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民國十八年,上海灘,這是件轟動當時的案子。
要說轟動,當然是因為案子夠特別。首先這個案子死了四個人,其實在當時的上海灘,黑幫林立,隔三差五地火拼斧砍,哪次不是死上十來個人,或者當局搞一次類似“飛鷹行動”、“獵狗行動”的,死上幾十個政治犯,也是常有的事,為何獨獨這個案子能令神經麻木不仁的阿拉們津津樂道起來呢?
先看看這四個死者,全是女人,并且全是寡婦,又并且她們死前在同一桌打了半天的麻將,這還不夠,她們的死相竟然都一模一樣,全是被吊死的。因此有些坊間嚼舌的人認為是上吊自殺,但很快被旁邊聰明一些的嚼舌否定了,原因是——“在同一桌麻將臺上,不可能四人全輸,贏的那家原則上不會自殺。”——相信神探們聽了這句充滿人性而又邏輯嚴密的推理,也應感汗顏。
案子的轟動程度很大原因是媒體的推波助瀾,這是報紙被發明出來之后對社會的最大貢獻。
負責此案的李探長,是個英武高大的鰥夫,那個戰亂的年代,寡婦比鰥夫多,因此,他也算是稀罕物,奇怪的是,這么一個英武高大的稀罕物,竟然名字都不被人記住,看來,探長身份才是他真正價值的體現。李探長是東北人,九一八事變后,家破妻亡,只身逃進關內,一路奔向上海,投靠了個跑碼頭的同鄉,同鄉介紹到警察局當了綠頭卒,從綠頭卒竟然一路干到了探長之位,在完全沒有背景依靠的環境下,可見他必有過人之處。況且,他們當時還是生活在英租界里。
李探長到了第一個現場,據先到的同事介紹,房門是虛掩的,有一些雜亂的男人足跡,并且不止一人。死者被吊在客廳中央的吊扇上,由于這個死者體形較胖,風扇已經嚴重傾斜,可以推斷,吊上去的時間不短,至少超過十個小時。
房間凌亂,可以斷定為倉促中翻搜過,包括首飾在內的值錢玩意兒通通失蹤,這是一個遭受洗劫的現場。僅憑這點,死者自殺的可能性就很低。聽到這里,李探長白了一眼這位介紹情況的小警察,似教似訓地說:“你沒注意到死者腳下沒有椅子一類的墊腳物么?說明她不是自己上吊的,肯定是被人掛上去的。”
小警察臉色瞬間漲得通紅,可憐的他資歷還很淺,也沒見過多少世面,在大名鼎鼎的神探面前,幾乎手足無措。
李探長扔下他,仔細地觀察著已經被放下平躺著的死者,一個臃腫的中年女人,保養得不錯,看來家境和心態都屬優質,不似石庫門弄堂里那些一臉愁云慘態的刻薄女人。
女人衣服完整,身上沒有明顯的淤血,死前應該沒有遭受凌辱,起碼可以判斷兇手是有目的而來,不是那些饑不擇食毫無品味的逃難流民。
李探長特意觀察了死者脖子上的繩索,那是一條結實的麻繩,結也打得很專業,是一個被扣死的活結,不容易解開,卻越拉越緊——兇手是個有經驗的慣犯,至少精于此道。
看著這條繩子,李探長的眉頭也擰出了一個結,這種繩結他很熟悉,日本兵都擅長此道,在東北的時候,他沒少見到反綁的鄉親身上觸目驚心的繩結,
到了上海,他曾辦過一個無名尸案,那個被扔到黃浦江的死人雙手也是被這種繩結反綁的,后來查明是黑幫所為,原來,他們也擅長此結。為此,他萌生過歷史學家才會產生的疑問,究竟是唐朝的中國人發明了此結流傳到日本?還是民國的中國人從日本兵身上偷了師?最后,他得出了人類學家的答案:繩結,是一種人類共有的暴力美學,作為一種藝術,它應該被全人類所共同擁有。
小警察給他找來了死者的左鄰右居,據詢問,他們誰也沒有在昨晚聽到任何值得懷疑的聲響。但對于死者身份的問題,回答則相當踴躍。
死者名叫張月季,約四十歲,丈夫死于肺結核,留下了一大筆銀元,看她生前的招搖勁頭,估計這筆銀元足夠她吃到老死。
張月季并無生育,家中親戚也無人知曉,鄰居們認為可能是死光了。這年頭,死光了親人是一種幸福,至少晚上能睡囫圇覺。否則總是惦記鄉下無法通音訊的親人,隨著新聞里日本兵的推進,惶恐不安。仿佛在田里撒下種子,轉眼就收獲出一大批日本兵,像蝗蟲一般橫掃人間。
其他三個死者依次為:劉玫瑰、管牡丹、陳桂花。
賭場的伙計稱她們為“四朵金花”,背后則稱“四斤五花肉”。看完其他三個現場之后,李探長對“五花肉”有了新的理解。
很明顯,這四個不同現場發生的命案,應屬同一個案子,案發時間大致相同,作案手法極為相近,死者的身份簡歷也差不多(唯有老公的死因不同,而籍貫都是寧波,共同的鄉音可能是她們能夠結為金蘭的原因),她們甚至身材都幾乎一樣,如果給尸體遮住臉,李探長甚至會覺得只有一個死人,有人總是捷足先登在下一現場擺好死人等他視察。
“她們一定結拜過,”虎頭在身后突然自言自語說。
“你說什么?”李探長回頭問他的助理。
“同年同月同日死嘛,”虎頭吐吐舌頭說。
“你怎么看?”李探長面無表情,略帶嚴厲地問。
“不是自殺,這是肯定的。”
李探長望著他,眼神里的威嚴斥責氣氛越來越濃,把虎頭逼視得陣腳大亂,甚至口不擇言起來:“一定……一定有兇手……否則就是自殺……顯然不是自殺,那兇手一定還在……還活著,我們一定要……要……抓住他。”為了表示抓住兇手的決定,虎頭還特意緊握了一下拳頭。
“為什么你肯定兇手還活著?”李探長突然問。
“這這這,這個很明顯嘛,死的都是受害人……”虎頭被這個問題搞得腦子有點轉不過來了。
“如果兇手是四個死者之一呢?”李探長緊追不舍。
“那……有一個是自殺?她殺了三個人,然后自殺?那是誰呢?”虎頭被緊追之下,反倒冷靜了下來。
“劉玫瑰。”李探長很果斷地扔出這個名字。
“為什么是她?”虎頭大惑不解,自始至終,他一直跟在李探長身后,李探長看過的每一處地方,他也看了,可是他卻一點都沒發覺劉玫瑰現場與其他三塊五花肉的現場有何特別之處。
“沒看出來?”李探長似笑非笑地盯著他問。
虎頭使勁搖頭。
“真沒看出來?”
“真沒。”繼續搖頭。
“那你回去再看一遍,”李探長抬腕看看表說:“五點之前能看出來,我升你做班頭。”說完大踏步離去。
虎頭心里著急,倒也不全是因為“升班頭”這個誘惑,那無非是每月多兩塊銀元的待遇,關鍵是,他的愿望要成為李探長一樣的人物,在他眼里,整個警察局就李探長算是個人物。
與“人物”的差距已經產生了,他現在心里只有一個想法,盡快縮短這個差距。離五點還有半個下午的時間,半個下午的差距是目前可以被他接受的,但是在五點前還找不到答案,那這個差距就成了無法丈量的鴻溝,這是他不能接受的。
劉玫瑰的家在岳陽路,負責看守現場的綠頭卒還在,見到虎頭大汗淋漓跑過來,笑吟吟地彎著腰招呼:“虎頭哥,李探長吩咐,你會回來接我們班的,這里就交給你啦,嘿嘿。”說完一溜煙走了。
現場除了尸體被搬走,其他物件仍是原樣子。虎頭心里明白,他要找的答案還在屋內,這是李探長有意安排的。
凌亂的房子,灑落滿屋的什物,如同虎頭此刻雜亂無章的思緒,他有些發懵,仿佛地上的每一個物件都在嘲笑著他。這種懊喪的感覺像火星,突然就能騰起一股火來,虎頭突然抬腳怒射,把腳尖前的一個首飾盒子一腳踢飛到墻上,啪一聲,盒子撞墻后竟然折回向他砸過來,嚇得虎頭趕緊縮起脖子閃躲。
首飾盒子落到地上,咣當一聲后,一切恢復寂靜。虎頭眼睛落在了盒子上面,突然他想起了什么,撿起盒子,扒了半天才把盒子打開,里面空空如也。虎頭猛地一拍腦袋,站起來,飛快往警察局跑回去。
李探長正埋頭翻著案卷,虎頭推門而入,興奮地正要張口,李探長伸手制止他。
時間滴答過去,李探長終于從桌面一堆案卷里抬起頭來,笑瞇瞇地對他說:“你可以講了。”
“探長,我發現了,劉玫瑰家里果然不尋常。”
李探長依然笑瞇瞇,眼神鼓勵他繼續講下去。
“雖然劉玫瑰家里也是被翻得一團糟,但是,那只是假象,其他三人的家不但被翻亂,還被仔細搜刮過,而劉玫瑰家里的首飾盒根本沒有被打開,這說明是有人故意將屋子弄亂,并不是想尋找財物,所以,正如你說的,劉玫瑰自殺前給自己制造了一個被殺的假象,對不對啊,探長?”
李探長看看表,說:“正好五點,你講完了?”
“完了。”
李探長惋惜地看著他說:“虎頭,我還是不能升你做班頭了,沒錯,劉玫瑰家里是一個制造出來的假象,但她卻不是自殺。她的死因和其他人是一樣的,因為她無法自己吊死自己,她腳下也沒有承接物,并且,以她的體力,也無法瞬間擊倒和她體型一樣的女人,并把她們吊死,你沒發現嗎?所有死者身上幾乎都沒有掙扎和搏斗的痕跡。”
虎頭眨巴著眼睛,羞愧不已。同樣的勘察現場,竟然有這么多的線索在他眼前溜走,原來,這才是差距。
“還有,你是不是把那個首飾盒打開檢查過了?里面空無一物,是嗎?”
“你怎么知道?”虎頭奇怪地問。
“呵呵,我掂量了一下,它很輕,并且,兇手不打開它,肯定是知道里面不可能有值錢的玩意,只有你不知道,所以,你打開了它。”
李探長的話讓虎頭羞得一臉通紅,當然,他是心服口服。
“那么,探長,兇手為什么要殺她呢?她一點油水都沒有啊。”
“對,”李探長手指用力一點,“這就是關鍵,兇手一定和劉玫瑰極為熟悉,甚至劉玫瑰可能參與了對其他三人的搶劫謀劃,她是被滅口的。”
虎頭慢慢被帶起了案子的推理中:“探長,你是不是認為,那三個女人與劉玫瑰關系親密,而劉玫瑰家里看來,她已經接近一貧如洗了,所以劉玫瑰與人合謀搶劫三人,沒想到得手后,被同伙黑吃黑?”
李探長點頭:“可能性很大。”
“那我們應該如何著手?”
“兇手得了珠寶,一定會銷贓,我們就從這里入手。另外,我還想搞明白,劉玫瑰為什么會一貧如洗,她的錢到哪兒去了?”
虎頭事情辦得很順利,上海灘敢于接贓的珠寶店,基本都是黑幫所經營,而青幫洪幫等大幫會,與警察總會有千絲萬縷的聯系。如果事情沒有牽涉到幫會本身,這些幫會總是樂于警民合作。虎頭從大金珠寶店老板王大金口里得知,有一個寧波口音的人曾與他聯系過,說有一批女性首飾急于出手,并且約了當晚見面看貨。
這是一條首要線索,虎頭馬上向李探長報告,尤其是“寧波口音”這個線索令虎頭興奮不已,死者全都是寧波人,同鄉的關系也許劉玫瑰尋找合伙人的便利。
看貨地點就約在大金珠寶店內,時間是打烊之后,考慮到埋伏在店里不方便,容易暴露,虎頭與王大金約定,如果對方真的帶貨上門,驗完貨后,就朝窗口扔一根煙頭,這個動作不容易引起注意,警察沖上去可以人贓并獲。
李探長向局長匯報后,組織了人馬,早早埋伏到了珠寶店對面的樓里。
夜色降臨,李探長靜靜地靠在臨窗的位置,眼睛一動不動盯著對面的大金珠寶店。打烊已經有一段時間了,街道上已經行人寥落,這時候,從街道盡頭呼呼跑過來兩輛黃包車,停在大金珠寶店門口,下來四個人,其中一人提著一個藤箱子,來人輕輕敲了幾下門,王大金開門后,魚貫進去。
魚已經游進了網,埋伏的人員神經緊張起來,啪啪在給槍上膛,他們還不清楚對方是否身上帶了槍。李探長擔心大伙神經過敏,一會兒把疑犯全給撂倒了,拖一堆死尸回去,于是決定,如果老板扔了煙頭,便等疑犯出門時再一把擒下。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對面二樓仍然沒有動靜,埋伏人員有些不耐煩了,虎頭過來問:“探長,會不會發生意外?要不我們沖進去吧。”
李探長沉吟著,搖搖頭,對他來說,王大金也不是什么好鳥,他的性命并不重要,只要疑犯沒有出來,他就不必輕舉妄動。
這時,一顆煙頭從二樓窗口輕飄而下。
“虎頭,”李探長轉轉身對他說,“你帶兩人守住這窗口,如果出來的人拔槍,你就開槍,但至少要留一個活口,記住。”說完把手一揮,帶領人馬下樓。
珠寶店門開了一條縫,剛才進去的四人挨個走了出來,表情輕松,其中一人依然提著藤箱子,四人剛要跳上等待的黃包車,突然從對面沖出一隊警察,嘩啦啦將四人圍在了中間。
“都不準動,趴下,趴下……”警察們一陣狂吼,幾十支槍一起瞄準了四人,至少場面上,警察比疑犯顯得更緊張。
四個疑犯及兩個拉車的嚇得趕緊趴在地上,突然,一聲清脆的槍聲響起,警察們繃緊的神經一下子被這槍聲扯破了,啪啪啪一陣亂槍四起,四個人登時當場斃命。李探長急了,揮舞著手讓大家停手。
槍聲過后,李探長搶先撿起藤箱子,打了開來,里面空無一物。
大金珠寶店老板被帶回警察局,李探長詢問他今晚在店內的情形。
王大金垂頭喪氣地說:“這幫毛賊真可惡,帶個空箱子來詐我。”
“你沒有驗貨嗎?”李探長問。
“本來要驗的,但他們不肯打開箱子,非要我取出金條先,然后才驗貨。他們只收金條,不收銀票,我店里怎么可能存金條啊,我就和他們說,如果驗完貨沒問題,可以明天交易,他們說,那明天才驗貨,我想,貨肯定在箱子里,于是就扔了煙頭。”
李探長一邊聽著一邊點頭,又問:“他們開價是多少?”
王大金想也沒想,說:“五根金條。”
“你答應了嗎?沒看過貨,你怎么肯答應呢?”
“唉,老實說,我也留了心眼,這世道不太平,什么人都有,我擔心他們并沒有值錢的貨,只是誆我取了金條出來,然后搶了去。要不是知道今晚他們跑不了了,我也不會答應他們。”王大金眨著精明的小眼睛,卻一付唉聲嘆氣的嘴臉。
李探長站起來說:“謝謝王老板的配合,現在兇犯已死,看來可以結案了,只是,那批贓物也不知落在何處,如果還有人兜售,請王老板及時通知。”
“一定一定,那我先告辭了。”
送走王大金,李探長喚來虎頭。
“虎頭,你去做一塊匾,寫上‘除匪英雄’四個大字”。
“探長,這是表彰誰啊?”
“當然是王大金王老板,呵呵。”
“怎么是他?這個老混蛋!”虎頭很是不解。
“虎頭,這件案子,他可是出了力,幫了咱們啊,表彰是應該的。”
“我不去,”虎頭有些賭氣,“他是英雄,那我們就成狗熊了。”
“哈哈哈,”李探長大笑起來,回到桌前坐下,望著可愛的虎頭說,“虎頭,你想想啊,王大金是青幫中人,你現在送他一個‘除匪英雄’的匾,他敢不敢收還是個問題呢,哈哈哈……”
虎頭腦子突然拐過了彎來,也跟著哈哈大笑起來:“高高高,哈哈,看這老混蛋怎么收這個匾,不過,探長,你真的要結案了嗎?”
“為什么不結案呢?”
“我覺得這案子也太糊里糊涂了吧,死無對證,怎么知道他們就是兇手?并且,贓物一件都沒見到啊。”
“他們一定是兇手,贓物很快你就會看到了,”李探長胸有成竹地說。
“我還是覺得這事情有問題,我檢查過了,第一聲槍響不是他們放的,四個人的槍全在腰里別著,一顆子彈也沒少,我覺得這里面太蹊蹺。”
李探長拍拍他的肩說:“是的,太蹊蹺,看來,虎頭離班頭的距離不遠了啊,呵呵,去做匾先吧。”
王大金一大早氣喘吁吁地跑到警察局,拉著哭臉站在李探長的辦公室。
“探長,你可千萬別把匾掛我店里啊,求求你了,你老聰明絕頂,不會不明白我的難處吧。”
“王老板,這就奇怪了,這可是有面子的好事啊,你怎么還推托呢?別人想要還要不來呢,噢對了,局里還準備了新聞稿子,過幾天會在報紙上大力宣揚你和警方配合的事跡,到時,你就成了名人啦。”
“哎喲我的爺,這可要了我的小命啰,探長大人,你想想啊,你要這么一宣傳,以后誰還敢上我的店里賣貨啊,要是沒有人來賣貨,我這消息就不靈通,以后也幫不了你們的忙了,這可使不得啊。”
李探長聽他說得有理,面帶難色站起來說:“王老板,你說得對,這個報紙是不宜上的,可是那匾都做好了,并且是洋上司親自下令做的,你是非收不可啊,不過……”
“不過什么?還能通融么?”
“不過在我的職責范圍內,倒是可以找個兩全其美的辦法,這樣吧,送匾那天,我們悄悄過去,然后掛到你樓上,再拍個照片,回來向洋上司有個交代就行了。”
“這這這,這行嗎?”王大金還是有點猶豫,那塊匾仿佛是一塊燙手的芋頭,不知什么時候就會貼到他屁股下去。
李探長沒有食言,親自帶著幾個部下送匾到大金珠寶店。
虎頭與兩個綠頭卒一起將匾親手掛到了大金珠寶店的二樓,李探長則與王大金樓下喝茶等待,掛好匾后,一起拍照留念,按李探長的話說,是給英國洋上司一個交代。整個過程也沒有引起旁人特別的注意,李探長一走,王大金就指揮伙計把那匾取了下來。
正在伙計搬梯子取匾的時候,王大金突然凝視著天花板的某一處,臉色大變。
李探長一行剛上車,虎頭就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子彈頭遞給他,興奮地說:“探長,不出你所料,王大金天花板上果然有彈頭,可你是怎么判斷那第一槍是他放的?”
李探長點起煙斗,慢吞吞地說:“不是疑犯放的,也不是我們放的,能是誰呢?并且,我們事后誰也不清楚那槍來自哪個方向,說明槍根本不是朝我們的方向放的,放槍的人只是要一個槍聲的效果。”
虎頭持續興奮著:“探長,這么說,王大金其實是想要我們火拼起來,他的目的是要讓四個疑犯借我們的手滅口,那他的目的何在呢?”
“你覺得呢?”李探長微笑地反問。
“我覺得啊,贓物他已經到手了,只是一點我不明,疑犯身上沒有收到錢啊,他們為什么肯放下贓物離去呢?”
李探長神色凝起,點點頭說:“沒錯,這也是我的疑問。”
虎頭突然一驚,急急說:“探長,如果王大金發覺彈頭被我們挖走了,會不會打草驚蛇啊?”
李探長笑了,問:“疑犯已經死了,這叫死無對證,一個彈頭能說明什么呢?”
“那那那,我們下一步應該怎么辦?”
“虎頭,我問你,破案的目的是什么?”
“嗯,找出真相。”
“沒錯,從王大金滅口的行為來說,他未必是因為貪財,以他的胃口,用這么大的風險來獲得那些珠寶,是得不償失的,所以,我們不會打草驚蛇,因為我們和他一樣,目的都不在于那批贓物。”李探長若有所思地分析著。
虎頭緊緊皺眉,李探長的話將他引入了一層更深的迷霧中,“探長,你的意思,王大金是這宗謀殺案的主謀?如果是這樣,那疑犯身上沒有財物就可以理解了,他們只是受王大金的指使,可能報酬早就得到了,但有兩點并不合理:第一,王大金是主謀的話,他為什么要主動告訴我們有疑犯來銷贓呢?這不是自我暴露嗎?如果目的是為了借我們的手滅口,那這步棋走得很險啊,滅口的方法還有很多嘛;第二,他的動機是什么?同時殺死四個不同現場的人,這里面有什么共同的目的呢?”
李探長很欣喜虎頭開始有了清晰的分析能力,能提出準確的問題,本身就是一種能力,他決定好好開導虎頭:“虎頭,我之所以認為那四個疑犯就是兇手,第一,他們被滅口,這說明他們與案子肯定有牽連,當然,這不是絕對的。
“第二,疑犯身上的刺青表明,他們是三竹幫的成員,三竹幫是個拆白黨,專干騙財騙色的買賣,而劉玫瑰錢包里曾經發現一張合影照片,上面的男人正是疑犯之一,這些是你不知道的,不怪你。
“那么,從這些資料中我們可以推斷,三竹幫干拆白買賣,他們并不殺人,但王大金出于某種動機,需要殺死這四個女人。他發現劉玫瑰正陷入三竹幫的陷阱,于是找上了門,用利誘的手段指使三竹幫去殺了四人。我甚至可以斷定殺劉玫瑰的正是她的情人,只有此人知道她家里已經沒有油水了,所以并不搜刮,只是弄個假象,至于用吊死的方法,是他們事先約定好的,用來迷惑我們。”
虎頭豁然開朗,隨即新的疑問馬上跳出來:“探長,如果真相正是這樣的話,我們應該如何揭穿王大金這條老狐貍呢?”
李探長眉頭緊鎖,大口大口噴著煙霧,沉默良久,說:“既然打草驚了蛇,那就應該引蛇出洞,王大金遲早會發現彈頭被挖走了,明白到我們盯上了他,你覺得他會怎么做?”
虎頭想了想說:“要是我,啥也不做,只要珠寶藏好了,我們也沒證據說他是主謀,畢竟他并沒參與兇人。”
李探長搖搖頭,“那我們就要逼他有動作。”
“怎么逼?”
“他害怕什么?”
虎頭一愣,脫口而出:“動機?”
“是的,”李探長贊賞地點點頭,“他要這四個女人死,必定有很深的動機存在,并且事后費了如此大的周折來掩蓋滅口。最重要的是,他用一步極險的棋來借我們之手滅口,說明他急于讓我們結案,如果我沒猜錯的話,贓物很快就會出現在我們面前,令我們能夠順利結案,那么,他會用什么方法讓我們得到贓物呢?”
“當然不會送上警察局來吧,呵呵。”
“是的,如果你是王大金,你會用什么方式?”李探長突然發問。
按程序,警察局開始對四個被打死的疑犯進行身份確定,這事情并不難,很快四個疑犯的姓名地址都擺上了李探長的案頭,同時擺上來的,還有一個大箱子。
虎頭有點懊喪:“探長,這箱子是在其中一人家里找到的,里面是張月季四個死者家中丟失的珠寶,都不是什么值錢玩意,很多是假的,我找她們鄰居辨認過了,的確是她們生前佩戴過的。看來,王大金比我們走先了一步,他算到我們會找到疑犯家中,先把贓物栽了回去。”
“問了疑犯家人嗎?箱子是何時出現的?”
“問了,說不清楚,這個疑犯家里只有一位瞎眼奶奶,王大金隨便摸進去放個箱子,很容易辦得到的。”
李探長望著垂頭喪氣的虎頭,不禁笑了:“你氣餒什么?王大金要暴露贓物,是肯定的,如果贓物遲遲不暴露,那才需要氣餒,因為說明我們一直的推理都錯了,現在證明是對的,你應該高興。”
“可是,這樣一來,我們就再無法抓住王大金了啊?”
“錯,”李探長嚴厲地說,“這樣一來,他的狐貍尾巴就露出來了,我們可以完全確認,他就是主謀。”
“只憑確認不能抓人吧,”虎頭賭氣地說,他恨不得現在就去把王大金給鎖了回來。
“的確是這樣,呵呵,虎頭,那我們就用計逼出他來。”
“什么計?”這個提議讓虎頭興奮起來。
李探長盯著虎頭,并不急于拋出答案,說:“虎頭,你不覺得這個案子,我們破得很輕易么?整個破案過程,只有一個關鍵人物,其實是他一直在引導我們,現在疑犯死了,贓物也到了我們手上,我們已經沒有什么理由不結案了。”
“是啊,這么一說,我們就是被他牽著鼻子走的。”虎頭深有同感。
李探長繼續說:“王大金急于讓事情結束,這就暴露了他一個弱點,他害怕事情張揚,那么,我們就讓事情張揚,”李探長淡淡地說。
“怎么張揚?”
“這樣吧,你去叫幾個記者過來,把劉玫瑰等四個受害人的照片公布,并且大張旗鼓征集受害人的親朋好友,凡是能提供受害人生前資料的,有賞。”
“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虎頭仍然不解。
李探長耐心地解釋,他知道,必須讓虎頭完全理解,他才能把事情干好:“王大金要取這四個女人的命,現在也證明不是為財,那么一定有更深的原因。而他不想事情張揚,說明有顧慮,我們反其道而行,讓他顧慮加大,并且我們在挖掘四個女人的生前資料時,說不定能找出與王大金有聯系的證據,這樣我們就能找到殺人動機。同時,王大金一見我們這么干,肯定著急,我們就等著看他下一步如何動作吧。”
虎頭恍然大悟,突然伸了個大拇指,情不自禁說:“高,探長,我這就去辦。”
接下來的局面出乎李探長們的意料,首先是他們的上司——羅拔臣把李探長叫過去。
“密史特李,四尸案如何結案?”羅拔臣開門見山就問。
“羅拔臣先生,疑犯已經斃命,證據也找到了,只是主謀……”
“沒有只是,”羅拔臣粗暴地打斷了他,“既然疑犯找到,證據也有,就應該盡快結案,怎么,你很閑嗎?”
李探長一愣,這不是羅拔臣的說話風格,雖然羅拔臣身為侵略者,但李探長一直對羅拔臣懷有好感及敬意,他是一個敬業且正義的人,租界里容不下任何罪惡,這句話是羅拔臣親口對他講的。
“羅拔臣先生,我認為,此案另有主謀,我有責任查個水落石出。”李探長還想再堅持一下,依他對上司的了解,羅拔臣會同意他的。
“密史特李,”羅拔臣口氣軟了下來,仿佛推心置腹地說,“你真的以為,水落了,石頭就會出來么?別天真了,結案吧。”
李探長是第一次從羅拔臣嘴里聽到如此消極宿命的話,心里大惑:“羅拔臣先生,其實,主謀已經在我們的掌控之下了,并且,他就住在租界內。”
“那就讓他搬出去,OK?不必查下去了,趕走就是了,中國人,麻煩大了,”羅拔臣有點不耐煩地連連揮手把李探長趕了出去。
郁悶的李探長在走廊上碰到了同樣一臉郁悶的虎頭。虎頭一見他,馬上將李探長扯進辦公室。
“探長,剛才報社來電話了,我們的稿子照片不能登。”
“為什么?”李探長兩眼一瞪。
“我問了,社長說,這事他們做不了主。”
“放屁?那就我們做主,去,告訴報社,照登就是了,有事找警察局。”李探長勃然大怒,拍著桌子吼道。
“是。”虎頭領命而去。
“回來,”李探長旋即之間突然冷靜下來,把虎頭叫回,“先不要去,這事有點奇怪,不過登個征集資料的消息,幾張死人照片,為什么報社說做不了主?”
“這個,我也不知道。”虎頭兩手一攤。
“你不覺得里面有文章嗎?肯定有人在中間搗鬼。”
虎頭一驚:“王大金?”
李探長搖搖頭:“不可能,王大金沒這么大能耐,他怎么可能指揮得了報社,還有,羅拔臣剛才也叫我們趕緊結案,不必查下去了,看來,這案子不簡單。”
“媽啊,”虎頭吃了一驚,趕緊說,“探長,那我們就結案吧,連洋人都不敢查了,這事情,可可可,可不是咱能吃得下的吧。”
李探長白了他一眼:“害怕了?”
虎頭不敢回答,低著頭。
李探長思忖著,似乎自言自語地說:“洋人未必是害怕,也許是賣個人情,呵呵,我倒是越來越好奇了,這四個女人到底什么來頭?她們的命有這么神秘?”
“探長,這世道,好奇害死人,要不,咱先結案吧,有機會再偷偷查出真相來。”
“其實啊,要得到真相并不難,咱們綁了王大金出來,蒙上眼,揍他一頓,逼他說實話就是了。”李探長冷笑著說。
“行,就這么辦。”虎頭信以為真,拍拍胸口就說。
“那行,晚上你去綁了他回來,我們弄到楊樹浦碼頭的貨倉里吧,帶多幾個兄弟。”李探長本來隨口說說,但突然也覺得這是個可行之法,看形勢,將案子查下去困難重重,不如爽快點弄個真相出來。
深夜,大金珠寶店。
虎頭帶著兩人,便裝來到珠寶店門口。街道上靜悄悄的,一個人影也沒有,虎頭掏出一把匕首,輕輕從門縫里插進去,挑了幾下,門竟然無聲地開了,虎頭大喜,三人掏出黑布,蒙上臉,輕輕推開門,潛了進去。
王大金的臥室在二樓,晚上只有他一人住二樓,伙計們住在后間。虎頭三人慢慢上了樓梯,二樓有兩個房間及一個小客廳,虎頭三人剛在客廳站穩,突然燈光大亮,定睛一看,廳里竟然站了七八個憲兵,烏黑的槍口全部對準他們。
“你們是……”話音剛落,槍聲大作,頃刻間,虎頭三人身上噴出了無數的血柱子。
李探長在貨倉里等到半夜,虎頭依然沒有到來,他預感到情況可能有變,不再等候,立即返回警察局。剛到門口,發現里面站了許多黃衣服的國軍,個個荷槍實彈,他大駭,掏出證件進去,警察局大廳躺了四具白布蓋著的尸體。
又是四具尸體,李探長腦袋一嗡,自從四尸案以來,到四個疑犯斃命,每次都是四條尸體同時產生。
李探長剛要發問,一個綠頭卒過來:“李探長,局長讓你到辦公室去。”
局長辦公室坐了幾個一臉傲氣的中國臉孔,同時還有租界的老大,亨利達大使。
“你就是李探長?”其中一張中國臉孔站起來,走到他面前,聲音仿佛是從鼻孔里發出來的。
“是的,你是……”
“我是皖軍陳師長的副官,鄙人姓鐘。李探長,今天我們師座受邀到租界來與亨利達大使吃飯,回家路上,想去看望同鄉王大金王老板,沒想到,就撞見你的幾個手下夜闖民宅,還將王老板打死。我們想制止,你手下竟然朝我們開槍,現在已被我軍擊斃,這件事情,我想,李探長會有一個解釋吧。”
李探長轉著望了望沙發上的中國胖子,原來他就是那位在上海灘不可一世的陳師長,然后再望向羅拔臣,羅拔臣表情有些著急,不停向他擠著眼色,李探長心里清楚,羅拔臣剛才肯定在努力保護了自己。
“鐘副官,你說的三位手下所干之事,我是一點都不知道啊,再說,現在已經下班了,他們也沒有穿制服,也沒有向我報告,我想,他們一定不是公務而去,至于他們與王大金有何糾紛,我是不清楚的,不過,此事我一定會徹查。”
李探長的話讓羅拔臣大大松了一口氣。
“徹查就不必了,”胖子師長突然站起來插話,“同鄉的仇,我今晚也算給他報了,雖然這是租界地內的事情,但我們開槍也是不得已,希望亨利達先生原諒,那么,今晚的事情就到此為止吧,我們告辭。”胖子手一揮,與亨利達握握手,一同趾高氣揚離去。
屋子里只剩下羅拔臣與李探長。
“虎頭死了?”李探長問。
羅拔臣點點頭,回到自己座位上坐下來。
“羅拔臣先生,這這這,欺人太甚了吧,他們憑什么開槍殺人,再說,虎頭并不是去殺王大金的。”
羅拔臣兩眼一瞪:“這么說,你是知道虎頭他們去找王大金了?”
李探長情知失言,也顧不上了,點頭說:“是的,我們是計劃把王大金綁架出來,問清事情真相,他就是四尸案的主謀。”
羅拔臣沉吟著:“密史特李,其實,我雖然不知道王大金參與了這個案子,但我知道,他不是主謀。”
“羅拔臣先生,”李探長心中郁氣難平,虎頭可是他愛將,“你能不能把你知道的告訴我,起碼,我要讓死去的兄弟知道他們是為什么死的?”
“唉,”羅拔臣嘆了口氣,“我敢肯定,虎頭他們的槍里,一發子彈都沒有打過,你知道為什么嗎?因為王大金是被滅口的,而虎頭三人,只不過是運氣不好,正好撞見了,一起被滅了口。”
“你是說,”李探長兩眼要噴出火來,“真正的主謀就是剛才那個胖子?陳師長?”
“是的,密史特李,我讓你別查了,你不相信,昨天,亨利達先生電話里已經告訴我了,他說這兩天還會有一個案子,就是大金珠寶店會死人,讓我也不用查下去。”
“羅拔臣先生,你早知道王大金要被殺掉,你今天為什么不告訴我?”
羅拔臣兩手一攤:“密史特李,你太過分了,我有必要向你匯報嗎?并且,今晚的事情,完全是你不聽我的命令造成的,我警告你,今天我保了你,下回再違命,我親手槍斃了你,明白?”
“明白,”李探長一個立正,他感激羅拔臣的好意,他也明白,作為一個洋人,他很難理解作為中國人的自己此刻的心情,他的心在滴血,他的淚水在往心底流,不過,他心里一橫,反正事已至此,他還想搞明白一件事情,“羅拔臣先生,我想知道,虎頭他們也想知道,那個師長為什么要殺這四個女人?”
“滾,”羅拔臣終于發怒了,“你想知道,你自己去找答案,我告訴你,如果你再給我惹麻煩,你就滾出租界,回到你們那個地獄般的中國領土里去吧。”
“羅拔臣先生,”李探長此刻倒是冷靜了,他正色地說,“租界也是中國領土。”
一個月后。
莘莊墳園,李探長久久站在墓碑前,凝神著上面虎頭年輕的臉孔。
“虎頭,你瞑目吧,我無法為你報仇,我所能做的,只是告訴你兩件事情,雖然你知道了也沒有意義,但我想你有權知道。第一,四尸案里的管牡丹是陳師長發妻,因為陳師長要娶大帥的侄女,隱瞞了發妻存在,后來發妻來到上海定居,時常向陳師長索要生活費。陳師長的新妻是個大醋瓶,為了前程,陳師長這個王八蛋策劃了殺妻,為了掩人耳目,把水搞渾,索性制造了四尸奇案,這個餿主意是王大金提出來的,所以,他也死有余辜。
“第二件事,這位陳師長,呵呵,前幾天喝了酒,異想天開,要去黃浦江游泳,你猜怎么著,淹死了,同行的副官們個個是北方旱鴨子,眼睜睜看著他們的師長大人淹死啦,哈哈哈……天意啊,你在下邊見到他,狠狠地揍他一頓吧,揍完幫我再揍一頓,你有兩個兄弟一起,肯定能贏的,別手軟哦,哈哈哈……”
寂靜的墓園上空,久久回蕩著李探長蒼涼的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