛開始還不會寫生,只是臨摹張老師的畫。記得筆墨在紙上出現的滲化效果及意想不到的色彩變化,那種愉悅和滿足使我在懵懂的少年時代對水彩畫就有了一種難以割舍的情結。后來不滿足臨摹,開始嘗試到室外更廣闊的大自然中寫生,其心情就如剛偷得半點功夫馬上就要接受實戰的檢驗的學生,內心充滿了期待和緊張。
1983年,我考取了蘇州一所美術學校,開始從正式意義上學習美術。當時學校里的課程很多,涵蓋了繪畫理論、傳統和現代美學、有的時候還穿插一些文學課。更好的是學校會請北京來的專家做講座,這在當時是一件非常奢侈而難求的事。這樣從內心修為上提升學生對美的領悟,經過幾年的正規學習,我收益匪淺。印象最深的是當時學校里經常安排大家到現場寫生,江南的山山水水給了我們靈感與感性能力的洗禮。
記得當時去的最多的地方是蘇州的周莊,周莊是個隱匿于澤國的小鎮,靜逸而平和。當年陳逸飛的一幅《雙橋》令這座小鎮聞名遐邇。上世紀80年代的周莊,其建筑、色彩、生活節奏都非常的和諧有序。
每天晨曦,朝霞微露,寂靜的小鎮在茶客的閑聊當中醒來,小巷籠罩在一派江南的浮夢之中,巷景和諧而色彩變化微妙,十分適合作畫者對畫面的整體掌控。入暮,小鎮另有裊裊的吳樂自深巷中飄出,眼前的風景頓成有聲的圖畫,讓我在熟悉與陌生中思緒萬千,身處在如此畫境,雖有辛勞卻不知疲倦……
畢業以后,我分配到機關,但內心里對水彩畫的摯愛情結沒有變化。我在業余時間,開始注意創作一幅“屬于自己風格的”水彩畫。首先從色彩效果上,開始摸索形成自己風格的色彩。墨綠、草綠、鵝黃,等等,我覺得這些色彩的組合是江南小鎮特有的,它最好地表達了江南特有的靈動和濡軟,它不聲張,但恰到好處;不沉著,但有味道。在不斷的寫生過程中,我開始領悟了唐詩中的意境,開始在自己的畫作中尋找詩意的東西,“江南好,風景舊曾譜,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在這些文字的熏陶下,我的畫作中開始不僅僅只是現象的構畫,而更多的能夠讓人在現象之中找到一種氣息,來自于傳統詩意的氣息。
這時候我仍舊不忘記寫生對創作的作用,隨著經濟條件的日趨改善,我有了驅車到更遠地方寫生的可能。周末假日,便帶上一整套的寫生器材,開車幾公里,乃至上百公里,到一處幽靜的地方,坐下來便是半天。漸漸地,除了描摩現場的效果之外,我開始注意自然山水顯現給藝術家特有的“韻、味、氣、勢”等東西,藝術一方面要描摩生活和風景,它更要從生活和風景的基礎上往上提升,表達出人的生命力出來。這一階段,我創作了一大批江蘇、安徽、江西等地獨特地貌的風景畫。在色彩和構圖上我注意幾個地方細微的差異:比如綠色的深淺、山的走勢、水的流動,以及云和霧的態勢等。我越是深入地寫生,越是覺得江南這塊地方的造化無窮,越是熱愛這塊培育我成長的地方。可以說,這是水彩寫生給予我第二個生命的愉悅空間。
隨著對中國文化的更多理解與把握,我開始在寫生和創作上注意運用中國傳統的一些方法,開始注意起“平遠、高遠、深遠”,或者去把握“濃、淡、澀”的不同效果對比,開始注意起畫面的對比藝術。在閱讀著名畫家劉旦宅的《對比藝術》一書后,我特別有觸動,整整一夜沒有睡覺,就在畫室里領悟劉老所說的效果與境界,直到天空吐白,心中無比的興奮和快樂。在傳統文化中感悟到自然與山水的特有情懷,實在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
很多人在問我畫畫的根基是什么,我思索再三,感覺到一是畫外,二是畫內。畫外是什么呢?是一個畫家受傳統文化氤蘊的程度,主要是對傳統哲學“儒、釋、道”的修悟對一個畫家的影響。水彩畫雖然是西洋傳入的,但在其中國化的過程中,也日漸形成中國特色;作畫過程追求詩意的意境、氣韻,追求玄妙、空靈、幽靜、典雅之美,乃是中國特色水彩畫美學觀念的精髓。而要在自己的畫作中體現出這些妙處,則非要畫家深入古典經藉,熟讀詩書不可。雖然我是后知后覺,涉獵頗廣但不深入,但閑時捧一本經典,伴一壺清茶,過一個下午,卻也成為了我修身養性最奢侈的享受。
除了日益接近傳統經典,一幅水彩畫的成功,還來源于作者對于世道人心的接近與一顆溫熱的心靈。越是進行深入的水彩畫創作,我越是深有感觸。沒有對祖國的山山水水,對被表現的人物的深厚的情感因素,是很難創作出一幅優秀的水彩畫的。比如我的鄉村景象系列、古建筑系列等,正是因為在創作中我投入了對過去記憶的東西大量的情感因素,我才有耐心和毅力一遍遍的推倒重來,在細節上修改再修改,直到在現實的畫作中發現,我接近了那“原來的面目”,而這種接近,原作者沒有一顆滾燙的心是做不到的。
除了畫外的功夫,畫內的功夫也是必不可少的。在我看來,這是一個畫家的本份。我個人覺得,水彩畫今后的發展大略在于畫家要有融合西方技法和東方技法的多種綜合能力。在表現技術方面,一方面借鑒西方繪畫藝術的經驗和技法,一方面吸收中國傳統繪畫的審美意識和表現手段,融合雕刻、版畫、攝影、書法、民間工藝等姐妹藝術之長處。讓水彩畫的畫面,既可以是沉郁濃厚,也可以是輕快飄逸;可以是朦朧迷茫,也可以鮮明強烈;可以是玲瓏透徹、雋永內蘊的袖珍式精品,也可以是運用大幅紙面繪制成氣勢磅礴的藝術長卷。既可像油畫一樣,表現得色彩豐富、造型堅實;也可象國畫一樣抒情達意、含蓄柔美,在寫實方法上又明顯區別于油畫沉厚、濃重的特點。其簡約、優美自然的筆致趣味能讓觀賞者得到一種明凈、干脆的感受。
藝術本身就是生命的果實,而不僅僅只是創作手段。對于我來說,一種美好的生活是這樣的:在自己并不寬敞的家居中,掛一兩幅自己原創的水彩畫,感受到明亮清新的氣息撲面而來,在自由灑脫的神韻流溢中,明了那種萬物生生不息的妙處。閑時約二三個好友相聚,品著一壺紅茶,問候著彼此藝術的長處和短處,偶爾賦詩一首。朝著藝術的圣潔之路上前行,雖然這種生活并不一定是圓滿而悠閑的,但一定是快樂和讓自己感到愉悅的,也一定是幸福的,那么幸福是什么呢?事實上,也就是藝術化的生活而已。
就這樣,水彩畫以它靈動、清新、出神入化的本體語言,深切地融入了我生活的每一個細節之中,成為了我工作和生活的常態;成為了我每一次希望、接受、投入的所在;成為了構筑我精神世界不可缺少的一環。我愛水彩畫,我將終身與它相伴,與它共呼吸、同命運。
它是我的靈魂與愛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