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拉斯：“仇恨之城”走出陰影

在很多中國人的眼里，達拉斯之所以出名，是因為這里有一支曾奪得2011賽季NBA總冠軍的球隊達拉斯小牛，這里有基德、諾維茨基等大明星，中國球星易建聯曾經也在這支球隊服役。而在美國人的記憶中，達拉斯因為一樁總統謀殺案被貼上了“仇恨之城”的標簽，半個世紀以來這座城市和它的市民一直籠罩在這層陰影之下。

2013年11月22日，美國第35任總統約翰·肯尼迪遇刺身亡50周年紀念日，美國各地舉行多種悼念儀式，懷念這位曾經在美國最輝煌時期上臺的最年輕總統。在達拉斯，在肯尼迪總統倒下的地方，紀念儀式顯得更為莊重。5000名民眾通過抽簽參加了在達拉斯迪利廣場舉行的紀念活動，歷史學家、普利策獎獲得者大衛·麥克勞在儀式上宣讀了肯尼迪的演講摘錄，在肯尼迪遇害的12點30分，達拉斯教堂鐘聲響起，全場集體默哀。達拉斯希望通過這樣的方式讓這座城市走出過去的傷痛。

達拉斯，暗殺總統的城市；達拉斯，仇恨之城。在《達拉斯1963》一書中，作者之一的比爾·米努塔里奧說：“除了達拉斯，這種事不可能在其他任何地方發生。”在這場悲劇性事件中，這個城市到底做了什么？

“瘋狂的國度”

時間退回到50年前。1963年11月22日上午，肯尼迪總統和夫人下榻在得克薩斯州沃斯堡酒店，他們所住的套房里擺放著許多藝術收藏品，包括畢加索、托馬斯·伊肯斯、弗朗茨·克萊恩等人的作品，主臥室里則有文森特·梵高的作品。這是得克薩斯州藝術史家斯科特·格蘭特·巴克與達拉斯藝術博物館為歡迎總統之行特意安排的。酒店外面有數千民眾在停車場等待了一個晚上。但酒店套房里面的總統心情卻是復雜的，他肯定看到了這天早上《達拉斯晨報》刊出的跨頁整版廣告，上面寫著“歡迎肯尼迪先生來到達拉斯”，而不是“總統先生”，還附有明顯諷刺性的話語，暗示肯尼迪是一個共產主義同情者。頗不吉利的是，整版廣告四周特意設置了黑框。肯尼迪對妻子杰奎琳說：“我們進入了一個瘋狂的國度。”

1963年11月22日中午，肯尼迪和夫人乘坐空軍一號抵達達拉斯，那里有15萬-20萬人正在歡迎總統的到來，全城幾乎三分之一的市民都走上了街頭。總統和夫人坐上了敞篷汽車，當他們的車隊即將達到終點，行至迪利廣場前那個標志達拉斯起源地的1841號草地時，坐在前面的得克薩斯州州長夫人奈麗·康納利熱情地說：“總統先生，您不能說達拉斯人不愛戴您。”話音剛落沒多久，12點30分，總統車隊剛轉過榆樹街彎道，一個名叫李·哈維·奧斯瓦爾德的年輕人從得克薩斯州教科書倉庫的六樓窗口，將槍口瞄準了敞篷車上的肯尼迪總統。槍聲響起，總統的頭部、頸部和后背被子彈擊中，在送往帕克蘭醫院途中不治身亡。

幾小時后，奧斯瓦爾德被中央情報局在一個劇院里抓獲；兩天后，奧斯瓦爾德在押往法庭途中被一個外地警察杰克·魯比槍殺。副總統林登·約翰遜繼任總統后，組建了以最高法院院長埃德溫·沃倫為首的調查組，一年后“沃倫報告”草草出爐，調查結論是奧斯瓦爾德刺殺總統純粹是個人行為。對于這樣的調查結論，民眾普遍表示不相信，關于暗殺背后真正的謀劃者已經演繹出三四十個版本，如今美國人還在破解肯尼迪總統遭暗殺之謎。

右翼大本營

暗殺事件發生第二天，達拉斯的教堂坐滿了人，達拉斯人集體陷入自我反思，而來自全國各地表達憤怒的信件如雪片般飛往達拉斯市政廳。達拉斯陷入集體反思不是沒有道理的。很多達拉斯人愛戴肯尼迪總統，但在一些當地右翼分子眼里，肯尼迪是個虛偽的家伙。達拉斯人非常保守，篤信宗教，右翼分子對于年輕的總統充滿憤怒。在肯尼迪訪問之前，達拉斯街頭出現大量反肯尼迪的傳單海報，反對者在肯尼迪的頭像上印上“通緝”字樣。

在肯尼迪到達達拉斯4周前，美國駐聯合國大使阿德萊·史蒂文森到達拉斯參加聯合國誕生日慶典，他在市中心禮堂講話時，遭到了極端保守團體的抗議。弗蘭克·麥吉希——民族憤怒公約組織創建者，舉著擴音器高喊問題出自史蒂文森身上，一名婦女還拿出防噴器對準大使頭部，史蒂文森的演講被打斷，倉促離場。這起抗議很快就登上全國報紙的頭條。此前，早在1960年，副總統候選人林登·約翰遜和妻子在達拉斯曾被示威者從一個酒店追到另一個酒店。

這樣的事件在達拉斯發生并非偶然，這個城市充斥著右翼的聲音。H.L.亨特、克林特·默奇森等得克薩斯州的石油大亨們大多是右翼保守主義者，他們用金錢影響當地的政治，宣傳右翼思潮。保守團體約翰·柏奇協會，曾直言不諱地指出少將埃德溫·沃克因為在軍隊散播極右翼主義而被肯尼迪辭退，沃克在達拉斯的家門口倒掛著美國國旗。

肯尼迪之所以會在1963年底來到得克薩斯州，也與此地的政治情況有關。當時的肯尼迪在為1964年的總統大選做準備，但是得克薩斯州以參議員拉爾夫·W·亞巴勒為首的民主黨自由派和以約翰·康納利州長為首的保守派之間存在著嚴重的分歧。而達拉斯等得州的大城市，反對肯尼迪競選的聲音也非常高。肯尼迪希望在未來大選中能團結一致，修補政治藩籬，所以決定在11月下旬由副總統陪同前往得克薩斯州。

一份報紙的保守與激進

在達拉斯，反對肯尼迪的音調最高的莫過于《達拉斯晨報》了。就是這份達拉斯最重量級的報紙，在肯尼迪到達當天刊載了整版的“歡迎肯尼迪”的黑框廣告。《達拉斯晨報》隸屬于極右翼分子泰德·迪利，距離晨報大廈3個街區的迪利廣場就是以他的父親喬治·B·迪利命名，而那里就是肯尼迪總統被暗殺倒下之地。

《達拉斯晨報》由喬治·B·迪利創辦于1885年，很快就成為得克薩斯州的重要報紙之一。20世紀20年代，白人種族主義團體三K黨選擇達拉斯作為其全國總部，他們在白天舉行游行，晚上焚燒和鞭打年輕的黑人男子，導致許多人無故失蹤。達拉斯市的保守當權派與三K黨站在了一起，《達拉斯晨報》的競爭對手《達拉斯時代先驅報》的總編輯辭職成為三K黨的公關總監。達拉斯不知道自己作為三K黨總部在美國獲得了怎樣的名聲。年輕的泰德·迪利說服父親站起來反對三K黨，于是《達拉斯晨報》領導了反對三K黨的公開活動，同時遭到了廣告商的抵制，憤怒的暴徒常常聚集在報社總部外面。而此時的《達拉斯晨報》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強大，在得州它作為主流報紙已經沒有對手了。在接下來的20年里，新聞的政治化毫無疑問成為美國主流社會的傳統。《達拉斯晨報》表示支持富蘭克林·羅斯福總統及其新政方案，因為這將有利于保住迪利家族在達拉斯的財產。

喬治·B·迪利是一個溫和有禮的人，但他的兒子泰德·迪利從1961年起卻做出一些令人詫異的舉動。這位畢業于哈佛大學的高材生被認為是《達拉斯晨報》最好的作者，大部分時間都在寫社論，他反對肯尼迪溫和的共產主義做派，也反對他的種族主義政策。1961年，在泰德的領導下，《達拉斯晨報》放棄了政治緩和的立場，嘲笑羅斯福“新政”為“怪政”，抨擊政府的干預政策將削弱達拉斯的經濟以及活力。泰德甚至在報紙上公開反對肯尼迪的競選活動。

1961年，肯尼迪總統邀請了包括泰德·迪利在內的19家得克薩斯州出版商在白宮共進午宴。此前，泰德從知情人那里了解到肯尼迪正為《達拉斯晨報》的激進而感到頭痛。泰德認為肯尼迪此舉不過是為安撫媒體。在白宮午宴上，他當面指責肯尼迪，說領導這個國家需要的是騎在馬背上的男人，而不是騎著卡洛琳三輪車的人。反對者指責泰德領導了美國西南部最大的法西斯運動。雙方爆發了一番席卷全國的口水戰。無疑，《達拉斯晨報》塑造了一個對肯尼迪充滿敵意的環境，這個靠石油富裕起來的城市，連領導者都不自覺地走到了肯尼迪的對立面。

很多評論認為是達拉斯的極右翼主義害死了肯尼迪總統，但諷刺的是，槍殺肯尼迪的兇手奧斯瓦爾德卻不是個極右分子，他在1959-1962年期間曾居住在蘇聯。一個寂寂無名的落泊者改變了這個國家的歷史，改變了一個城市的命運，這讓很多人無法接受，但是歷史就是這樣書寫的。

為自己正名

因為總統之死，這座城市背上了沉重的道德枷鎖，多年以來達拉斯人羞于討論總統暗殺事件，也羞于向外界承認自己來自達拉斯。暗殺事件發生后，達拉斯人心臟病發作的數量上升了40%，自殺率也在上升，同時達拉斯的慈善捐贈數額也在大幅上漲。

“在暗殺事件發生5年后周游世界不是一個非常舒服的體驗，特別是在西歐和那些總統受歡迎的地方，起初的交流會很好，直到別人問起你來自哪里，口氣瞬間發生變化。”《達拉斯晨報》創始人的曾孫羅伯特·德克德說：“達拉斯沒有做好應付暗殺的準備，這是眾所周知的事實。”

達拉斯人意識到自己要做些什么才能改變這種狀況。1970年，在肯尼迪遇刺的迪利廣場修建起一個四四方方、懸空的“衣冠冢”，向肯尼迪表示永遠的敬意。槍手奧斯瓦爾德行兇的教科書倉庫所在的大樓被達拉斯市政府買下，1989年倉庫六樓被改建為“第六層博物館”，展示當年肯尼迪被暗殺時的情景。達拉斯無法回避這段歷史，民眾也沒有遺忘。今年11月份參觀第六層博物館的人次比去年同期高出50%，大量游客也涌入達拉斯，重走“肯尼迪遇刺之路”。

在肯尼迪遇刺50周年紀念日前夕，達拉斯從學校的孩子到業余藝術家再到當地監獄囚犯，超過2萬人紛紛貢獻自己的創意和想法，他們將愛心畫在了一萬張海報上，張貼在城市各個角落。這是藝術家卡倫·布雷森開展的一項名為“達拉斯愛心工程”的公益項目。當布雷森知道達拉斯作為肯尼迪被暗殺之城的名聲不可能被永遠抹去時，她希望通過這樣的方式，讓成千上萬的美國人知道愛和同情正在達拉斯茁壯成長，也讓那些不知道50年前發生過什么的達拉斯人，了解在達拉斯發生的悲劇以及由此引發席卷整個得克薩斯州的憤怒。

達拉斯正在發生變化，它已經成為美國遠離衰退的重要經濟引擎。這個擁有石油和天然氣的城市，將成為美國能源獨立的重要地緣戰略目標。達拉斯-沃斯堡地區擁有世界第六大富豪群，修建有世界第三大機場，擁有高水平的教育和學術機構。在改善民生方面，達拉斯為無家可歸者和貧困人士提供的保障性住房，其效果也要優于紐約和舊金山的租金控制政策。達拉斯的籃球隊和足球隊都已躋身這個體育強國的前列，當地的電視臺也在輸出高質量的電視節目。現在的達拉斯與過去已大不同，總統暗殺事件不再是這個城市的“主旋律”，達拉斯人應該走出長久以來“殺死了總統的城市”的陰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