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二戰期間,美國政府以“軍事需要”為借口將所有居住在美國的日本人和擁有日本血統的人關入了重置營。日裔美籍作家約翰·岡田的《不-不仔》以1942年的重置事件為背景,反映了1943年的征兵令對戰后日裔美國社區造成的災難性后果。敘述話語上的言語反諷、情節構建上的情景反諷、人物塑造上的命運反諷以及主題呈現上的制度反諷,使作者在淋漓盡致地再現主人公的愛與憎、是與非、忠誠與背叛的同時,又消解了它們的界限,使文本意義繁豐,進而流露出作者客觀的價值判斷。
關鍵詞:約翰·岡田 《不-不仔》 反諷
中圖分類號:I106.4 文獻標識碼:A
引言
反諷是“作者由于洞察了表現對象在內容和形式、現象與本質等方面復雜因素的悖立狀態,并為了維持這些復雜的對立因素的平衡,而選擇的一種暗含嘲諷、否定意味和揭蔽性質的委婉幽隱的修辭策略”。它由于在敘述情節事件、塑造人物形象、顯示作者的情感態度上,具有意婉旨微而又深刻有力、耐人尋味的特點,而越來越受到人們的關注。從這個意義上說,反諷似乎是種嚴肅的文字游戲,使文本生成繁豐的意義,在表象與真相的對比中流露出作者否定與拒絕的態度,指引讀者對荒謬現實的體悟。
“珍珠港事件”之后,美國政府將居于美國的日本人和擁有日本血統的人關進了重置營并隨后對他們展開了一次忠誠問卷調查,其中包括兩個自相矛盾的問題。首先,如果代表美國參戰,就意味著他們認同自己的美國人身份并欲與日本為敵;其次,第二個問題本身就蘊含著反諷式的情理悖謬,肯定的回答相當于承認自己對日本天皇的服從和效忠,否定的回答又是對美國的背叛。當時不少日本年輕人都極度反感美國變化無常的種族政策,而對這兩個問題都作了否定回答的人也成了“不-不仔”并被投入聯邦監獄,《不-不仔》(No-No Boy,1957)中的主人公山田一郎即是其中一例。
《不-不仔》講述了刑滿歸家的“不-不仔”一郎回到日裔美國社區后所經歷的精神困境——他人的蔑視、家人的誤解以及自我的厭棄都使他覺得自己就像“這個世界的闖入者”,與社會格格不入。小說并未僅僅聚焦于一郎,而是通過對一郎及其好友健次之間的對照性描寫揭露當時日裔美國人的悲慘命運,并“以含蓄的方式向壓抑美國人主體建構的社會權威發起挑戰”。
在生成文本意義的過程中,反諷作用巨大,誠如耀斯所說:“小說作為一種文學樣式,其最高成就都是反諷性的作品”。本文擬從敘述話語上的言語反諷、構建情節上的情景反諷、塑造人物上的命運反諷以及呈現主題上的制度反諷四個方面探討《不-不仔》中的反諷現象,以揭示作者如何通過強調日裔美國人在身份認同上的困惑,抨擊戰時美國種族政策的荒謬并呼吁美國主流社會對美國少數族裔生存困境的關注,進而傳遞實現社會團結的美好祈愿。
一 言語反諷
言語反諷是反諷中最常見的形式,大致包括反語、語境誤置、悖逆語詞并置以及句式與內容不和。其中,悖逆語詞并置是指“作品刻意通過典型的語義悖逆語詞組合、交錯、并置,使語詞之間相互干擾、融合、沖突,借以形成反諷性,在語言的狂歡中擴大語言的張力,從而給讀者以特殊的心理感受和想象空間”,而《不-不仔》中的敘述話語使用了許多相關相悖的動詞和名詞,借此呈現了主人公所處社會的矛盾狀態。
在小說中,一郎在美國出生成長,自認是真正的美國人。直到被投入重置營,他才發現自己的族群始終沒有被美國接納。因為美國無常的民族政策,他本不愿加入美軍,加上父母對日本的情感歸屬,他只好對忠誠問卷說“不”,以致身陷囹圄。母親對一郎的選擇和苦難引以為傲,卻從來不曾試圖理解兒子內心的掙扎。
“我全心地希望自己是個日本人或者是個美國人。可是我都不是,我怨你,怨自己,也怨這個由許多互相爭斗、廝殺、仇恨、破壞的國家組成的世界,一次還不夠,他們必須一次又一次地互相廝殺、仇恨、破壞。這是如此簡單明了以至于我完全不能理解……如果因為那是我信任、渴望、珍惜、熱愛著的,我就回答‘是’并加入你們的軍隊去戰斗……”
如果說兩年的重置營生活對整個日裔美國族群來說是一次沒有選擇的霸權性的災難經歷,那么兩年的監獄經歷卻是一郎“自由選擇”的結果。雖然“在他的內心深處,他所認同與追求的并不是那遙遠而陌生的日本故鄉,而是一片充滿自由與夢想的美國土地”。可是,沒有人過問他究竟為何做出這種選擇,也沒有人在意他的心是否屬于美國,因為對美國人來說,他只是個無足輕重的局外人。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除卻一郎,還有很多的“不-不仔”敢于在法官面前、在權威面前、在美國主流社會面前質疑這種由強大的歷史政治語境所賦予的集體錯誤。
“你,可能代表正義的法官先生,因為這十萬人是日本人就去摧毀他們的生命、家園、農場、生意、夢想和希望是一件公正的事情嗎……集合他們。拿走他們的家園、汽車、啤酒、意大利面,然后把他們扔進重置營,當你們又試圖征募他們加入這個宣揚生命、自由和幸福追求的國家的軍隊,你認為他們會說什么呢?”
堆砌的名詞說明被拿走的是他們的所有,而他們卻被認為應當為美國而戰,這本身就充滿了情理悖謬。處在當時的社會背景下,日裔族群無論做出何種選擇,似乎都不能找到正確的出路。而身處文本之外的讀者,卻能在作者敘述的過程中形成個人對文本的意義拆解。
二 情景反諷
情景反諷是指“某種事態的發展違反常情,與一般預料相反,有人稱其為‘情景的嘲弄’”。情景反諷包括語調反諷、視點反諷和戲仿反諷。其中,語調反諷是指“通過敘述態度、語調與敘事內容、表達旨意的相悖,形成具有反諷意味的敘述語調,從而更加突出了作者的真實表現意圖”。在《不-不仔》中,作者的敘述態度冷靜平和,卻更展示了現實生活的荒唐殘酷。
一郎的朋友健次應征入伍,在戰爭中失去了一條腿,而僅剩11英寸的右腿還因為腐爛要被一點點削掉。作者在敘述健次的苦難時,語調是輕松而略帶調侃的:
“他們給了我一條腿,感覺還不錯,只是沒多久,腿就開始疼了。我回到醫院,證實我的腿正在一點一點地腐爛,吞噬著它自己。因此他們又把我的腿削去了一點,然后給了我一條新的腿。正如你現在所能猜到的那樣,不久以前我還在醫院,他們又削掉了另外一塊。這一次,為了確保拿掉所有腐爛的東西,他們削去的比必要的多。那是五個月前。兩天前我發現那種疼痛又回來了。”
可悲的是,殘缺的肢體換來的不是美國的認同而是破碎的幻夢。從未回歸故土家園,也無法融入“自由國度”,他的精神困境與肉體折磨只能結束在永遠的“安然入睡”中。
冷靜平和的敘述態度其實是種超脫的反諷方式,暴露了生活的真實狀態,也表達了人們對社會的無奈和憤慨,而語調反諷的隱蔽性恰好可以賦予文本較為廣闊的闡釋空間,以引發讀者超越文字表面的深度思考。
三 命運反諷
命運反諷指“作者把上帝、命運或宇宙運轉描繪成似乎是在操縱事態的發展,是主人公產生虛假的希望,然后挫敗和嘲笑他們”。在不同人物的對比塑造中,反諷傳遞出嘲諷的功能。
《不-不仔》對一郎和健次的辯證描述模糊了不同自由選擇之間的是非界限,渲染了整個日裔美國族群真實生活的悲劇色彩。以一郎為代表的“不-不仔”和以健次為代表的為美國而戰的日裔族群選擇用不同的方式來追求夢中的“自由國度”,但都同樣承受著身心的折磨。
一郎心屬美國,可現實的否認與拒絕卻讓他痛苦難當。出于對美國政府的義憤以及對父母親人的無奈,一郎只能對美國說“不”。這時的一郎還不知道這樣簡單的“是”與“否”的選擇對他來說意味著什么——兩年的鐵窗生涯,還有出獄以后的他所要面對的現實世界。“不-不仔”的標簽使他遭遇了他人的蔑視、親人的誤解與美國主流社會集體的拒絕。事實上,監獄囚禁的只是他的肉體,而外面的世界就像無形枷鎖沒有明確期限地困住了他的精神與意志,自身難以超越的自責與自卑也使他的心靈無根地漂流在這熟悉卻又陌生的國度。
與此同時,健次雖然將自己的身心都獻給了美國,但他還是無法融入美國主流社會。在美國人的眼中,他還是一個日本人。開車到俄勒岡州的波特蘭時,健次和一郎因為超速被白人警察攔下。這名警察讓健次讀指示牌上的文字,并且說到:“你們這些日本佬認識英語,是吧?……那你讀讀指示牌上說了些什么。”讀者不難察覺白人警察那輕蔑的口吻,盡管健次曾為美國出生入死,但他還是會因為膚色受到歧視。健次不惜以生命為代價換取的美國認同最終被證明只是一場幻夢,明白這種欺騙的本質之后,他的靈魂也開始變得無處安放。
對照性的描寫或敘述是反諷通常采取的手法,而反諷修辭的一個構成要素就是“兩極對立因素的相互對比,沒有這種對比,就只不過是單一視境,就不能產生多重視境條件下才會形成的反諷意味”。有相同追求卻做出不同選擇的一郎和健次在小說中構成了互反關系,可他們都逃不開悲劇性的命運。
四 制度反諷
反諷“不僅最適合于政治對抗中的人們,而且還更廣泛地適用于那些因為與主流規范在民族、種族、性別或者性取向上存在差異而‘心屬二主’的人”。敘述話語、情節構建以及人物塑造方面的反諷使小說別具意義,也使文本在主題的凸顯上更加明晰。日裔美國族群對忠誠問卷的不同回答是出于對美國的忠誠還是背叛這一命題是小說在主題上的最大反諷,反諷的對象則是當時的美國政府及其荒唐的種族制度。為美而戰的日裔美國青年對美國自然是忠誠的,而“不-不仔”對美國的難以言明的“忠誠”或是“背叛”態度卻更能展現小說猛烈的批判力量。
小說一開始,“不-不仔”一郎就遭到舊時好友的歧視與羞辱。在大多數人看來,一郎的選擇是出于對日本的“忠誠”和對美國的“背叛”,但一郎的初衷卻是復雜多元的。來自父母的壓力固然重要,更關鍵的則是他對美國政府矛盾的民族政策的憤慨,所以盡管心中向往堅守的一直都是“自由民主”的美國而不是遙遠陌生的日本,他還是拒絕為美參戰。
事實上,是否代表美國參戰并不能解決日裔美國族群的身份危機,構建一個和諧穩定的身份,想通過參軍來證明自己是個美國人并得到美國主流社會的認同不僅行不通,而且是致命的。美國政府發起的忠誠問卷本身就驗證了美日二分的種族界線,答案的難以抉擇更是強化了美日二分的事實存在,而“忠誠”和“背叛”的難以厘清則解構了當時美國主流文化制度的合法性和合理性。
結語
反諷使小說以更為巧妙的方式控制讀者的反應,并使之與作者、小說的人物之間形成同一性的共鳴。《不-不仔》中作者對于日裔美國青年是否代表美國參戰的問題,既沒有明說反諷的對象,也沒有表明是非褒貶的態度,只是將充滿反諷、意義繁豐的文本呈現在讀者面前,將是非曲直付諸公論。讀者可以通過透過巨大的文本張力,參與建構創傷性的歷史事件并深切感受小說以含蓄的方式向壓抑美國人主體建構的社會權威發起的挑戰。從這個角度來說,這部小說對呼吁美國主流社會對美國少數族裔生存困境的關注有著現實意義,更代表了世界人民想要實現社會安定團結的美好祈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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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張科峰,男,1978—,河南開封人,本科,講師,研究方向:英美文學與英語教學,工作單位:黃河水利職業技術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