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福克納的《獻給愛米麗的一朵玫瑰花》講述了一個發生在性格扭曲變形的老處女愛米麗小姐身上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愛情故事。在這篇著名的短篇小說中,福克納巧妙地運用了“距離敘事”,為阻礙讀者探尋詞語意義蹤跡而有意制造了多義復合的交叉路徑。“距離敘事”在文本中的策略主要表現為以下五條:主人公愛米麗小姐與敘述者的距離、判斷與事實之間的距離、“過去”與“現在”的距離、“南方”與“北方”的距離、道德與審美的距離。正是在這五條距離遠與近的錯位交織中,這篇小說的審美價值得到升華。
關鍵詞:威廉·福克納 《獻給愛米麗的一朵玫瑰花》 距離敘事 錯位審美
中圖分類號:I106.4 文獻標識碼:A
威廉·福克納(William Faulkner,1897 -1962),是美國著名小說家,同時也是“南方文學”的主要代表之一。因其卓越的文學成就,1950年被授予諾貝爾文學獎。其小說最大特色就是題材廣闊、人物眾多,并有著鮮明的“南方特色”和個人風格。他在作品中大量地運用意識流、多角度敘述和陳述中時間推移等在當時富有創新性的敘述技巧,并以自己家鄉小鎮的地理文化背景作原型,虛構出一個“約克納帕塔法縣”,創作了一系列以不同歷史時期中幾個南方家庭為主角的小說,形成了一個“約克納帕塔法世系”。發表于1930年4月的《獻給愛米麗的一朵玫瑰花》(A Rose for Emily)是福克納短篇小說的代表作,同時也是福克納在全國性雜志上公開發表的第一篇短篇小說,具有濃厚的南方文化氛圍。
《獻給愛米麗的一朵玫瑰花》是一篇具有哥特式恐怖色彩的小說,講述了一個發生在性格扭曲變形的老處女愛米麗小姐身上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愛情故事。主人公愛米麗是是一位出身于南方貴族之家的高貴小姐,她父親在世時趕走了所有在她身邊的年輕男子,因此當她父親去世時已經30歲的她還是孑然一身。她平時生活守舊,而且不愿意與鎮上的人來往,因此幾乎過著一種與世隔絕的生活。這一切直到荷默·伯隆的到來,才開始打破。荷默·伯隆是建筑隊的工頭,一個個子高大的北方人。他到來之后不久便和愛米麗小姐談起了戀愛。但他們的戀情卻在大家的交頭接耳聲中戛然而止,荷默·伯隆也在最后一次進入愛米麗小姐家之后就消失無蹤。而這一切的謎底都在愛米麗小姐去世之后得以揭開:原來是愛米麗小姐為了留住這份唯一的愛情,竟然用砒霜毒死了荷默·伯隆,并將其尸體置于婚床上,夜夜與之同眠。
總體看來,《獻給愛米麗的一朵玫瑰花》所采用的“距離敘事”策略主要表現為以下五條:主人公愛米麗小姐與敘述者的距離、判斷與事實之間的距離、“過去”與“現在”的距離、“南方”與“北方”的距離、道德與審美的距離。正是這五條距離在文中的巧妙應用,才得到了如此震撼人心的審美感受。下面,我們就具體分析福克納的距離敘述手法,并揭示包含于其中的審美價值。
一 愛米麗小姐與敘述者的距離
《獻給愛米麗的一朵玫瑰花》的敘述者是和愛米麗小姐共同居住的小鎮居民,所以,敘述者經常采用“我們”這一種群體敘述者自稱。“現代西方小說強調的是敘述者要和人物拉開距離。現代西方小說追求控制敘述角度,使得人物敘述的東西和實際情況不同,成為不可依靠的信息。這種情況就是從詹姆斯開始的。”“這種傾向中產生了‘零度寫作’的理論,作者不能把傾向流露出來,要求‘作者退出作品’。”《獻給愛米麗的一朵玫瑰花》就采用了“敘述者和人物拉開距離”這種在當時還頗為鮮見的敘述手法。
這個距離主要表現在,愛米麗小姐在父親在世時,父親幫助她驅離了意圖靠近她的所有年輕男子。父親去世以后,她自己也逐步一條一條地剪斷了與小鎮人的交往:她“連人帶馬”地打敗了試圖向她征稅的政府官員;給試圖訪問她的婦女們吃了閉門羹;試圖起訴她房屋有異味的人也不敢靠近她;在眾人的迫使下,訪問她的浸禮會牧師再也不愿意去第二次;當鎮上的新一代成長起來,跟隨愛米麗小姐學習繪畫的最后一個人離開之后,愛米麗小姐家的“前門關上了,而且永遠關上了”。
因此,通過“我們”這個群體敘述者,讀者無法得知愛米麗小姐家里發生了什么事情,只能繞著院墻徘徊,“偶爾可以看到她的身影在窗口晃過”。
二 判斷與事實之間的距離
愛米麗的去世也被看成一座紀念碑的轟然倒塌。正如小說中所言:“愛米麗小姐在世時,始終是一個傳統的化身,是義務的象征,也是人們關注的對象。”甚至鎮長沙多里斯上校都豁免了從她父親去世之日直到她去世之間的所有應交稅款。由此可見,她在小鎮的地位和受尊敬的程度,因此小鎮上的居民,也就是我們的敘述者在她去世時給予她這么高的評價,也就不足為奇了。
但是這種判斷正確嗎?在愛米麗小姐去世之后,大家得以進入愛米麗小姐的閨房去一探究竟。結果大家看到的卻是這樣令人驚恐的一幕:
“門猛烈地打開,震得屋里灰塵彌漫。這間布置得像新房的屋子,仿佛到處都籠罩著墓室一般的淡淡的陰慘慘的氛圍……
那男人躺在床上。后來我們才注意到旁邊那只枕頭上有人頭壓過的痕跡。我們當中有一個人從那上面拿起了什么東西,大家湊近一看——這時一股淡淡的干燥發臭的氣味鉆進了鼻孔——原來是一綹長長的鐵灰色頭發。”
正如伊格爾頓所言:“一個能指把我轉給另一個能指, 另一個能指再將我轉給另一個,后來的意義改變著前面的意義,盡管語句有涯,但語言本身的過程無窮。這一過程總是產生更多的意義。”隨著愛米麗小姐的秘密被揭開,先前的一切判斷都已經被完完全全地推翻,雖然小說至此戛然而止,但我們還是可以想象得出“敘述者們”驚恐而詫異的眼神。
三 “過去”與“現在”的距離
美國的“南北戰爭”以代表新興資本主義的北方戰勝代表沒落的奴隸主的南方而告終,但戰爭的結束,卻不代表南方風俗文化的消失,愛米麗小姐就是南方文化的代表之一。雖然奴隸主貴族的黃金時代已經一去不復返了,但作為格里爾生家族的最后一代人,同時也是南方文化最后一個代表,愛米麗小姐這朵倔強的玫瑰依然堅守著南方古老的傳統,近乎頑固地堅守著已經不符合時代潮流的尊嚴、榮譽和門第觀念,瘋狂地壓抑正常的人的欲求,愛米麗小姐拒絕現代化的一切,她的生活在體現過去與現在的距離主要體現在以下幾點:
1 在父親的陰影下生活。在南方,清教主義盛行,尤其是絕大多數奴隸主貴族都是清教徒。“清教主義從宗教的角度,維護父親作為一家之主的絕對權威,要婦女和孩子們如像教會順從耶穌那樣順從一家之主。父親們往往專橫暴虐,以‘加爾文化了的耶和華’的名義在家中實行統治。”父親在愛米麗小姐面前具有絕對的權威。文中的一段話是她與父親關系的最好寫照:“身段苗條、穿著白衣的愛米麗小姐立在身后,她父親的叉開雙腳的側影在前面,背對著愛米麗,手執一根馬鞭,一扇向后開的前門恰好嵌住了他們倆的背影。”在父親生前,她聽從父親的安排,任由他趕走那些追求自己的青年男子,因為這些人的身份和地位根本配不上高貴的愛米麗小姐。在父親去世之后,愛米麗小姐失去了精神上的導師與支柱,因此不愿意承認父親已經離她而去,“衣著和平時一樣,沒有一絲哀愁。”她阻撓鄰居們埋葬父親的遺體,后來在法律和武力的脅迫下才被迫屈從。愛米麗小姐之所以對父親充滿依戀的原因就在于:“她現在已經一無所有,只好像人們常常所做的一樣,死死拖住搶走了她一切的那個人。”
2 愛米麗小姐自身的文化認同。“南方女性的典型形象是淑女形象,這是在兩百余年特定的歷史條件下逐漸形成的。接受失敗是痛苦和尷尬的,而接受新的價值觀念更非一朝一夕之事。”在家庭氛圍的影響下,愛米麗小姐深深認同南方舊的文化傳統,一直力圖使保持著貴族的做派,雖然已經明顯地不合時宜,但她仍然孤芳自賞地把新生的文化拒之門外,“只有愛米麗小姐的房子巋然獨存,四周簇擁著棉花車和汽油泵。房子雖已破敗,卻還是桀驁不馴,裝模作樣,真是丑中之丑。”愛米麗小姐的一生就是躲在這所“丑中之丑”的房子里,過著不見陽光的陰暗日子。
3 小鎮居民的妥協。當免除其稅款的沙多里斯上校下臺之后,“思想更為開明的第二代人當了鎮長和參議員時”,他們認為愛米麗小姐應該繳納稅款,于是出現了催促愛米麗繳稅事件。他們先是發去了“納稅通知單”,又由鎮長親自寫信催促,直至派出一個代表團到愛米麗小姐家里,但這種種努力,被愛米麗小姐一句冷酷無情的“我在杰弗生無稅可繳”而徹底打垮。
四 “南方”與“北方”的距離
文中性格開放、為人不拘小節的“北方佬”荷默·伯隆簡直就是愛米麗小姐的反面,與文雅守舊的她簡直格格不入,但是令人驚詫的是,兩人竟談起了戀愛。也許是父親的死亡也帶走了愛米麗小姐的某些信仰,使她打算拋掉在她身上的心靈枷鎖,開始新的生活,而荷默·德隆作為一個外鄉人適時地走進了她的生活。愛米麗小姐這次確實是準備結婚,從而過上與以往不一樣的生活,她“訂購了一套銀質男人盥洗用具,每件上面刻著‘荷·伯’。兩天之后人家又告訴我們,她買了全套男人服裝,包括睡衣在內。”但是荷默·伯隆卻并非這么想,他喜歡自由自在的生活,喜歡和男人們在一起,而且聲稱“他是無意于成家的人”,因此這一切都讓渴求新生活的愛米麗的愿望落了空。她的本來在舊的文化壓抑下已經扭曲的心靈此時更加畸形,為了留住荷默·伯隆,她采取了極端的手段——用砒霜將他毒死。愛米麗小姐用這種極端的方式將荷默·伯隆留在了身邊,這一行為也可以看做是以她為代表的南方舊文化傳統對以荷默·伯隆為代表的北方新文化傳統的最后反戈一擊。
五 道德與審美的距離
托爾斯泰在談到“藝術感染力”的時候,曾經在《什么是藝術》一文里寫道:“藝術感染力的大小決定于下面三個條件:1、所傳達的感情具有多大的獨特性;2、這種感情的傳達有多么清晰;3、藝術家的真摯程度如何,換言之,藝術家自己體驗他寫出來的感情深度如何。”在《獻給愛米麗的一朵玫瑰花》這部短篇小說中,作者通過敘述者之口,講述了愛米麗小姐令人嘆息且恐懼的愛情故事。愛米麗小姐感情不可謂不獨特,但如果從“真、善、美”的角度考慮,這篇文章傳達的感情不但不是“善”的,而且絕對是“惡”的,因為她為了自己的一己之私而剝奪了無辜的荷默·伯隆的生命。但是為什么這么一篇講述“惡”的小說會成為名著,而四處流傳呢?在此就要討論道德與審美的距離。
愛米麗小姐的審美價值就在于,她的所作所為與道德之善拉開了距離。康德說,審美情感是“非邏輯的”,而且它不計較功利性,沒有實用價值的目的性。愛米麗小姐對荷默·德隆強烈的愛情和占有欲迫使她采取了極端的方式將他留在自己身邊,但是這種方式在一般人看來是沒有意義的,但是愛米麗小姐卻在日夜陪伴荷默·伯隆的遺體中得到了她所熱切期望的。正所謂愛之愈切,恨之愈深。這種愛越畸形,也就越能體現出愛米麗小姐對愛情渴望之深,同時也就越是對她表面的冷酷與堅守的嘲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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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張嘯,女,1965—,四川樂山人,碩士,副教授,研究方向:大學英語教學、英美文學,工作單位:重慶工商大學融智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