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費社會的身份幻象

摘 要：《所羅門之歌》反映了在美國社會經歷重要社會轉型時期，即19世紀末至20世界60年代消費文化對美國黑人的生活、價值觀及行為產生的巨大影響，以及美國黑人在面對消費文化時或抵抗、或參與迷戀、或質疑反抗消費文化的復雜態度。本文通過對小說中黑人女性在消費實踐中的不同選擇，揭示了在美國消費文化中，黑人在面臨主流文化物質主義侵蝕時文化抉擇的復雜性與多樣性；進一步指出了在美國消費文化中種族因素的重要作用。

關鍵詞：種族 消費文化 建構 身份

種族意識與消費文化的出現是19世紀中期到大蕭條時期貫穿美國生活與思想的最重要的主線。①種族在隨著消費文化應運而生的大眾市場中，建構了一種市場特權，并模糊了“物品”背后隱藏的不平等。莫里森的小說《所羅門之歌》描寫的一家三代正經歷了美國的消費文化逐步出現、形成并發展到大眾消費文化的時期。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小說描寫的時期正好反映了不同群體、不同性別、不同階級的美國黑人以不同的方式或參與、或抵抗美國消費文化的復雜的社會狀況。

女性從未在有關消費實踐的研究中缺席。相反，在消費實踐中，女性事實上一直處于主要消費者的位置。莫里森在小說《所羅門之歌》中彼拉特、麗芭和哈加爾以及出生于富裕黑人中產階級的梅肯·戴德之女科林西安絲對消費文化的態度就大相徑庭。這些女性的經歷從一個側面記載了美國黑人女性如何融入現代消費社會的復雜歷程。莫里森小說的成功之處在于細致入微地描繪出了在走向消費文化的經濟全球化時期，黑人內部的多樣性抉擇與復雜糾纏。本文試圖從《所羅門之歌》中女性消費這一全新的視角入手，探討在美國消費文化中種族因素的重要作用。

一、彼拉特和麗芭：從抵制到參與消費文化

莫里森在小說《所羅門之歌》中的第一代女性彼拉特出生于美國大規模的消費文化逐步形成時期，她對消費文化采取抵制的態度。在日常生活中，她采取的是以物易物、自給自足的生活方式。她的日常消費，則通過自產私酒的方式滿足。這是在上世紀30年代大蕭條時期，而一旦經濟大蕭條時期過去了，沒有人再買便宜的私酒，她家里的日常消費則為最簡單的方式。在小說中，她住的是狹窄的平房，房子里沒有電，因為她不愿意付電費；也沒有煤氣，到晚上她和她的女兒們點蠟燭和煤油燈照明，取暖和燒飯用的是木材和煤，而水則是井水；吃飯也是有什么就吃什么，碰上什么吃什么，沒有一頓飯是有計劃配好的。以至于她的孫女哈加爾常常埋怨自己經常餓肚子?？傊齻兊纳钍沟谩啊斑M’無非是一個意味著沿街稍稍走遠一點的字眼”②。

彼拉特由于對自己文化傳統的記憶深刻，在生活中仍然保持著小時候的生活習慣。而且一直以來，她內心向往的是自給自足的、不被主流消費文化所侵蝕的簡單的生活。這種生活，雖然并不富足，但具有精神上的自足與快樂。一直以來，彼拉特都被人們認為是“黑人文化的承載者”。雖然彼拉特的哥哥麥肯·戴德不允許他的兒子奶娃與彼拉特來往，但彼拉特這個貧窮的家庭就像一塊磁石一樣吸引著奶娃。

第二代麗芭則開始逐漸接受消費文化，她主要的消費是參加各種競猜比賽。麗芭有著驚人的運氣，她從商場的各種比賽和活動中贏得各種各樣她想要的東西，甚至是她從未打算贏過的東西。有的時候，她贏得的獎勵甚至也能支撐一下這個處于貧困邊緣的家庭。然而，這種逐步卷入的消費文化也開始經歷消費文化中的種族主義。即使在非常簡單的商場競賽中，都隱藏著非常明顯的種族主義色彩。例如，麗芭想去商場買彩票，沒有人賣給她彩票，他們只是要麗芭替他們抓彩票。還有一次，通過商場的一次比賽，麗芭贏得了鉆石戒指。在吉他聽說麗芭能中獎時，他感到大吃一驚，說道：“我記得那次猜謎比賽，可我不記得聽說有黑人中了彩。”

小說描寫了一些通常被人忽視的細節，說明并非沒有黑人中獎，而是種族主義的存在，使得大眾消費文化用主流的話語權將黑人作為客體化的“他者”排斥在主流意識形態之外。這種日常消費中的種族主義色彩無處不在。麗芭因為“鬧市區只有兩個準黑人去的廁所：五月花飯店和西爾斯公司，而西爾斯更近一點”，因此到西爾斯去，卻正好成為到西爾斯暨羅巴克公司去的第五十萬名顧客而贏得了鉆石戒指。公司的人卻不愿意給她，“因為她樣子太寒酸了”。公司的人足足盤問了麗芭十五分鐘，并一再問她的姓名和地址才把鉆石送給她。更為重要的是，本來商場已經準備好了照相的人和各種各樣的東西，都擠在門口等待第五十萬個人進門，準備把幸運者的照片照下來登在報上。然而，正因為麗芭是黑人，故沒能上報。更為具有諷刺意義的是，本來不可能有第五十萬零一個人，也不可能有二等獎，后來公司卻設立了二等獎，“唯一原因，就是因為她得了頭彩”。因為麗芭是黑人，故報紙不愿登，后來報紙登了中二等獎的男人的照片。毫無疑問，中二等獎的“第五十萬零一個人”是個白人。

從知名百貨公司設立獎項這一非常大眾化的日?；顒樱藗兛梢钥闯觯N族主義話語已經深深滲透到美國大眾日常消費活動的方方面面，并無處不在體現著主流文化的種族話語。彼拉特和麗芭的經歷說明，隨著黑人對消費文化的日益深入的參與，種族主義話語也在不斷地深入侵蝕黑人的日常生活。

二、哈加爾：消費文化的犧牲品

如果說小說中第二代黑人女性，彼拉特之女麗芭還只是美國大眾消費文化的參與者，那么小說中第三代女性，彼拉特的孫女哈加爾則是迷戀美國大眾消費文化的典型。直至最后，她成為了消費文化的犧牲品。

小說中哈加爾對消費文化的迷戀通過她的瘋狂購物得以體現。然而在她迷戀消費品的同時卻忘記了物品背后所隱藏的不平等。事實上，消費文化中的種族政治常常被弱化，甚至被忽視。正如有學者指出，“如果忽視種族化的消費社會，則忽視了美國消費文化中最基本的方面”③。消費品提供了一種外表看起來無害的，實際上將黑人重新置于種族不平等的位置。

有學者認為，在出現的消費文化中最雄辯、最有影響的洞見即大概從1920年代到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民眾通過將民族身份聚焦于商品而重新定義美國生活方式。④ 如此一來，公民身份的確認、如何融入社會甚至公民意識的形成都受到商品的影響。商品的真正意義無關緊要，重要的是消費者相信物品能實現理想?！跋M文化使人產生錯覺，以為主體與客體、個人與他消費的物之間已經融合無間，這種認同實際上表明，個人已經完全被物化了。”⑤ 哈加爾的悲劇對這點做了最好的闡釋。通過商品，主流文化把白人價值觀，尤其是白人的“美”的標準，這一影響黑人女性消費至為深遠的因素傳播給大眾，并通過日常消費與大眾媒介強化了白人審美觀。小說中一再表明，究竟是什么把哈加爾與白人審美觀聯系起來的呢？首先是來自“墻上釘著一些剪報和雜志上的照片”，其次是櫥窗外五光十色的消費品。哈加爾是沉浸于美國消費文化中的“夢想者”，是想通過品牌來確認自我身份的又一犧牲品。通過購買品牌商品，人們希望在商品的影像中獲得特殊的身份認同。哈加爾正是一個希望通過消費建構一種虛假的身份認同的女性消費者。

在哈加爾開始感受到奶娃對她不再迷戀，而是不冷不熱的態度后，她更是感到了生活的無望。哈加爾在收到奶娃“謝謝你”的信箋刺到了她的痛處，“但它還不是她跑到碗櫥里尋找殺人武器的原因”，真正的原因是“她看見了奶娃的臂膀摟著一個以絲一樣的黃銅色秀發鋪蓋在他衣袖上的姑娘，看見了她那灰色的眼睛”。因此，一天早上，當她看到鏡子中的自己，它才意識到正是因為自己的外表使得奶娃不再喜歡她了。在哈加爾看來，要使奶娃回心轉意，就是使自己變得美麗，變得“不太黑”。而改變的方式就是通過購買消費品所帶來的虛假美麗。

小說用非常細膩的筆調描寫了哈加爾對消費品的迷戀與信仰?？梢哉f，她最后的希望就是想通過昂貴的服裝和使自己看起來不那么“黑”的化妝品來美化自

己，從而挽回自己的愛情。因此，她靠著媽媽麗芭贏得的鉆石所當回的200美元以及全家所剩的七角五分錢，跑到鬧市區，進行了一次瘋狂的購物：“她買了一副‘倍得適’牌的橡皮吊襪帶，‘伊·米勒’牌的無色長筒襪，

‘水果織布機’牌的緊身短褲，兩件有背帶的尼龍長襯衫—— 一雙‘喬伊斯’牌的摩登皮鞋和一頂‘坎·布利歐’的帽子”。她抱了一大堆裙子和一套“埃文·皮考尼套裝走進了試衣室”。隨后，在又買了一件白色的短外套和一件上面綴著浪花的黃褐色睡袍后，她走向了化

妝品柜臺，“她如饑似渴地讀著那些商標和廣告?！畯浫绶e亞’參上‘蓮娜麗姿’時代香水可以為原始婦女創造一個唯你獨有的甜蜜的私人天地……那些怪里怪氣的外國字，簡直把哈加爾弄得眼花繚亂了……哈加爾相信她能夠在這些雕花玻璃中間，在五光十色的香粉和奶液中間，在花團錦簇的綾羅綢緞中間度過一生。在富有之中，在奢華之中，在愛情之中”。這些消費品使人為的東西轉變成了消費品的自然屬性，它們強烈地暗示，如果你購買了它們，你就會擁有美麗。

然而，這一切不過是消費品給人們帶來的虛幻的夢想。哈加爾在這些昂貴奢華的“物品”中迷失了自己。在回家的路上，她拼命地護住裝有化妝品和衣服的提包。一回到家，連忙穿上自己買的衣服，化好妝。然而，當她自以為成為了美人，站在彼拉特和麗芭面前時，在她倆的眼神中看到了“她在鏡中沒看到的真相”：“浸濕的長襪，沾了土的白色衣裙，一塊塊的黏糊糊的粉臉，一條條的胭脂與口紅和一縷縷的亂糟糟的濕發”。一場大雨將所有的衣服、化好的妝毀壞了，也毀滅了哈加爾想通過消費買回美麗、買回愛情的所有幻想。她的白馬王子與公主的美夢徹底破滅后，哈加爾發起了高燒。她在彌留之際，仍然認為，奶娃所喜歡的是不同于自己的彎曲的、波浪似的、絲一般的頭發：黃銅色的頭發和檸檬黃的膚色、藍灰色的眼睛與窄鼻子。總而言之，不是黑皮膚的自己。帶著對黑色自我的極度自卑和對美麗淺膚色女性的無限向往中，哈加爾結束了自己悲劇的人生。

哈加爾的悲劇告訴我們，商品表面的平等后面隱藏的是事實上的不平等。黑人女性幻想通過消費來抹去背后的不平等是不可能的。消費并非購物者偽造身份的有效途徑，它是理想化、情景化的幻象。因此，作為消費者的哈加爾所建構的到頭來不過是一種虛假的身份認同。哈加爾之死無疑是作者莫里森對消費社會中種族、性別主義的當頭一棒。

三、科林西安絲：消費文化中的反抗者

科林西安絲作為梅肯的二女兒，奶娃的姐姐，對生活的反抗是人們較為忽視的。與彼拉特、麗芭和哈加爾一直較為窘迫的生活所不同的是，從小生活在黑人中產階級家庭的她，過著優越的生活。然而，生活對于她來說，就像是她平常用昂貴的絲絨材料做的“鮮艷而無生氣的玫瑰”一樣，看似豪華卻毫無生機。

科林西安絲是有財產的房產主梅肯·戴德和高雅的露斯的女兒，是全城第二個擁有雙駕馬車的人家的

小姐。她從小和姐姐莉娜做著美麗、富貴而毫無生氣的絲絨花。在她四十二歲的一天早上，她發現自己無法繼續那種每天做玫瑰花瓣的日子，決定逃出這個牢籠似的家。雖然受過法國高等教育，但毫無一技之長、年過四十的她，只好找了黑人女性唯一能找到的工作：使女。科林西安絲本以為可以找個有前途的生活伴侶?？蓻]想到的是，職業黑人需要的是“喜歡向上爬，喜歡取得地位并在取得一定的社會地位之后能維持住那種生活水平的妻子”。因此，科林斯過了四十歲，仍舊獨身。到四十二歲，她碰到了波特，一個在車場做工人的黑人，剛開始，她以和波特在一起為恥。因為出生工人階級的波特永遠無法登上她家的大門。然而，充滿生命力的波特就像滋潤的甘泉，給科林西安絲這朵枯萎的玫瑰花帶來了新的生命。在經過一段時間的掙扎后，她主動敲開了波特的舊車的大門。當她消除自己的心理障礙，躺在波特的床上時，就像洗過澡，擦過身，凈化過空氣一樣，而且第一次覺得那么簡單。當她看到波特的下身，她問：“這是給我的嗎？”波特答：“是的，這是給你的……它不是玫瑰花，也不是絲質內褲和一瓶瓶香水……不是裝在心形盒里的巧克力奶糖，不是一所大房子和大型小汽車，不是長途旅行……乘著干干凈凈的白艇……這是送給你的，姑娘?！?/p>

這段對話意味深長。在這里，波特一再用玫瑰花、絲質內褲、香水、巧克力奶糖、大房子、小汽車和游艇等等只有富裕的人才能享有的奢侈品來強調自己的貧窮身份。然而，在科林西安絲和波特在一起后，她很感激這個從她父親那里租了一小間房、用一把餐刀吃飯、連一雙像樣的皮鞋都沒有的人。她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快樂。對于她來說，豪華的消費品不過是無形的牢籠，使她身困其中，得不到生命的活力。

科林西安絲的選擇，使我們看到了黑人女性在消費文化的侵蝕時的不同的文化選擇。然而，我們也不得不注意到這樣一個事實：她來自于黑人中產階級家庭，從小的富裕生活使她沒有體驗過物質的匱乏所帶來的痛苦?？梢哉f，她的不同選擇，也使我們看到這樣一個現實：在面臨主流消費文化的沖擊時，不同階級的黑人內部也是有不同差別的。

在主流消費文化的沖擊下，不同的黑人女性，由于經歷、階級的不同，有著不一樣的文化選擇。而作者并非贊成完全抵制主流文化，例如小說中南部黑人對奶娃父親毫無掩飾的贊美可以看出，黑人對進入人們日常生活的消費文化回避是不現實的，也是不可能的，這也正是黑人文化身份的窘境所在。因此，黑人完全融入消費文化、追求物質生活是危險的，但是作者也意識到完全拒絕物質文化，像彼拉特那樣生活也是不可行、不現實的。莫里森在其訪談錄曾坦言自己不贊成彼拉特的生活方式。那么，在經濟全球化物質主義和消費文化的浪潮中，如何做到既過上理想的富足生活，又能保持自己的獨特的民族文化傳統，也許不僅是莫里森筆下黑人所面臨的難題，也是我們包括中國在內所有如今處于這種文化大潮之下的人們的難題。莫里森的作品也正因為揭示了這種文化的復雜性，永遠像一個無盡的寶藏，值得人以嶄新的目光去閱讀，去思索。

{1} [美] Paul R. Mullins. Race and affluence： An Archaeology of African American and Consumer Culture. New York： Kluwer Academic Plenum Publishers，1999. V.

{2} [美] 托妮·莫里森：《所羅門之歌》，胡允桓譯，南海出版公司2009年版，第27頁。本文所有小說引文都出自此版本，以下不再另注。

{3} [美] Paul R. Mullins. Race and affluence： An Archaeology of African American and Consumer Culture. New York： Kluwer Academic Plenum Publishers，1999：18.

{4} [美] Warren Susman. Culture as History： The Transformation of American Society in the 20th century. New York： Pantheon，1984：26.

{5} 羅鋼、王中忱主編：《消費文化讀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18頁。

基金項目：本文受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一級學科建設項目資助

作 者：周 春，博士研究生，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英語學院副教授，美國少數族裔研究中心主任。現主持國家社科基金青年項目一項。

編 輯：水 涓 E-mail：shuijuanby@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