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中三朵玫瑰的凋謝

[摘 要] 《紅樓夢》中塑造了形形色色、青春靚麗的女性角色，展示著各自鮮活的個性，王昆侖在《人物論》中將她們分為兩類：“一種是權勢階級，如賈母、王夫人、王熙鳳等，作為主角之一的薛寶釵也是封建社會的功利主義者。另一種與她們對立，以林黛玉為主，包括晴雯、司棋、齡官、芳官、尤三姐等人。她們和現實環境對立、反抗統治力量、要求個性解放。”該文選取后類女性角色的三位代表進行剖析，她們雖來自不的階級，卻有著相似的個性，如同渾身帶刺的玫瑰花，向封建社會做出反抗。

[關鍵詞] 封建；禮教；反叛；失敗

一、賈府初探

賈家是金陵之地的鐘鳴鼎食之家，翰墨詩書之族，主仆上下百號人，遵守著森嚴的等級制度。歷來人們就將賈府作為封建家族的典范，譬如，黛玉剛到榮國府時是由榮府的轎子請進去的，“那轎夫抬進去，走了一射之地，將轉彎時，便歇下退出去了。后面的婆子們已都下了轎，趕上前來。另換了三四個衣帽周全十七八歲的小廝上來，復抬起轎子。眾婆子步下圍隨至一垂花門前落下。眾小廝退出，眾婆子上來打起轎簾，扶黛玉下轎。”僅僅是乘轎進入府內就需要換抬轎的人手，因為賈府中設有幾道門，相應地位的人只可在某道門外行事，若想進來還必須通報一聲；只有等眾小廝退下了才可以打起轎簾下轎。從這個小細節中可見賈府的封建禮數是何等森嚴，可是偏生有幾位看似柔弱的女性，敢于向封建勢力進行反抗。

二、第一朵玫瑰——探春

在“原應嘆息”四位小姐之中，筆者最愛探春，她有著與眾小姐不同的男子氣概。她曾說過“我但凡是個男人，可以出得去了，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業，那是自有我的一番道理。偏是女兒家，一句多話也沒有我亂說的”。探春是賈政與偏室趙姨娘所生的女兒，是寶玉同父異母的妹妹，是黛玉初進賈府時見到的三位小姐中“削肩細腰，長挑身材，鴨蛋臉面俊眼修眉，顧盼神飛，文彩精華，見之忘俗”的三小姐。她住在“秋爽齋”，齋名寓意她曠達的性格，室內有“一張花梨大理石大案，案上磊著各種名人法帖，并數十方寶硯，各色筆筒，筆海內插的筆如樹林一般”，和名士的書房差不多，倒不像小姐的香閨。

探春擁有脫俗的詩情才華和良好的治家能力。她組織姐妹們結成詩社，，她宣稱“孰謂蓮社之雄才，獨許須眉；直以東山之雅會，讓余脂粉”，展現巾幗不讓須眉的氣魄與風度。在書中第五十四和第五十五回中，她與李紈執掌大觀園，彰顯了領導的風范和才能，在眾人“都想著不過是個未出閨閣的青年小姐，且素日也最平和恬淡，因此都不在意”之時，她大刀闊斧、雷厲風行地開展了一系列興利除害、開源節流的改革措施，還將大觀園承包給傭人家屬經營生產，為捉襟見肘的賈府尋求新的創收途徑。相較于鳳姐，其銳意改革、開拓創新的精神難能可貴，鳳姐曾稱贊她道“他雖是姑娘家的，心里卻事事明白，不過是言語謹慎。他又比我知書識字，更利害一層了。”在寶玉的眼里探春“最是心里有算計的”。

探春的諢名叫做“玫瑰花”，用小廝興兒的話說“玫瑰花又香又紅，無人不愛，只是刺戳手。”探春的多刺，來源于她敏感自尊的心靈，她為出身女性感到傷感，而庶出的出身也是心頭的陰影。她還有一個人人厭惡的母親趙姨娘和不成材的弟弟賈環。她因自卑而自尊，因自尊而自強，可結局以“遠嫁”收尾。鳳姐替她惋惜“命薄，沒托生在太太的肚里”，為她嘆道“雖然庶出一樣，女兒卻比不得男人，將來攀親時，如今有一種輕狂人，先要打聽姑娘是正出庶出，多有為庶出不要的”。果然賈政趁著外地出差的機會就把探春許配給極其遼遠的“海疆”地方，她無法像黛玉那樣在賈母膝下承歡，無法像寶釵那樣生活的如魚得水，逃不出重嫡輕庶的觀念束縛，只能在“千里東風一夢遙”的他鄉延續蒼白的生命。

三、第二朵玫瑰——晴雯

“霽月難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為下賤。風流靈巧招人怨。壽夭多因誹謗生，多情公子空牽念。”這是晴雯的判詞，她位于金陵十二釵又副冊的首位，自然地位重要。每每說起晴雯，人們最熟悉的莫過于晴雯撕扇的情節了。寶玉罵了她幾句蠢才，她就如機關槍一樣對寶玉一番搶白“二爺近來氣大的很，行動就給臉子瞧”，將寶玉“氣的渾身亂戰”。面對主子的無理，敢于說明事理，絲毫沒有仆人的奴性。最后還是寶玉向她道歉，還搶來扇子與她撕。晴雯是大觀園里少有的真性情者，和襲人相比，她的灑脫，她的直率顯得彌足珍貴。

晴雯品性高潔，身為丫頭，但自視珍重，從不妄自菲薄，沒有絲毫奴顏媚骨。她看到秋紋因為太太賞了衣服就開心的時候，大潑冷水“呸！沒見過世面的小蹄子！那是把好的給了人，挑剩下的才給你，你還充有臉的，要是我，我就不要。”她的精神核心就是骨氣，在等級制度森嚴、主仆界限分明的封建社會，她渴望人格的平等和尊重，所以始終秉持著“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的做人原則。她在得知墜兒偷了平兒的手鐲后火冒三丈，抓住墜兒的手就一陣亂戳，口內罵道“眼皮子又淺，爪子又輕，打嘴現世的，不如戳爛！”她討厭看到丫頭們的自我墮落和欺上瞞下，不允許某些人給所在的群體丟臉。

她潔身自好，同寶玉有著超越肉體的心靈吸引力。她不會像襲人那樣規勸寶玉埋頭仕途經濟，關心功名利祿，她關心的是寶玉能否在快樂中成長，甚至還慫恿寶玉裝病逃過功課盤考。她不會像襲人那樣逆來順受，卑顏屈膝，一心巴結主子，她諷刺襲人說“我們”時，冷笑道“我倒不知道你們是誰，別教我替你們害臊了！便是你們鬼鬼祟祟干的那事兒，也瞞不過我去，那里就稱起‘我們’來了。明公正道，連個姑娘還沒掙上去呢，也不過和我似的，那里就稱上‘我們’了！”她是我行我素的，不輕易而卑微地委身于任何一個男人，她討厭那些在禮教壓迫下改變自己本性的人。在一個人人活得小心翼翼的大觀園里，她顯得孤標兀傲，如霽月當空。

正是因為其真性情、反奴性，還生得貌美如花，招來了不少妒忌與怨恨。譬如王善保家的就因晴雯平素不肯趨附于她，乘機向王夫人進讒言，極盡搬弄是非之能事，“太太不知道，一個寶玉屋里的晴雯，那丫頭仗著他生的模樣比別人標致些，又生了一張巧嘴，天天打扮的像個西施的樣子，在人跟前能說會道，掐尖要強。一句話不投機，他就立起兩個騷眼睛來罵人，妖妖媚媚，大不成個體統！”結果晴雯的聰明和美貌成為罪過。當抄檢大觀園時，其他的丫頭都戰戰兢兢、俯首聽命，順從地任人搜查。唯有晴雯是“豁一聲將箱子掀開，兩手捉著底子，朝天往地上下盡情一倒，將所有之物盡都倒出”，舉止如此辛辣犀利，在丫頭圈子里，她是少有的異類。只是王善保家的怎會輕易放過她，終是在晴雯“四五日水米不曾沾牙，懨懨弱息”的情形下，從炕上將她拉下來趕出大觀園。最后這個俏丫頭臨死之時還在為自己鳴不平，向這個封建家庭訴冤，“只是一件，我死也不甘心的：我雖生的比別人略好些，并沒有私情密意勾引你怎樣，如何一口咬定了我就是個狐貍精！我太不服。”

四、第三朵玫瑰——尤三姐

在《紅樓夢》這座琳瑯滿目、流光溢彩的藝術寶庫中，尤三姐所占的文字篇幅并不多，但她以灑脫果敢、潑辣剛烈的鮮明個性給讀者留下深刻的印象。她自尊自重、敢愛敢恨，較之于她為之殉情的柳湘蓮，尤三姐才是豪俠一個。從她身上，人們看到了封建禮教束縛與壓迫下女性反抗意識的覺醒，她就像陰暗處一顆晶瑩閃亮的明珠，發散著璀璨的光芒；又像劃破夜空的一道閃電，放射出奪目的光輝。

尤氏姐妹的出身卑微，地位尷尬，是隨母親改嫁才到了尤家，和寧國府的尤氏毫無血緣關系。寄人籬下讓她們不得不付出肉體的代價與忍受人格的屈辱。與尤二姐的低聲下氣、逆來順受和“雖標致，卻無品行”不同，尤三姐骨子里流淌著一股叛逆，性格尤其剛烈潑辣，“天生脾氣不堪”，她不甘沉淪，自尊自愛，始終認為自己是“金玉一般的人”，把個人尊嚴看得比生命都珍貴，從不自輕自賤。她居高臨下的睥睨這著賈珍父子，認為和他們混在一起是“叫這兩個現世寶玷污了去，也算無能！”這說明不論實際的行為如何，至少在內心里，她對于自己的行為以及賈珍賈蓉父子的行為是完全不認可的。尤三姐對于對付賈家父子的主動攻擊在文中描寫的十分精彩，“喝酒怕什么？咱們就喝！”……揪過賈璉來就灌，說：“我和你哥哥已經吃過了，咱們來親香親香。”嚇得賈璉就酒醒了。她不放賈珍賈璉二人，倒用他那淫態風情，反將二人禁住。“他自己高談闊論，任意揮霍灑落一陣，拿他兄弟二人嘲笑取樂，竟真是他嫖了男人，并非男人淫了他。一時他的酒足興盡，也不容他弟兄多坐，攆了出去，自己關門睡了。”她嘲笑兩人，玩弄兩人這也是一種逼不得已的反抗，因為她除了姿色之外再沒有別的武器可以用來自衛的了。

尤三姐為什么要這么做呢？用她自己的話來說，叫做“我所以破著沒臉，人家才不敢欺負”。因為她尤其痛恨賈珍這幾個臭男人，“花了幾個臭錢，你們哥兒倆拿著我們姐兒兩個權當粉頭來取樂兒”，所以她就認為既然到最后“不知誰生誰死”，“趁如今我不拿他們取樂作踐準折，到那時白落個臭名，后悔不及”。結果鬧得人盡皆知，“自從后，或略有丫鬟婆娘不到之處，便將賈璉賈珍賈蓉三個潑聲厲言痛罵，說他爺兒三個誆騙了他寡婦孤女。賈珍回去之后，以后亦不敢輕易再來，有時尤三姐自己高了興悄命小廝來請，方敢去一會，到了這里，也只好隨他的便了。”因而賈璉說她“是塊肥羊肉，只是燙的慌，玫瑰花可愛，刺大扎手”。

當賈璉百般撩撥、眉目傳情之時，尤二姐“也十分有意”，尤三姐卻“淡淡相對”。一個不抵誘惑，迫切渴望找到一個可以依靠的肩膀，一個冷若冰霜，用沉默表達了無聲的反抗。這樣一對比就可以看出三姐個性的卓爾不群了。她曾講過自己選擇丈夫的標準，她說“終身大事，一生至一死，非同兒戲。我如今改過守分，只要我撿一個素日可心如意的人方跟他去。若憑你們揀擇，雖是富比石崇，才過子建，貌比潘安的，我心里進不去，也白過了一世。”她既反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看不上”郎才女貌“的那一套，這種看法實在是反常規。她這樣理直氣壯地喊出受封建思想窒息、壓抑在千百萬女性心中的愿望，在當時是需要多么大的勇氣！其實她就是很單純的定義著婚姻，是一個敢愛敢恨的女子。最后她的殉情是全書的高潮之一，面對柳湘蓮的懷疑甚至鄙夷，她沒有做過多的解釋，而是拿起那把鴛鴦寶劍，用“冷颼颼，明亮亮，如兩痕秋水一般”的利刃，結束了自己的生命，結束了自己苦苦等待、單相思五年的癡情。眼見著尤三姐自刎而死，柳湘蓮后悔莫及，扶尸痛哭：“我并不知是這等剛烈賢妻，可敬可敬！”最后出家了。

尤三姐能在寧國府這個大染缸里依舊保有強烈的自尊與抗爭的勇氣，以死表示的自己的清白，真的是一代烈女。她的故事是悲劇的，她痛快去愛、痛快去痛，去能擺脫束縛真的如她所愿。如果說柳湘蓮的誤會與寧府的污濁害了她，倒不如說是封建禮教帶給她這么多的人生悲苦與不幸。在封建社會，貞節觀念是專為女性設計的枷鎖，剝奪他們選擇幸福的權利。柳湘蓮再有男子氣概，也逃脫不了根深蒂固的封建思想的桎梏，困在天下男人都過不去的貞潔關。然而貞操只是對女性單方面的要求，她們要在“存天理，滅人欲”的訓條下，不可越矩半步。但看看那些紅樓夢里的那些男性，有幾個是真的忠于一個人的，賈璉偷娶尤二姐，賈赦有一妻數妾還垂涎著鴛鴦。沒有人指責他們浪蕩的行為，因為這是一個男性為主導的社會，但是他們娶妻時卻要求女子的貞潔。

五、總結

以上三個形象分別是庶出的小姐，具有反奴性的丫頭和敢愛敢恨的小戶人家的女兒，她們都像玫瑰一樣艷麗，都具有與時代格格不入的反叛特征。魯迅對國民性做出批判，認為中國人或許只經歷兩種時代：“想做奴隸而不得的時代”和“暫時坐穩了奴隸的時代”。這句評論貼切的展現人性中奴性的一面。而這三位女子卻硬是要掙脫奴性，掙脫看似溫情其實深化重嫡輕庶觀念的血緣紐帶，掙脫人人臣服的主仆有序觀念，掙脫束縛女性的傳統貞操觀。面對強大的封建勢力，怎么會有容身之地？

參考文獻：

[1]《俞平伯點評紅樓夢》俞平伯團結出版社，2004

[2]《紅樓夢辨》俞平伯商務印書館，2010

[3]《<紅樓夢>人物對比研究》，李鴻淵，浙江大學出版社，2011

[4]《紅樓夢中人》，張慶善，中華書局，2008

作者簡介：袁夢琪，湖北武漢，武漢大學文學院，研究方向：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