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詞新義：英語借詞中的漢源詞“龍”

摘 要：英語借詞研究中，有一種比較隱蔽的借用現象，學界以往關注得不夠，那就是借義不借詞。換言之，就是沿用英語舊詞衍生新的意義。本文以英語中的漢語借詞“龍”為例，探討其進入英語后意義的構成方式、語用差別以及形成機制，結果發現dragon和lung兩者都是以“舊詞新義”的方式出現的，前者表現為“一詞多義”，后者表現為“同形異義”。

關鍵詞：英語借詞 龍 舊詞新義

一、引言 社會是不斷向前發展的，為了表達不斷出現的新思想、新事物，其途徑有三：一是創造新詞語，二是借用外來詞、方言詞，三是舊詞添新義。

舊詞產生新義，根據詞義項之間有無聯系，分兩種情況：派生和非派生。

派生是新義在舊義的基礎上引申出來，表現為詞義項的增加，它們有直接或間接的聯系，實際上屬于多義詞，這類詞在舊詞產生新義詞中比例較大；非派生是新義和舊義之間沒有聯系，只是借用了同一個詞形，舊詞和新詞之間是同形同音關系，這類詞實際上屬于同形詞，在舊詞新義中所占比例不大。

汪榕培、盧曉娟認為，“一詞多義的根源是詞義的概括性和詞義的演變。”“形成同形異義詞的途徑是多種多樣的。多數情況純屬巧合：有英語固有詞匯在構詞時的巧合，有英語固有詞匯跟新創造的縮略詞之間的巧合，有英語固有詞匯跟借詞在語音和拼寫上的巧合。”

詞義借用的“巧合”，實際上是語言接觸的產物。這些詞義進入英語后，并不另造新的詞形，而是在英語固有詞語上增加新的意義和用法，因此顯得比較隱蔽，以往學界對這類現象關注不夠。本文擬就英語中的漢語借詞“龍”為例，對“舊詞新義”這一現象，做初步探討。

二、英語借詞里的漢源詞“龍” 漢源詞“龍”借入英語后，其形式、意義、使用情況如何呢？現分述如下：

1.詞形上：舊詞 漢語中的“龍”，借到英語里有兩個詞，一個是意譯詞dragon，一個是音譯詞lung，兩者在英美主要詞典中都可以找到，如英國的《牛津英語詞典》（The Oxford English Dictionary，簡稱OED，在線版），美國的《韋氏第三版新國際英語詞典》（Webster's Third New International Dictionary，簡稱W3，2000年光盤2.5光盤版）。

僅從詞形上看，dragon和lung都是英語中的固有詞匯，并不是新造詞形。dragon是個多義詞：詞源意義是“大蛇、蟒蛇”；基本意義是“一種傳說中的怪物”，一般是邪惡的象征，要吃人和動物，獅爪、蛇尾、鱗皮、有著巨大的蝙蝠翅膀，身體粗壯，常為黑色；引申意義是“兇暴的人、相當警惕或難以駕馭的人，可怕或危險的東西”。而lung常為單義詞，意指“肺”或“肺臟”（有時也引申為“呼吸器”）。

為什么“龍”的音譯借詞是lung，而不是long或lóng呢？這跟“龍”的對外傳播歷史有關。譯“龍”為“lung”，較早記錄可追溯到1851年英國人馬禮遜（Robert Morrison）編撰的《字典》。由于馬禮遜主要生活在廣州、澳門等地，因此，他的漢語譯音是粵語注音。粵語里，“龍”發“lung”音。馬禮遜編纂的《字典》作為中國第一部漢英字典，影響深遠。它為西方人、尤其是來華傳教士學習中文提供了便利，被他們奉為“圭臬”。《字典》出版后，受到歐洲各界、尤其漢學界的普遍贊譽，并很快風靡歐洲大陸。

五十三年后，另一個英國人威妥瑪（Thomas F. Wade），發明了用羅馬字母標注漢語發音的方法——世稱“威妥瑪式拼法”，此法在歐美廣為使用，是當時最標準最通行的拼音，如1934年出版的《韋氏英語大辭典》（國際第二版，簡稱W2），“龍”的譯音“lung”就是這種拼法。直至1958年漢語拼音方案公布之后，它才逐漸退出使用，并為后者所代。也就是說，譯“龍”為“lung”是由于特定的社會歷史原因造成的。

2.詞義上：新義 從語言接觸的角度看，由于文化交流、經貿往來、軍事戰爭、民族遷徙等原因，操不同語言的社團成員交往接觸時，彼此語言上會出現不同程度的相互影響。其中，最普遍、最常見的現象便是語言間的借用。以“龍”為例，在英漢兩種語言的接觸過程中，漢語的“龍”，不知始于何時，也不知緣于何人，悄然地走進英語，被其借用，為其增添新義。

和英語的dragon一樣，漢語中的“龍”也是個多義詞：詞源意義也是“蛇”；基本意義是“古代傳說中一種有鱗有須能興云作雨的神異動物”，《說文》描述為“能幽能明，能細能巨，能短能長。春分而登天，秋分而潛淵”，一般是吉祥的象征，不食人間煙火，沒有翅膀，身體修長，顏色金黃；引申意義是“封建時代皇帝的象征；豪杰之士（皆為龍虎）；書法飄逸（龍驤豹變）、文章華麗（龍虎文章）；性格倔強、難以馴服（龍亢之氣）”等。

“龍”借入英語后，其漢語詞義也隨之借入，但各家詞典，收錄方式不盡相同，詞義側重也不盡相同，如OED只收錄含“龍”義的dragon，但沒有收錄含“龍”義的lung。OED對dragon2002年的新增義項“龍”是這樣描述的：（1）dragon可指中國的皇帝（After Chinese lóng dragon， the Chinese imperial emblem）；（2）可指東南亞新興的經濟體（Any of a number of newly industrialized South-East Asian countries）。由此可知，OED借用的詞義，側重于漢語的引申意義。

與OED不同，W3既收錄含“龍”義的dragon，又收錄含“龍”義的lung。但lung在W3中，是作為兩個不同的詞看待的，一個指“肺”，一個指中國的“龍”。術語上講，它們是“同形詞”，英語叫homonymy，同形同音不同義。英語里這樣的詞很多，如bear（熊），bear（忍耐）；pop（流行歌曲），pop（砰的一聲），pop（爸爸）；sound（健全的），sound （聲音），sound（測探），sound （海峽）等。W3對dragon的解釋，詞義則更接近漢語中“龍”的本義：“中國神話——與雨水相關的一種行善的神物（a beneficent supernatural creature in Chinese mythology connected with rain and floods）。”

W3這個解釋比第二版（W2）要簡明，這樣寫的好處是重點突出、節約版面。試比較W2的解釋：“Chinese Myth. Etc. A supernatural creature （Chinese ‘lung’） of ancient and uncertain origin， in popular belief connected with rain and flood. The dragon is a symbol of the Emperor， of good fortune， and of the yang as opposed to the yin， and is usually beneficent being. See YANG， YIN.”W2的這個定義堪稱詳細完備，既有本義，又有引申義即使與最新版的《辭海》及《漢語大詞典》“龍”字的定義相比，也毫不遜色。

漢語“龍”義借入英語dragon后，既指西方文化里的“惡怪（monstrous）”，同時還可以指東方文化里的“善神（beneficent）”，善惡迥異、意義相反、界限分明，最終居然同居一處，共享一詞、并行不悖，煞是有趣。從語義上講，這是“一詞多義”，英語叫polysemy。

3.語用上：懸殊 從使用頻率和普及程度看，dragon要遠遠高于 lung，這從三個方面可以得知：

一是從詞典的收錄情況看，多數詞典收錄了dragon（龍），相比之下，只有極少數詞典收錄了lung（龍）。還以OED和W3為例，作為英美兩部收詞最豐富、最完整和最權威的詞典，它們一直在世界范圍內享有盛譽。可就是這兩部詞典，對dragon（龍）的處理，兩者都筆墨濃重，釋義詳盡；而對lung（龍）的態度，OED根本沒有收錄。W3雖然收錄，并單列為詞條，但釋義時，只說“義見DRAGON項第三條的c小條”，輕描淡寫，一筆帶過。

二是從google的檢索結果看，用Chinese dragon 檢索，找到約三千五百萬條結果；用lung （dragon） 檢索，找到約六百四十萬條結果，兩者相差五倍多；如果用lung （Chinese dragon） 檢索，結果則更少，約六十六萬條。

三是從英國國家語料庫（BNC）“簡單檢索”看，用Chinese dragon檢索，查得11條結果；而無論是用lung （dragon）檢索，還是用lung （Chinese dragon）檢索，結果都是“No solutions found for this query”，意即為“零”。

通常情況下，Chinese dragon可單獨使用，沒有歧義；而lung則不然，總是需要添加解釋，無論解釋是置前，還是居后。如“The Chinese dragon or Oriental dragon， sometimes also called the Lung……”，“LUNG as in LUNG DE CHUAN REN （Descendents of the Dragon，龍的傳人）”，“In the Far East， the dragon managed to retain its prestige and is known as a beneficent creature. The Chinese dragon，lung， represented yang， the principle of heaven， activity， and maleness in the yin-yang of Chinese cosmology. From ancient times， it was the emblem of the Imperial family， and until the founding of the republic （1911） the dragon adorned the Chinese flag……”

dragon早期常用的搭配有：dragon robes（龍袍）、dragon throne（龍位）、dragon’s eye（龍眼）、dragon boat （龍舟）等。近期還會指“東南亞任何一個新興經濟體”，常作定語，尤其是詞組“dragon economy（龍經濟體）”。也常用little dragon，dragon economy，business dragons等。同樣的意思，也可用含“虎”的短語替代，如Asia's four tigers，tiger economy， tiger markets。兩者使用上的細微區別在于：用dragon的場合比較正式，用tiger的場合比較親切。

2012年，OED雖然沒有單獨將“lung（龍）”列為詞條，但卻收錄了幾個讀音相關的地名和人名，如Lungshan（山東）龍山（文化），Lung Chian（浙江）龍泉（瓷器），以及Ch'ien Lung乾隆（皇帝）。

綜上所述，dragon表達中國或東方元素時，意思明確，搭配靈活，范圍廣泛；而lung的使用，常常需要加注解釋，范圍多局限于本義和專名。

三、舊詞新義產生的原因 舊詞新義產生的原因很多，大致說來，有以下幾點：

1.語言原因 新事物、新現象的不斷出現需要大量新詞語來進行描寫記錄，但并不是所有的新事物、新現象都需要全新的詞語來進行記錄，一些舊的詞語就可以滿足這種需要。

語言要盡可能地實現最有效的工具職能，就必須把語言單位限制在人們便于掌握的數量內。舊詞外形往往人們很熟悉，這樣就省去了創造和認識新的語言形式的負擔，只需賦予它新的所指，這樣能指沒有改變，所指卻增加了，詞的內涵也得到了擴充，因此，用舊詞來表達新義是一種“省工省料”的方式，符合語言的“經濟原則”。此外，用已經熟知的詞匯來表達新的意思，能夠使語言既生動形象又不乏新意。

2.認知原因 語言所體現的意義也是它對社會群體心理的反映。詞匯意義變化的過程遵循相似原則和相鄰原則。舊詞新義現象是語言遵循“隱喻”或“轉喻”工作機制的結果。

從認知的角度看，新義的產生往往是人們以熟悉的某一領域的經驗為基礎，去說明理解另一領域的經驗，從而使舊詞引申出新義。新義的產生并沒有動搖或覆蓋原有的意義，而是與舊義保持著某種程度上的關聯，這種關聯形式多樣，有形態關聯、動態關聯、功能關聯、性質關聯、目的關聯、位置關聯等等。以龍為例，它與dragon之間，雖然差別巨大，但兩者之間關聯很多：形態上都是蛇，動態上都會飛，位置上都居住在水潭洞穴，性質上都兇猛威武……所有這些，將他們牽連在一起，也就合乎情理了。lung也一樣，至少在形式和發音上，它與漢語的lóng是相互關聯的。

3.社會原因 社會語言學有個基本的觀點，就是語言接觸導致語言變化，語言接觸的程度可以作為衡量語言間借用的尺度，不同級別的語言借用則是不同程度的語言接觸的結果。其中，社會因素決定接觸的“度”，即接觸的深度，結構因素決定接觸的“階”，即哪些部分先受接觸影響。英語中大規模的漢語借詞主要集中在19世紀和20世紀，其中社會因素起了決定性的作用。

說到這里，有個問題就不難理解了，就是為什么“龍”的音譯借詞是lung，而不是long 或lóng ？按理說，從相似性、關聯性的角度看，在發音和詞形上，英語中的long和漢語的lóng最接近，除了聲調差別，別無異樣。究其原因，就是由于當時特定的社會歷史原因造成的，這一點上文已有解釋，不再贅言。

四、結語 舊詞新義不是某個語言發展的特例，而是所有語言發展的普遍規律。它是詞義擴展的重要途徑，也是詞匯發展的一種必然。既可使語言經濟實惠，也符合人們求新的認知心理；既可促進詞義的發展，又可填補語言的空白。

本文以英語借詞里的漢源詞“龍”為例，探討其進入英語后意義的構成方式、語用差別和形成機制，結果發現dragon和lung兩者都是以“舊詞新義”的方式出現的，前者表現為“一詞多義”，后者表現為“同形異義”；前者多為引申意義，普及程度較高，后者多為原始意義，普及程度較低。至于英語借詞里還有多少這種“舊詞新義”的現象，尚有待今后做進一步的研究。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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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汪榕培，盧曉娟.英語詞匯學教程[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1997.

基金項目：江蘇省教育廳高校哲學社會科學研究項目“英語中的漢語借詞研究”（2011SJD740025）

作 者：陳勝利，蘇州大學外國語學院在讀博士，鹽城師范學院外國語學院副教授，主要從事翻譯和詞匯研究。

編 輯：郭子君 E-mail：guozijun082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