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本文認為,杰克·倫敦在中國的樣板化誤讀致使其優秀的自傳體小說《約翰·巴雷肯》長期受到忽略。通過分析小說神話模式、敘事迷宮以及對存在的追問等,認為現代主義文學特征在倫敦的這部小說中初露端倪。
關鍵詞:杰克·倫敦 約翰·巴雷肯 現代主義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在中國的西方文學批評中,杰克·倫敦一向作為自然主義和批判現實主義代表作家受到廣泛關注。他理性、冷酷的客觀摹寫方式曾給溫情小說泛濫的美國文壇吹去清新之風,也深刻影響了張愛玲等中國數代作家。國內對倫敦的研究從早期動物小說、政治幻想小說的左傾思想逐漸過渡到長篇自傳體小說《馬丁·伊登》的個人英雄主義批判。大約上世紀九十年代開始,倫敦的短篇小說引起國內學者的興趣,屢屢見到從性別、生態等角度解讀倫敦作品的文章。但學界普遍認為,倫敦后期作品商業化寫作成分太濃而成就不高。值得一提的是,“倫敦是美國文化轉型期最為關鍵性的代表人物”,用一種流派來解讀他的作品并非完全合適。他后期作品就有許多脫離了自然主義窠臼進行的實驗性質的嘗試。這其中,寫于1913年的中篇《約翰·巴雷肯》就不是完全客觀地再現生活,而是從敘事者的心理感受出發描繪生活,展現的是主體觀照下的虛擬故事,而非赤裸裸的真實。
一 《約翰·巴雷肯》的歷史評價
《約翰·巴雷肯》在國內研究中一直受到忽視,這并非因為作品本身不優秀,相反,小說文筆大膽老練、才華橫溢,是一代作家成熟時期的作品。虞建華教授譯作《約翰·巴雷康》,稱其是“倫敦幾部最優秀的小說之一”,是“1913年銷售量最大的書”。美國著名評論家門肯在《偏見集》中點此部作品為作家代表作,他寫道:“倫敦生來就是個高水平的藝術家”,“和他同時代的、為群眾所喜愛的作家,沒有一個能寫出更好的作品,能勝過《荒野的呼喚》、《約翰·巴利克恩》的一些片斷”。1917年版的《劍橋美國文學史》,提到《約翰·巴雷肯》是“一部坦率得令人吃驚的倫敦自己關于與酒精斗爭的懺悔的小說”;另有評論家認為,《約翰·巴雷肯》是“酒文學史上關于酒徒成長的最動人最富有戲劇性的作品之一”。
二 《約翰·巴雷肯》在中國的誤讀
即便有眾多的贊賞和較高評價,這部小說在中國仍然長期受到忽略和誤讀。最早譯介本書到了2001年,并且譯者余紀東教授在譯序中有意無意將小說與美國過時的禁酒運動聯系在一起,將其認定為“禁酒小說”,似乎小說因為主題的腐朽而變得過時。劉蕩蕩在她的博士論文《制造英雄》中,將忽略的原因歸結為自傳體小說本身亦真亦幻的性質使得書中人物并非真實的作家本人,而是各種社會意識形態、權力結構制造出的自我形象,即小說因為不具有史料價值而被忽略。另外,小說在傳播中的遺落也與倫敦在中國的接受有關。按李懷波考察,倫敦早在1919年就作為“外國進步作家”、無產階級文學奠基人受到推介,目的是“服務于中國的社會革命和文化啟蒙這一特定的歷史動因”。在隨后出于歷史自身的“文化過濾”,其個人主義超人形象的文化身份在中國推廣認同,對作家的解讀始終在社會文化語境中進行。可以說,倫敦形象在中國的樣板化、符號化阻礙了對作家及其作品的深層次考察和發掘。
三 《約翰·巴雷肯》的現代性及其特征分析
西方對倫敦的研究也有起有落,其研究焦點更多基于文學本身而非社會使命。較近研究中值得關注的是,著名文學批評家克勞利(Crowley)在《白色邏輯:美國現代小說敘事中的酗酒和性別》一書中認為,《約翰·巴雷肯》與19世紀維多利亞中篇小說截然不同之處在于其心理學意義和社會學意義上的現代性。“盡管倫敦在20年代弗洛伊德浪潮席卷美國文化之前就已經去世,但作為榮格的熱忱讀者,倫敦在《約翰·巴雷肯》一書中描寫的內心沖突和無意識動機表現出對心理分析的理解;他對酒這一社會思潮的敘述有一種適當的疏離,同樣表現出了現代主義特征(筆者譯)”。
19世紀文學思潮中尋求社會改造的浪漫主義轉向藝術至上的唯美主義、批判社會的現實主義轉向客觀自持的自然主義,到20世紀初又形成了新的表達危機。現代心理學帶給作家們新的契機,現代主義文學的主要特征為心理角度的社會描寫、壓抑扭曲的人性、荒誕不經的故事以及絕望的主題。筆者在參與外研社項目翻譯本書時認識到:與倫敦其他作品專注于典型塑造不同,本書作家藉著酒徒成長這一主題轉向內傾式追尋,體現出作家對人的問題的焦慮和困惑,其現代主義文學藝術特征在本書初露端倪。
四 象征隱喻的神話模式
神話模式是現代主義文學普遍運用的藝術特征之一,“意義在于對未知領域的詩性揣摩”,“價值不在于對象本身而在于它所含的內在體悟”。《約翰·巴雷肯》這部小說的標題即書中的主要人物約翰·巴雷肯直譯應為約翰·大麥,隱喻用大麥釀制的啤酒,象征擬人化的酒神,同時題目又與彭斯的同名詩歌形成互文。倫敦與彭斯筆下的巴雷肯雖同源,但不同質。彭斯筆下的人物原型形象高大,是一位富有獻身精神、為了人民利益犧牲的民族英雄;而倫敦改造了這一形象,就像喬伊斯改造《荷馬史詩》中的人物一樣,形成了“否定的互文”,象征人類無法拒絕的以“白邏輯”作武器的邪惡誘惑。這種將文學對象推離當下語境的寫作方式是現代小說的常見做法,使文學形象具有開放性的多義體悟。
五 抽象、概括的人物形象
與現實主義作品飽滿、細致的人物刻畫不同,巴雷肯的形象模糊不清、只剩概念:“他謊話連篇,但講起真話來坦率又犀利;作為伙伴他令人起敬,在他身邊就跟陪在神明身邊一樣,但——他的道路卻通向死亡”。讀者始終無法識其真面目,而他抽象的影子卻無處不在,誘惑的聲音總是適時響起,“讓那四四方方、按部就班的保守世界見鬼去吧”。他就像一位全知全能的神,總能抓住合適的時機玩一把要命的把戲;又像神話體系中躲也躲不過去的命運,“每一個拐角都通向巴雷肯”。本部作品不具有史詩般的宏大敘事而是選取瑣碎的人生視角,但全文的敘事沖突仍然回歸了希臘神話中人與神、人與命運的悲劇抗爭主題。人物形象的反英雄化與陌生化,連同在人物內心獨白中夢幻與現實相混合形成超現實的手法,使小說具有了現代敘事特征。
六 疏離、反諷的二重敘事迷宮
《約翰·巴雷肯》沒有致力于事件情節的清晰化,而是在客觀事實與主觀敘事間呈現多種背離。其一,這部小說的第一人稱具有“二重身”。書中的“我”既是熱情的事件參與者,又是冷靜的旁觀敘述者;其二,作家采取的全知視角將主觀心理無損秋毫地放到讀者面前,客觀事實卻有些虛實難辨。比如,小說副標題叫“一位酒徒的回憶”,但作家在字里行間卻極力否認自己的酒徒身份:“我并不是天生好酒”。在小說的開篇,作者更是把自己與酒的化身巴雷肯截然分開:“當他跟我在一起,當我看上去最像他的朋友時,我恰恰最不是他的朋友”;其三,本書以禁酒小說聞名,開篇貌似講述寫作此小說的原因是為了不讓下一代繼續沉迷于酒,但綜觀全文,尤其在最后一章,作家在百般彷徨之后仍然選擇了喝酒,酒帶來的歡樂回憶足以抵消它的罪惡。此外,“我”對酒的抗拒顯得有力而徒勞。“我”天生討厭喝酒,像普通人一樣在童年時夢想長大,在少年時渴望得到男人的友誼,到青年想要超越庸俗的生活。但令人匪夷所思的卻是:恰恰是這些夢想和向往把主人公一步步推向巴雷肯。邪惡的巴雷肯總能滿足人類每個階段的欲望:寒冷時,酒吧是廉價的取暖地;無錢周轉時,酒吧也能慷慨相贈。人物的動機與結果形成鮮明的情景反諷,連同言辭反諷精心構建敘事迷宮,極大地擴張了藝術魅力。
七 集體無意識的樣本
小說的戲劇沖突集中在人與酒神的合作與對立上。文中“我”的形象并不突出,著力刻畫的是被巴雷肯用白邏輯引誘的酒徒群體,無論勇敢的懦弱的還是慷慨的貪婪的都會被巴雷肯俘虜和殺死。這些群體形象實際上是榮格集體無意識理論的實例,提供了榮格進化法則和退化法則的樣本。無意識的生命力在沒有出現意識價值觀的情況下只能本能地被命運吞噬,而“我”則憑借著強壯的體魄和“青春歲月的舊日低語聲”一次次逃過劫難,這些低語聲代表著來之不易的意識價值觀。群體意識的失落和個體意識的追尋構成現代主義的重大命題之一。
八 知識分子的“荒原”式反思和對存在的追問
《約翰·巴雷肯》通過黃麻廠的經歷講述了美國夢的破滅,通過贈酒拉選票講述了政治的虛偽;通過節儉還是喝酒的思想斗爭講述了物質世界對精神世界的壓抑。諸多赤裸裸的現實生活解構了當時一切流行的社會價值觀念。倫敦在文中毫不諱言稱之為“假文明時代”,“理性文明時代來臨之前的黑暗時代”。在這里,勇敢的好人總是被巴雷肯扼殺,“我對巴雷肯最大的控訴就是:他勾結殘害正經好人,這些人的缺點就是太強壯,太精力充沛,太富有狂野生活的激情火焰。”而在理想和現實間游離的知識分子更是陷入了薩特式的存在主義噩夢:“世界是荒謬的,人生是痛苦的”。一切意義在現實面前都變得蒼白。
倫敦更在本書中借助白邏輯之口把叔本華式的悲觀主義和虛無主義寫得清晰而形象。“人是脆弱的組織,由血肉、美酒、日曬斑和世上的塵灰構成,有一定的使用期限,被命運和現實的醫生修修補補,注定要被扔進終點的墳墓”。“妄想在漫長而平靜的凡俗生活中實現短暫的華麗,人們必須得付出短命的代價,經常還伴有可怕的高利貸”。所以“我”陷入了人類遺留下來的無邊悲哀,患上了嚴重的悲觀厭世癥。現實的重壓和價值觀念的失落伴隨著對“人”這一母題的永恒追問,加上哲學化的措辭傾向,小說提供了知識分子荒原式反思的范本。
但是,與當時盛行的自然主義和隨后的現代主義作家有所不同的是:倫敦熱愛人性,始終高舉理想的旗幟。他不吝詞藻歌頌海上生活;“是叛逆靈魂的轟響,是浪漫與冒險的鏗鏘,是對世間違禁事務的盛大挑釁”,贊美友誼和男人間的義氣:感慨自由輕松的生活。白邏輯是對的,講的也是真理,但卻不是健康的。健康的生活仍然應該是面向生之美好。
九 結語
克勞利認為倫敦是喝上現代白酒的第一位作家,并稱巴雷肯為“現代主義喝酒敘事的原型”,“幫助創造了‘高級’觀念的文化土壤”。這并非偶然。作為世紀之交的作家,倫敦深刻感受到了動蕩社會和哲學思潮對文學的影響。1915年《變形記》、1922年《荒原》和《尤利西斯》相繼出版,正式開啟了文學的現代主義之旅。這之前帶有虛構性質的自傳體小說《約翰·巴雷肯》同樣選擇了在敘述的反諷和邏輯背離中更加真實地反映人性掙扎。倫敦稱自己為“理想的現實主義藝術”:“這種藝術并不逃避現實,即使是現實最丑陋的一面,但卻在同時努力把握真正的傳奇”。而評論家們一般因為他對人類獸性一面的探究將他歸于自然主義流派。從對人類叢林社會的紀實性客觀描寫、評判的超道德性、悲觀主義決定論等方面來看,本部以酗酒為線、以時間為綱的作品也基本屬于自然主義寫作手法,但文中的現代主義特征仍然值得關注。
注:本文系山東省社會科學規劃項目“思維差異影響學生翻譯轉換的實證研究”的階段性成果之一,批準號:11CWZZ13。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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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劉蕩蕩:《制造英雄》,上海外國語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6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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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虞建華:《杰克·倫敦研究》,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
[9] 鄭克魯編:《外國文學史》,高等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
作者簡介:徐保華,女,1975—,山東日照人,碩士,講師,研究方向:翻譯和比較文學,工作單位:中國石油大學(華東)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