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從考場出來,陳明就一屁股坐在了樓房拐角處那棵老柳樹下的大石頭上了。
十幾天前還枝繁葉茂的柳樹,如今葉子幾乎快落光了,就是剩下為數不多的一點兒枯葉,也只能是在秋風中無力地顫抖著,時不時地飄落下來幾片,無力地打陳明的臉上,怪癢癢的。陳明將后背實實在在地靠在柳樹干上,頭盡量向上仰著,目光努力地向高遠的天空望去,天瓦藍瓦藍的,棉花朵般的白云正悠閑地飄游著。
陳明最喜歡北方十月末的天氣了,不冷不熱,雖然時常刮風,但都不算大。加上此時云彩里的水分都擠得差不多了,又沒到飄雪的時候,云彩就顯得特別純凈高遠,毫無壓力地任著性子在天空輕松自在地游走。往年這時只要有空他總愛一個人呆呆地望一會兒天空。
可此時此刻,陳明的心情卻并不輕松,心緒像團亂麻一樣理不出一個頭緒來。剛才的考試是選改士官的最后一次考試。在這之前已經完成了民主評議、軍事考試,陳明憑著自己的實績民主評議排在了全連第三名,又憑過硬的軍事素質,在考核中獲得第二名。可今年新加的信息化知識考核、也就是剛才參加完的考試,讓他走了“麥城”。在二十道考題中,連模棱兩可的都算在內,他只答了十幾道題。要知道,今年士官選拔特別強調將信息化知識當做了一個重要條件,團長在全團軍人大會上明確:“我們的裝備更新了,需要更多的掌握高科技知識的士官,所以在同等條件下,文化素質高的優先!”
“嘎嘎……”一行呈“人”字形的大雁由北往南奮力地飛著,這“雁過留鳴”的景象,更讓陳明心煩意亂。又坐了一會兒,陳明扶著樹站了起來,向連隊走去。
“班長,旗開得勝吧!”剛進連隊,正撞上通信員小王,雖然他正急匆匆地往外走,還是討好地問了一句。
“勝個球!”陳明沒好氣地甩出這么一句話,看也不看他一眼,就進了一班。
“那得想個辦法呀!要不……”小王聽陳明這么說,不但沒走,卻折身跟了進來。
“去去,該干啥干啥去,少在這煩人!”還沒等小王把話說完,陳明就把他要說的話給堵了回去。
機靈的小王知趣地吐了一下舌頭,輕手輕腳地走開了。
今天是車場日,班里的戰士都在車場保養車輛,陳明看了一眼自己疊得棱角分明的內務,猶豫一下還是重重地躺了上去。
二
“今個老百姓啊,是真呀真高興……”聽這歌聲,陳明知道是七班副班長李楊唱的。他倆是同年兵,也參加了剛才的考試,只不過李楊比陳明走出考場的時間要早一會兒。
陳明一骨碌爬了起來,三下五除整理好了床鋪。剛坐好,李楊就推門進來了。“考得怎么樣?”李楊很關心地問道。
“不怎么樣。”
“有把握嗎?”
“沒有。”
李楊在屋中間站了一會兒,再也沒有說什么,便悄悄地走了。
別看他倆是同年兵,但陳明和李楊關系并不太好。陳明在當兵的第一年軍事訓練就脫穎而出,成為連隊同年兵中的佼佼者,而李楊的訓練成績只能占中下游,如果不是他文化程度高(考上了省三本而沒去)當上了裝甲車副駕駛員,在全團專業比武中奪得過第七名,還真沒有啥可以稱道的地方。加上李楊愛咋呼,陳明有些看不慣,所以兩人來往得比較少。陳明從李楊話里聽得出來,他這是好心好意地關心自己,但因為性格差異,就是不愿往來。
這時,全連官兵喊著口號回來了,陳明又恢復了原來的狀態。
午飯后,通信員小王來找陳明,說是連長讓他去一趟。在一同上樓的時候,小王很熱心地問陳明:“班長,要不我給你動動關系吧?”
陳明心里動了動,卻啥也沒有說,喊了聲報道,卻進了連部。
“聽李楊說,理論考試題挺多,你考得怎么樣?”
“考得很糟糕,有六七道題根本沒有答,就是答上的也沒有多大把握。”
“因為咱團從今年開始將陸續更換新裝備,這以后選改士官不比以往更難了,對文化素質要求得比較高,但你是咱連的主力骨干,為連隊做了不少貢獻,連隊需要你這樣的實干的戰士,所以我和指導員會全力保留你的。”
在全連官兵中,陳明與連長的關系最鐵,這是誰都知道的。但這種鐵關系完全是建立在工作基礎上,陳明在連隊的6年時間里沒少給連隊爭得榮譽,是連長的左膀右臂。所以陳明清楚連長的話沒有半點虛情假意,就說:“不怨天,不怨地,都怪自己不爭氣,今年選改士官注重考文化知識考核這我早就知道,只是沒有太在意,所以考得不理想。可話又說回來,就是在意了,就憑我的文化基礎,也不能有多大的長進。連長你放心,不管結果如何,我都會好好地干的,否則,就會被其他戰士小瞧了。”
“嗯,這就好,臨復員老兵的思想都很活躍,你是班長要帶個好頭。”
連長和陳明又嘮了點別的事兒,陳明怕影響連長休息,就走回去了。
“班長,我沒跟你說著玩,我可以幫助你的。”陳明剛走到樓梯拐角處,通信員小王又跟了上來。
“我的事不用你操閑心,該干啥干啥去。”陳明又用話把小王截了回去。
“唉!”小王有些不滿地輕輕地嘆息了一聲。
陳明回到班里時,見戰士們都睡了,他也悄悄地躺了下去,但他一點睡意都沒有,又想著自己的心事。
陳明的家,在遼西邊地,那里土地貧瘠,風沙大,喝得是堿水,住得是磚石結構的房子,盡管勤勞的鄉親們成年累月汗珠掉地摔八瓣地在田地里忙活,但收入卻不好。再以后,青壯年陸續進城打工,掙得確實比種地來得快也多些,但村子顯得比以前更冷清了。陳明學習不太好,初中畢業說什么也不念高中了,也沒有多少文化的父母原也沒有指望他能有多大出息,他說不念,也就聽任了他的決定。那時陳明個頭已經竄到了1.70米,長得膀大腰圓,干活肯賣力氣,只三年的功夫就成了種地的行家里手,村里人都考他能干。
那年剛秋收完,民兵連長就對他父親說:“大叔,馬上征兵了,讓陳明當兵去吧,見見世面,如果干得好,還能轉個士官什么的,這樣比在家種地強。”父親是個老實巴交的莊稼人,聽了民兵連長的話,尋思了一會兒,說:“也中,那得問問我小子,得他點頭才行。”
陳明原本打算來年也出去打工的,但聽民兵這么一說,也想長長見識,于是同意了。陳明從小就吃耐勞,到部隊后很快就在訓練中確立了自己的地位,訓練考核中經常取得好成績,是公認的訓練尖子。第二年年初就當上了副班長,年底當上了班長,當班長后每年都帶新兵。通信員小王就是去年年底他帶的新兵。
小王之所以對陳明的事格外關心,是因為陳明對他的幫助很大。小王的父親是副團長的老上級,小王剛當兵不久副團長就過來看小王,走時格外叮囑陳明照顧好小王。
陳明當然知道副團長所說的“照顧”的含義,但他卻把副團長的話當成了耳旁風,他心里始終有這樣一個想法:當兵就要有個兵樣,我手下沒有特殊兵。所以不管是養成,還是訓練,對小王一視同仁,開始時小王是有些吃不消,但過了疲勞期,小王有了明顯的進步后,對陳明有說不出的感激,新兵下班后也沒有去學汽訓,而是憑自己的表現當了通信員。副團長見小王自己有了出息,很是高興。得知道一切都是陳明幫助結果,就對小王說,如果陳明需要幫助,只要不違反原則都可以找他。小王見陳明在轉士官遇到了問題,所以幾次想幫助他。陳明也猜出了他是要找副團長的,但覺得那樣做心中有愧,就始終沒有搭腔。
三
日子流水一般地過著,眨眼間離老兵離隊的時間沒幾天了。其實,不用宣布誰留誰走,絕大部分戰士都已經心里有數了。只有陳明走留的事還懸著。
要是前幾天,陳明還時不時地問問連長和指導員,可現在他卻顯得十分平靜。留,不用準備什么,接著干就是了,肯定不用干部操心;走,是最不愿意的結果,也是最要認真面對的現實,因為一切都得重新開始……
不知怎的,陳明想得更多的是自己復員以后的事,復員得一筆錢,如果在外面打工,因為自己沒有什么文化,只能賣苦大力,若用復員費做買賣,本錢有限,輸不起,但因為自己對市場行情沒有把握,輸的可能非常大。想來想去,他倒覺得那也不去,就回家種地。不是青壯年都外出打工了嗎,他要利用復員費買一臺拖拉機,把能承包的土地都承包過來,認認真真地過土里刨食的生活。這么想著,多天來壓在他心頭的石頭沒有了。
可這天吃完午飯,通信員小王興沖沖地來找他:“班長,連長、指導員叫你呢,有好消息了。”
這是真的嗎?陳明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轉念一想從來都沒有跟自己開過一句玩笑的小王絕不會拿自己開心的,況且是這么嚴肅的事兒。于是趕緊跟著小王來到連隊會議室。連長、指導員都在那里等他呢。“你的愿望實現了,可以繼續套第三期,但不能呆在咱連了,得到彈藥庫站崗。”
“?!”陳明大睜了眼睛。
連長看了指導員一眼,說:“你告訴陳明吧,省得讓他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原來,營連多次跟團里反映陳明的情況,加上陳明在團領導頭腦里有印象,所以經過反復協商,最后把從師里爭取到的一個名額給了他。
陳明熱愛自己的連隊,讓他離開連隊簡直是要他命一樣。見陳明聽了這個消息并不怎么高興,連長開了腔:“能留下來你就偷著樂吧,五連的王剛跟你的素質差不多,可因為名額有限沒能留隊。”
陳明和王剛關系不錯,他倆經常在一起參加軍師組織的比武,雖然并沒拿到過重要名次,但能代表團隊比武便說明了一切。沒事時,他倆也嘮些家常嗑,王剛是個孤兒,吃百家飯長大的,雖然同樣有著貧苦生活的經歷,但陳明覺得自己的家庭狀況比王剛強好多,如果事先要是知道同他爭這個名額肯定主動放棄的,再有要是在彈藥庫站幾年崗,也不是自己所愿意的,想到這說道:“連長、指導員你們的心意我領了,但我不想繼續轉了,這個名額還是給王剛吧。”
連長、指導員同時睜大了眼睛,都好像在說:“陳明你沒發燒吧?”
陳明此時卻顯得特別平靜,把自己的想法原原本本地說了。
“看來你的意志很堅定了,那我們就不再說什么了,”連長看一下指導員說,“咱倆這就去團部吧。”
陳明從連部走出來時,覺得特別地輕松……
四
從11月20日開始,復員老兵就陸續返鄉了。陳明是在25日早晨的車票,連里只有他一個人坐這趟火車。事先陳明把該托運的都托運了,只剩下一個手提兜了。
24日晚飯后,陳明跟連長說:“連長,明早我就走了,反正我也睡不著,就讓我替戰友們站最后一班崗吧。”
連長眨巴幾下眼睛:“明天還要趕路呢,踏踏實實地睡一宿好睡覺吧。”
“連長,你忘了那次演習我一連三天眼皮都沒有合一下,今晚不睡不礙事的,再說這是一個退伍老兵的最后請求了,你就答應吧。”
“好吧。”連長說得有些勉強,但還是同意了。
連長回去把陳明站崗的事跟指導員說了,他倆都挺感動。“連隊的兵都有陳明的境界,咱連準是先進中的先進。”“只要咱們好好地帶,這個不愁。”“明天早晨咱們好好地送送陳明。”“車跟團里聯系好了嗎?”“聯系好了,明天早晨按時到。”
累了一天的戰友們躺下不久就進入了香甜的夢鄉,三班那個大個子的鼾聲格外地響亮,陳明在每個班的門口都站了一會兒后,來到了哨位上,睜大著眼睛開始站自己軍旅生涯的最后一班崗。
深夜11點多點下起雪,不一會地面便鋪了一層潔白。站到深夜12點時,幾個班長強拉硬扯地把陳明推回了班里,看著他躺下才出去。
陳明知道這是朝夕相處的戰友們的好意,要是不領這個情,會傷戰友的心的。所以也就沒有再動,其實他那里睡得著,兩眼一直睜到四點,便輕手利腳地穿好了衣服,拎著手提兜走了出來。
這時雪已經停了,地上鋪了層厚厚的雪褥,空氣格外清冽,陳明頓感精神百倍。
“陳明你這是……”正在站哨的是已經當上七班長的李楊。
“我走啊!”
“昨晚點名時,不說好了嗎,官兵提前20分鐘起床列隊歡送你嗎?”
“不了,那樣會很難受的,我現在急行軍,正好能趕在太陽出來到火車站!”
李楊明白,不論再怎么說,陳明都不會改變自己的計劃的,于是說:“那我送送你吧。”
“你不能離開哨位,還是我自己走吧!”陳明立正向連隊敬一個標準的軍禮后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了。
陳明腳下生風,一個勁地往前走去,路燈的光漸漸地暗了下去,天漸漸地亮了。等太陽剛露出了半個臉時,陳明到了火車站,一口氣走了三十多里的路,他的鬢角還是出了汗,但他來不及擦拭一下,就檢票登上了火車。
陳明剛在座位上坐下,火車就啟動了,由慢到急,鏗鏘聲越來越大,仿佛在急切地喊著“快走,快走!”
是啊,得快走快走,陳明將要按著自己的設想開始新的生活了……
還沒到出操時間,團里派來的送站車準時停在了連部門口,沒有熄火,發動機突突地響著。值班排長提前20分鐘吹響了起床哨。只一會兒的工夫,全連人就列隊完畢,可這時仍然沒有見陳明出現。“陳明呢?”連長看著手表,有些焦急地問道。
“報道,陳班長兩個小時前就自己往火車站趕了,他不愿看到離別的場面。”哨兵說道。
許久全連官兵鴉雀無聲,望著陳明在雪地上留下的一串深深的腳印,連長喊了聲:“敬禮!”
全連官兵“唰!”地一齊舉手敬禮,久久地久久地不肯放下手臂……
附記:
陳明復員后,還常時與連隊聯系。他真的按照自己說的那樣回到了生他養他的小村莊。回鄉的第二年當上了民兵連長,兩年后又當上了村黨支部書記,再兩年結婚了,妻子是一個農業大學畢業的大學生,同他一起在鄉村扎下了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