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倍的“經濟三矢”

2013年5月8日，日本的一家內衣公司發(fā)布了最新一款的新概念文胸，這組文胸采用了日本“七福神弁財天”的設計元素，整體采用了象征財運的金色，胸部下方添加了三支箭，分別代表“美，富，知”。這家自1987年開始每年都會發(fā)表“反映世態(tài)百相的文胸”的內衣公司將這款文胸命名為“安倍經濟戰(zhàn)略文胸”，而文胸可以令佩戴者胸圍增大2%的功能也暗合了日本央行制定的2%的通脹目標；至于胸部下方的三支箭，更是與安倍晉三上臺后推出的“安倍三矢”經濟政策遙相呼應。一時間，這款文胸和“安倍經濟學”一道成為社會關注的焦點。

而就在安倍經濟戰(zhàn)略文胸發(fā)布的一個半月前，另一個引人注目的新聞在東京的永田町首相官邸誕生：日本首相安倍晉三向原亞洲開發(fā)銀行行長黑田東彥和他的兩位副手巖田規(guī)久男和中曾宏頒發(fā)了新的任命書。任命書的落款日期正是3月20日，日本新任央行領導層正式走馬上任。甫一上任，黑田東彥便喊出了2%的通貨膨脹目標，自此，延續(xù)了20年的通貨緊縮時代似乎要在安倍經濟學的這位執(zhí)行者手中終結。

安倍的“泡泡經濟學”

大膽寬松的貨幣政策，機動靈活的財政政策，刺激民間投資的經濟結構性改革。被稱為“安倍三矢”的安倍經濟學一上來，就祭出了三個令日本國內外為之矚目的改革手段。而“安倍三矢”的叫法也突顯了安倍晉三的改革決心。安倍晉三的老家在日本山口縣，這里在日本戰(zhàn)國時代被稱為安藝國，安藝國領主毛利元就曾用“單箭易折，三箭難斷”的故事教育自己的三個兒子，要團結一致才能壯大家族。此次安倍改革，將自己的三項舉措比作“安倍三矢”，充分表明了他對這一次改革的信心。

首相的決心得到日本經濟應聲配合，僅在黑田東彥的任命傳出的次日，日元兌美元一度跌至94.77：1，創(chuàng)下日本34個月來的新低；日經指數(shù)也應聲作和，上漲2.43%，為53個月以來最高。

而更為直觀的反應是，東京的紅燈區(qū)里，昔日門前冷落車馬稀的各種門店隱約有了煥發(fā)第二春的跡象。在提供按摩服務“泡泡浴”的紅燈區(qū)門店里，自經濟泡沫破裂之后，享受半個鐘簡單的“按摩”服務首次漲價。而東京的小酒館在下班后也開始出現(xiàn)人聲鼎沸的場景。

日本國內有人管這種經濟復蘇的跡象叫“泡泡經濟學”（Awanomics），而更多的經濟學家給它取了個頗具名氣的名字：安倍經濟學（Abenomics），以此來明確“紀念”整個經濟變革的實際操縱者——去年大選后上臺的日本首相安倍晉三。早在去年眾議院大選之時，安倍許下承諾：自己上臺之日，就是日本回歸之時。果然，上臺伊始，馬不停蹄的安倍就拋出了10.3萬億日元的財政刺激計劃。一時引來無數(shù)側目。

不過這還僅僅只是安倍晉三的第一步。10.3萬億日元的刺激計劃一出，自然就需要能夠貫徹和執(zhí)行這一計劃的人。然而，安倍上臺后面臨的是已經推行通貨緊縮政策近20年的日本央行。對于這一群不愿意開動印鈔機的官僚和銀行家，安倍直接選擇了換人。在安倍看來，安倍經濟學是一場新政，新政自然需要新氣象，增發(fā)10.3萬億日元投資計劃這樣的激進甚至冒險的行為必須要持有同樣理念的人來操作。于是，黑田東彥變成了一個不二人選。

早年在英國求學的黑田東彥是貨幣寬松政策的倡導者。黑田很早就已經提出日本央行應實現(xiàn)一定的物價漲幅、引入運營貨幣政策的物價目標。不過在安倍第二個任期之前，日本長期奉行財政緊縮政策。自上世紀經濟泡沫破裂之后，日本政府為了緩解壓力，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一直執(zhí)行經濟緊縮政策，縮小投資規(guī)模，控制貨幣發(fā)行量。這樣的國家經濟政策讓黑田東彥一直有“馮唐易老，李廣難封”的埋沒感，而他也一直被視為日本財務省內的非主流。

不過長期的經濟衰退和低迷讓日本政府不得不考慮要從換猛藥下手。因此，安倍第二個任期一開始，在經濟運行政策上就旗幟鮮明地打出“量化寬松”四個字。而在安倍晉三眼中，黑田東彥是其超寬松貨幣政策的堅定支持者。2005年，黑田擔任亞洲開發(fā)銀行行長，按計劃，這一任期將到2016年11月結束。不過現(xiàn)在相比于亞洲經濟，日本國內，或者說安倍首相更需要他。

開動印鈔機

四月初，黑田依市場情況將通脹率設為2%，以此作為日本擺脫20年通貨緊縮的藥方，并宣布計劃將在兩年內實現(xiàn)這一目標。他的方式即通過前所未有的量化寬松政策，增加貨幣發(fā)行量，這超出了所有人的預期。黑田和他的智囊們似乎要讓安倍相信，讓日本從通貨緊縮的坑里爬出來，政策細節(jié)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個目標的號召力——即讓民眾擺脫通貨緊縮之苦。而日本媒體也評價說，這個法子真是“令人嘆為觀止”。

這一套從短期來看，至少對投資者來說出奇的好。從波峰到波谷，日本股市在1990年經濟泡沫破裂后市值蒸發(fā)了五分之四；而如今，在過去六個月里，股市上漲了70%。換言之，自安倍和自民黨選舉獲勝以來，這一切似成可能。貶值，貶值，不斷貶值，日元對美元從去年秋天的77：1跌到近期的101.8：1。這一招有利于出口，進一步講有利于日本股市。多年來，日本的散戶投資者第一次開始玩起了股票，而那些以前只放心把錢存到銀行或是投向國債的“渡邊夫人”們也開始考慮到全線飆紅的股市里去撈一把。

如此大規(guī)模的投資和如此劇烈的變革，在日本這個習慣了按部就班的國度不啻為一場地震。民眾一邊驚訝于安倍內閣的手筆之大，一邊對未來的經濟形勢作出了更為樂觀的預判和估計。據(jù)日本NHK電視臺報道，3月5日，7-11便利連鎖店的擁有者，同時也是日本最大零售商的Seven i控股公司在橫濱棒球競技場召開員工大會，宣布今年將給每個員工漲薪54000日元。要知道，這其中有些人是四年來第一次提薪。

日本NHK電視臺隨后在其晚間新聞中報道了這個令人吃驚的消息。NHK希望這則消息能夠鼓勵其他公司也來效仿。而在橫濱街頭受訪的日本民眾也驚訝地對電視臺說，他們已經不記得上次漲薪是什么時候的事情了。Seven i控股的老板鈴木敏文在解釋加薪的原因時說：“這種惡性循環(huán)必須停下來。”

Seveni的做法正是民眾希望看到的，也符合安倍經濟學的目的和初衷。在安倍經濟學支持者看來，通過增加投資，讓大公司盈利，進而帶動中小企業(yè)發(fā)展，就能讓員工加薪，進而刺激消費，再進一步就可以增加商業(yè)投資，最終再度盈利，這樣就實現(xiàn)了經濟的良性循環(huán)。據(jù)《產經新聞》報道，5月16日，日本內閣府發(fā)表2013年一季度國內總生產（GDP）速報，扣除物價變動因素，按年率換算，一季度實質GDP增長3.5%，比上一季度增長0.9%。增幅大大超出相關機構預測，安倍實施的經濟政策開始收到效果。這也難怪安倍在7月份參議院選舉前的黨首問答會上顯得躊躇滿志、志在必得。

前車之鑒猶在

安倍的興奮是有理由的，對于飽嘗近20年“失落經濟”的日本人來說，走出不景氣的經濟大環(huán)境，至少可以提振行業(yè)士氣。然而，如果從日本近代經濟發(fā)展的歷史來看，這種開動印鈔機增發(fā)鈔票來膨脹經濟的做法，似乎并不可靠。

明治政府成立之后，發(fā)展經濟，快速實現(xiàn)工業(yè)化是當時日本國內的一致目標。然而19世紀70年代晚期的通貨膨脹給日本政府添了堵。1877年至1879年間，100多家國立新銀行開張，其發(fā)行的紙幣向日本的金融市場注入了大量沒有貴金屬儲備支撐的貨幣。而且，由于政府用鑄幣作為進口所有軍事和工業(yè)設備的經費和支付外國顧問的薪金，結果1877年至1880年間日本的金銀儲備下降了一半。然而，問題的關鍵還在于寅吃卯糧。19世紀70年代，由于執(zhí)政者同時要撥款鎮(zhèn)壓內部的反叛，兌付武士的生活津貼，補助官營企業(yè)和模范工廠，促進海陸軍近代化等等，政府的財政負擔極其沉重。

當執(zhí)政者設法增加收入以彌補虧空并解決面臨的許多其他問題時，他們幾乎沒有多少選擇余地。因為害怕引起農村的騷亂，明治領導人不愿提高地租。巖倉具視說過一句有名的話，他寧愿把九州和四國賣給外國人，也不想再借更多的債。這表明，大多數(shù)執(zhí)政者都害怕短期外債會使外國借機控制日本的國家政策。

大久保利通和時任大藏卿的大隈重信靠印刷大量新紙幣來達到國家贊助工業(yè)化的目標。結果，新日元的幣值劇烈下跌，國內物價猛漲。同時投機和囤積貨物又給通貨膨脹火上澆油，因為預計以后價格還會更高，農民開始從市場上抽回糧食。自1877年至1880年之間，東京的米價漲了兩倍多。作為連鎖反應，通貨膨脹損害了日本產品在國際市場上的競爭力，同時它大大降低了政府從固定的地租中所得收入的實際價值。通貨膨脹的危機，再加上其他的社會經濟問題，似乎要將剛剛起步的明治政府吞噬掉，讓日本迅速工業(yè)化的夢想變?yōu)橥搿?/p>

到1881年夏秋之交，明治政府面臨一個不得不解決的現(xiàn)實：財政縮減計劃。當時的大藏卿大隈重信在政治上失勢，政府負責人大久保利通被暗殺，所有的任務都擺在了松方正義面前。這個出身于日本薩摩藩的舊武士在1873年間推行過地租改革，是正統(tǒng)財政學的支持者。不過，松方正義一開始并沒有得到多數(shù)人的認可，大隈重信甚至說他是個平庸之輩。

1881年10月，松方正義出任大藏卿，果斷著手解決通貨膨脹問題。從1881年到1885年，他大幅削減行政開支，提高間接稅，出售了許多政府企業(yè)，這其中就包括當時明治政府花了大把鈔票打造出來的富岡繅絲廠和北海道開拓使的財產。這些措施使國家出現(xiàn)了預算剩余。然后，松方正義用這筆錢悉數(shù)購買以前由國立銀行發(fā)行的紙幣，從而吸收了市場上過量的紙鈔。同時為了以絕后患，松方正義制訂計劃，把國立銀行變?yōu)槠胀ㄉ虡I(yè)銀行，并在1882年成立了日本的中央銀行——日本銀行作為發(fā)行貨幣的壟斷機構。

松方正義的財政緊縮式改革帶來了兩個后果。從當時的情況看，這些政策讓國家陷入到了嚴重的經濟低迷狀態(tài)。松方正義削減政府開支，增加賦稅，導致市場出現(xiàn)需求萎靡，各種農產品大幅降價，到1885年，日本的貧困人口迅速增加。這也直接帶來了各種農民暴動騷亂事件，擾亂了社會秩序。

但從長遠來看，松方正義的舉措復活了明治政府對經濟發(fā)展的夢想。他的政策雖然短期內對日本這個農業(yè)國打擊巨大，但是卻克服了通貨膨脹，穩(wěn)定了價格，平衡了財政預算，整頓了稅收。他對銀行的改革建議，使政府在建設支撐未來發(fā)展的基礎設施方面再一次取得成功。而更為重要的是，松方正義改革計劃的實施調整了政府產業(yè)政策的方向，把重點從國家對企業(yè)的直接所有轉向自由主義的經濟市場化。這種思想對日本影響深遠。

直到今天，對于經濟發(fā)展出現(xiàn)的過度膨脹問題，日本一般都會采取相對緊縮的態(tài)度。在經歷了戰(zhàn)后經濟繁榮的“神武景氣”之后，一度超越美國上升為世界第一經濟體的日本還是沒能逃過經濟泡沫破裂的厄運。然而，事實上，在所謂的“失落的二十年”里，日本經濟依然保持著較高的經濟總量，整體上來說處于前進狀態(tài)。然而，安倍為了實現(xiàn)其政治目的而對經濟打入的這劑“安倍經濟學”的強心針，明顯有賺人眼球之嫌。

第三箭留力

安倍按計劃放出前兩支箭后，市場的反應出奇地好。這讓更多人開始期待他的第三支箭：經濟結構性改革。然而這支公眾熱切期待的增長策略之箭射出時，接踵而來的卻是連續(xù)的股市下跌，“第三支箭”宣布當日，日本股市重挫3.83%。分析人士表示，股市的反應表明市場對安倍第三支改革箭的失望。《富士產經新聞》甚至直言：落入俗套，毫無新意。

從現(xiàn)在來看，“安倍三矢”中，第一支箭著重寬松的貨幣政策，帶來的結果就是充沛的資金、貶值的日元和上漲的物價，這些都是很多企業(yè)喜聞樂見的，在這一點上整個日本可以達成共識；第二支箭是積極的財政政策，換言之就是推高政府債務，讓政府背上更多的國債，而目前日本政府負債已達GDP的240%，這是一個非常危險的信號。早在民主黨野田內閣時，日本就險些因債務比例的緣故遭遇財政懸崖。但政府支出增加，雖然有些冒險，多少也是一個受歡迎的政策。因此，前面這兩項政策，既可奏短期之效，又容易被民間接受，推行起來困難度較小。但第三支箭，也是最關鍵的一箭，就完全不同了。

首先是TPP談判，即跨太平洋伙伴協(xié)議談判。今年2月，安倍宣布加入TPP談判，這對很多日本人來說有些出乎意料。這種結構性改革，勢必沖擊到日本國內許多長期受保護的產業(yè)，從一般企業(yè)，到服務業(yè)再到農業(yè)，都會因為TPP帶來的開放性而直面國際競爭。很多原本躲在政府保護傘背后的產業(yè)勢必損失巨大，這其中受影響最大的恐怕就是日本大米產業(yè)。而安倍所在的自民黨所倚靠的一個大票箱就是農民階層。但是安倍知道，日本的經濟問題還是結構性問題，如果不通過這種淘汰式競爭，很多產業(yè)無法實現(xiàn)產業(yè)更新。但是這種勢必會帶來陣痛的刮骨式療傷，的確讓市場感到害怕，也極大地考驗安倍內閣的勇氣和毅力。

而其他的幾個領域的改革也都相當棘手。比如為日本企業(yè)注入新活力的勞動力市場改革勢必遭到老牌企業(yè)的不滿，在年功序列依舊存在的日本，讓勞動力更為自由地流動以及獲得更多的保障，這似乎都有些難度；而零售業(yè)改革、土地使用及建筑法規(guī)改革都牽涉到更多的利益集團，阻力甚大，都會讓第三支箭威力大減。

任何改革都必須克服“被改革者”的阻力，即便是改革能為大多數(shù)人或是長遠發(fā)展帶來深遠利益，但是既得利益者不會輕易放棄原有的所得之物。撒切爾夫人在英國推行國營事業(yè)民營化的改革，奠定了英國布萊爾時代的經濟高速發(fā)展，但那些被從原有領域剝離出來的舊工人卻成了整個改革的犧牲品。直到今天，雖然英國改革相當成功，但仍然有很多人在撒切爾夫人去世后歡欣鼓舞。而這種短期陣痛和長期效益之間的平衡，也正是安倍射出第三支箭時刻意留力的原因。

去年12月的眾議院大選中，安倍任黨首的自民黨大獲全勝，取得了遠超半數(shù)的議席，一舉擊敗了野田佳彥的民主黨，重奪權柄。二進宮的架勢，讓所有人都看得出安倍是有備而來。在去年10月當選自民黨總裁后，安倍曾在父親的墓前發(fā)誓，誓言要將日本帶回到一個“正常化”的道路上。如今從安倍新政的經濟改革來看，安倍的野心很大，但是阻力亦很大。如果說“安倍三矢”的前兩箭是為了安倍贏得7月份參院大選造勢，那么贏得參院大選后的安倍究竟是在第三箭上繼續(xù)下足工夫，還是轉向他的修憲大夢呢？這的確值得關注，如果是后者的話，那么“安倍經濟學”無疑就是個大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