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本文以薇拉·凱瑟小說中大量運用的內嵌故事為研究對象,通過對其兩部主要作品中波西米亞老人哈塔的故事、俄羅斯民間故事和納瓦霍印第安人家園喪失和復得故事的分析,探究了其背后所蘊含的古老歐洲、美洲文明傳統,并認為凱瑟借助內嵌故事揭示了美國西部地域文化與他者文化的緊密聯系以及她對多元文化的接納態度,打破了以往自我指涉的民族主義神話,體現了她包容他者的現代視野及對美國民族根源的深層追尋和多重建構。
關鍵詞:內嵌故事 歐洲 印第安 文化
中圖分類號:I106.4 文獻標識碼:A
薇拉·凱瑟(Willa Cather)是美國文學史上的一名重要作家,作為第二個獲得普利策文學獎的女性作家,薇拉·凱瑟的文學創作風格獨特,主要作品立足于一個現實中的地域,如內布拉斯加、新墨西哥、魁北克、芝加哥、紐約等,通過描寫在地域中生活的人與人、人與地之間發生的故事,來展示特有的地域人文特點,關照人性普遍而純真的精神之美。凱瑟的作品在大西洋兩岸都受到廣泛歡迎,在1922年英國的一次民意調查中,凱瑟位列當時最重要的六位美國作家之一。1925年、1926年的《倫敦水星》雜志(London Mercury)將其與福洛斯特、德萊塞、華頓、赫格斯海默等列為同等重要作家,而在美國凱瑟更被認為是20世紀20年代排名第四、30年代排名第一的優秀作家。然而,30年代后,隨著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被廣泛接受,左翼批評勢力指責凱瑟沒有抓住美國經濟蕭條期殘酷的社會、經濟現實,作品浪漫懷舊,缺乏抨擊時弊的激情,凱瑟逐漸走出人們的視線。美國上世紀70年代爆發的諸多政治、文化運動,引發了文學批評視角的轉變,薇拉·凱瑟研究又逢新春。70年代后的研究者從不同視角對這位來自荒野的繆斯進行重新的審視,卻發現學界對這位獲獎作家的了解仍只是冰山一角,在其簡單樸實的外表之下蘊含著眾多豐富、多元又難以簡單界定的精神內涵。“內布拉斯加作家”的標簽掩蓋了凱瑟更為廣闊的地域觀和對美國民族根源的深層挖掘,她的作品所體現出的一個時代、一個地域、一種文化和生活方式構成了美國民族歷史和文化的精髓。
與其他同期作家相比,薇拉·凱瑟是一個勇于突破前人、不斷嘗試新的創作形式的作家。其作品中大量采用了內嵌故事,在主線故事的基礎上,借助小說中不同人物之口,疊加了許多小人物的生存故事、歐洲民間傳說、印第安神秘故事等,其多視角、多元素講述故事的方式曾被一些評論家認為破壞了小說的主要情節結構,是割裂小說線性敘事的敗筆。然而,正是通過這種層層疊加的敘事方式,凱瑟為我們勾勒出了一個更加真實、豐富、立體的美國西部社會生活的全景。在表現美國民族特色和精神方面,凱瑟的作品一直被認為是最有代表性的,然而頗具諷刺意味的是,令凱瑟小說如此美國化的原因并不在于她對美國西部拓荒生活的展現,而在于她對美國多元文化、多種聲音的贊美與歌頌,這其中包括了對歐洲移民及移民文化的深層挖掘,以及對美洲土著居民——印第安人傳統的包容,而其小說中大量的內嵌故事則是凱瑟這種多元文化意識的重要載體。分析凱瑟小說中各種內嵌故事背后豐富的歐洲、美洲文明傳統,思考凱瑟將其與美國社會、歷史背景并置的原因,可以使我們看到凱瑟在永遠追求經典文學之美的同時是如何積極參與社會對話,反映時代變遷,豐富美國地域文化內涵的。
一 舊世界文明的延續
19世紀最有影響力的地域主義者、歷史學家弗萊德里克·特納(Frederick J. Turner)在他著名的邊疆假說(Frontier Thesis)中曾提出,西部不斷擴大的邊疆塑造了美國的民主和美國民族的性格,“歐洲移民們將他們塑料般的拓荒生活注入了地理環境構成的模子中”,一種完全不同于歐洲的新的民族特點正在形成。特納的觀點雖然過分強調了物質地理環境的決定作用,但在當時,年輕的美利堅民族正急于擺脫歐洲的思想禁錮和文化壟斷,意圖通過構建自己的民族文化來促進民族的融合,特納的觀點恰好迎合了這一需求,因而得到廣泛認可。同樣是對地域作用的強調,特納推崇的是美國與歐洲舊世界的決裂,而凱瑟雖曾被冠以“內布拉斯加作家”的美名,但其以特定地域為依托的小說中卻充滿了對地域中生活的歐洲移民及移民們所代表的不同文化的生動刻畫,表現出了她對美國文化與舊世界之間緊密聯系的深層挖掘。
凱瑟最重要的代表作《我的安東尼婭》(My Antonia,1918)講述了第一代東歐和北歐移民來到美國后的艱苦創業生活,雖然小說的主要情節圍繞波西米亞移民安東尼婭展開,但其中包含的眾多令人印象深刻的內嵌故事為讀者編織了一幅豐富多彩的邊疆生活圖畫。小說的開篇以獨特的引言形式交代了故事的講述人、凱瑟的化身——吉姆,吉姆有著與凱瑟相似的成長經歷,童年從弗吉尼亞搬遷到荒蕪的內布拉斯加大草原的經歷令他領略到了家園喪失的痛苦,而最終這種失去的痛苦卻被凱瑟通過波西米亞的民間故事、俄羅斯幫工的傳奇故事、女拓荒者的冒險故事等各種內嵌故事編織成了不斷改變、不斷繼續的生活的網。
討飯老太婆哈塔的故事是出現在《我的安東尼婭》中的第一個內嵌故事。在一個深秋的午后,草叢里唯一幸存的一只小昆蟲的鳴唱引起了吉姆和安東尼婭的注意,小生命在寒風中的掙扎勾起了安東尼婭對家鄉波西米亞的懷念。她告訴吉姆在她的家鄉,有一位靠挖草藥來維持生計的老太婆哈塔,她會用嘶啞的聲音為那些給她在火爐邊留一塊地方的好心人哼唱古老的歌謠,而孩子們則會把糖果、糕點省下來留給她吃。小昆蟲最終被安東尼婭放進了自己的頭發里,得以幸存。這個小故事幾乎沒有什么情節,故事的結尾也沒有維多利亞時期小說標志性的長篇說教、沒有任何倫理道德意義的闡述,但凱瑟卻通過一個細致的深秋背景的烘托,用一個瀕死的小生命讓讀者真切地感受到了這個簡單故事背后蘊含的深層力量——人們彼此之間的善良可以帶來慷慨之舉,而這種人性中的美德也會伴隨人的記憶被帶到遠離家鄉的新世界。雖然舊世界已消失在地平線上,但其在人們思想中建立起來的傳統道德標準則卻被保留下來,并在美國西部的荒野中得以繼續傳承。
二 與大洋彼岸文化的深層聯系
在《我的安東尼婭》中,這種類似老哈塔的故事層出不窮,凱瑟通過讓讀者親身感受文本承載的意義,充分發揮讀者的自我主觀能動性來參與文本的意義建構,而非傳統的作者意義解釋來實現意義的表達,俄羅斯幫工帕維爾和彼得的傳奇故事是這其中最經典的一篇。在狂風怒號的一個夜晚,神智昏迷、病入膏肓的帕維爾講述了他和彼得被趕出俄羅斯家鄉的緣由。從鄰村的一個婚禮返回的途中,參加婚宴的人群遭到了狼群的攻擊,帕維爾和彼得的雪橇上拉的是新郎和新娘,在后面的雪橇被狼群一個接一個地吞噬掉,而馬匹也已筋疲力盡之時,帕維爾將一對新人拋入了即將追上他們的狼群。從此,他們“就一直是孤孤單單的了”。與其它的內嵌故事一樣,凱瑟只采用了最簡單的敘述,借安東尼婭之口向吉姆轉述了這個俄羅斯幫工的傳奇故事,讀者可以感受到故事本身的恐怖氛圍,但卻找不到作者任何帶有情感色彩或明確態度的評論。這種敘事方式給讀者留下了極大的思考空間,來揣摩作者的意圖,探究其與小說整體的聯系,質疑人類生存的代價,思考到底是什么構成了人的本性,可以使人稱其為人。
凱瑟對這一傳奇故事的極簡處理也為其研究者的多種解釋提供了可能。布蘭奇·格芬特(Blanche Gelfant)認為這一場景與小說的整體情節構成了緊密的聯系,表現出了男性對女性的厭惡,吉姆后來為了學業發展決定終止與莉娜的關系就恰恰證明了這一點;朱迪思·菲特雷(Judith Fetterley)則認為狼群的饑餓充分表達了對婚姻的憎恨,是凱瑟同性戀傾向的證據;而另一凱瑟研究的知名學者約瑟夫·烏爾格(Joseph Urgo)卻將他們視為英雄,認為他們勇于以行動來揭示一個違背傳統但卻客觀存在的真理,即“只有那些敢于放棄,扔掉包袱——軀體、忠誠、風度——的人才能幸存”。多種研究視角的產生源自于凱瑟留給讀者的空間,而這種簡省沒有削減小說的魅力,反而增加了讀者和文本之間的互文性,使讀者可以從自身的現實角度出發,跨越時間、空間的障礙,參與到對文本的解讀之中,豐富了文本的意義建構,而同時這一過程也使小說的意義空間得以延展。
在巧妙的敘事技巧之外,凱瑟原汁原味的俄羅斯民間故事呈現更使讀者感受到了古老歐洲的神秘及異域色彩。狼群和新娘的傳說來自俄羅斯和德國廣為流傳的民間故事,按照那里的民間觀念,惡魔往往是以狼或其它動物的形象出現的。在寒冷的冬季,饑餓會驅使狼群襲擊人類,這時候的大自然被認為是死亡的,因為當太陽的力量最為微弱時,那些邪惡力量就會占據上風。帕維爾和彼得的行為正是體現了邪惡力量對人性的踐踏,他們最終被自己的鄉親們驅逐,即使是來到美國也逃脫不了背負的罪名,而永遠被社會所摒棄。凱瑟的廣泛取材透露出她對美國西部早期移民文化的深刻洞察,與此同時,這一傳奇故事也使這部作品超越了地域的圍囿,觸及到了存在于不同文化中的神秘主題。
此外,狼群屠殺剛剛經歷了幸福時刻的村民所營造的死亡氛圍為下面情節中斯密爾達先生的自殺做了鋪墊,也同時體現出了民間傳說的警示作用。酒足飯飽的村民們忽略了第一聲狼嚎中蘊含著的危險訊號,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厄運難逃;而初到美國的斯密爾達一家對即將來臨的嚴冬也同樣不知未雨綢繆,導致了困境中的斯密爾達先生以死來尋求解脫。民間傳說與現實的對應,警示著早期移民、對生活毫無準備的人是無法應對困難的挑戰、在西部艱難的環境下生存的。在吉姆聽完故事之后不斷出現的夢境中,他“坐在一駕三匹馬拉的雪橇里,正橫沖直撞地駛過一個地方,有點象內布拉斯加,又有點像弗吉尼亞”。凱瑟借助一個混雜的地域意象,巧妙地將吉姆的故鄉弗吉尼亞和內布拉斯加兩個不同的地域融合在一起,暗示著歐洲烏克蘭狼群集結所帶來的恐怖也會跨越地域,伴隨著移民降臨美國西部荒原,并將帶給移民挑戰與危險。這其中蘊含的超自然力量呼應著凱瑟作品中不斷重復的主題:自然的力量只能是被征服、使其文明化,而不是被拿來利用。
《我的安東尼婭》是一部以內布拉斯加荒原移民生活為主題的小說,但內嵌故事的插入卻使其觸及的內涵遠遠超出了西部的荒原,跨越了大西洋的阻隔,而與歐洲緊密相連,把新世界的建立及發展與舊世界的歐洲各民族及其代表的多彩文化緊密聯系起來,移民們代代相傳的傳統觀念和故事組成了一個多聲部的樂章,匯成了美利堅這一特殊民族的獨特交響曲。這種對地域的超越體現了對文化一元化的抵制,使凱瑟的作品具有了現代主義的特征。
三 對印第安逝去文明的包容
不同于俄羅斯的民間傳統,狼的形象作為力量的象征也廣泛存在于印第安文化中。對于這種真正代表美洲大陸的古老文明,凱瑟情有獨鐘,在她的幾部重要作品中都可以找到她對印第安傳統、藝術、宗教等的描述。然而在作家生活的20世紀初,大多數人對印第安人的了解非常有限。在當時的文學作品中,印第安人也往往被描述成如同動物一般兇殘、愚笨、野蠻的生物。歐洲殖民者的到來不光令他們失去了家園,更令這個古老民族喪失了曾經擁有的燦爛文明與歷史價值,模糊掉了他們身上的民族特性。但在凱瑟的作品中,古老的懸崖居民、藍方山逝去的部落、美國西南神秘的印第安圣地等多次被作者滿懷深情地描述,為世人深入了解印第安文化提供了幫助。
發表于1927年的《大主教之死》(Death Comes for the Archbishop)被凱瑟稱為自己最好的一部小說,評論界贊其為堪與《我的安東尼婭》齊名的杰作,而凱瑟也憑借這部作品獲得了1930年的美國國家文學藝術學院金質獎章。在這部被普遍認為很難界定的作品中,凱瑟打破常規,通過跳躍的時間、主線敘事與內嵌故事相結合的方式描繪了一幅壯美的西南畫卷,讓讀者既感受到了宏觀歷史的線性發展,又體會到了細微處對印第安、墨西哥民族的感性認識。在小說中隨處可見、如緯線般穿插于情節主干的內嵌故事里,我們了解到了埃科莫人選擇在磐石上安身立命的緣由、佩科斯人對不滅之火的守護和對蛇的信奉與敬畏、古印第安人對鸚鵡如神靈一般的珍愛等不被世人所知的印第安傳統習俗,在重塑被主流歷史觀忽視及邊緣化了的西南地域歷史的同時,凱瑟表現出了對印第安逝去文明的惋惜與關愛,并將其納入到了美國民族文化中。
在這部小說的最后一卷,大主教蘭塔在生命的最后時光中對納瓦霍人回自己家園的回顧是整部小說的最后一個內嵌故事。從那個成千上萬的納瓦霍人被驅趕出自己古老家園的寒冬,到基特·卡森對他們神秘圣地的滅頂摧毀;從酋長小馬努埃爾與主教的交談,到華盛頓承認它的失誤,并準許納瓦霍人返回他們神圣的土地,讀者如同在閱讀一部簡寫的納瓦霍印第安人史書。如果在之前的故事、傳奇中凱瑟更多的是從側面對印第安文化、傳統進行介紹,為世人揭開其神秘的面紗,那么這個故事則真正從正面描述了印第安人所遭受的種種不公正的對待,并對他們在捍衛家園時表現出的英勇無畏致以欽佩和尊敬。在這一點上我們可以看出評論界對凱瑟消極遁世、逃避現實的指責是片面的、狹隘的,在對逝去文化、傳統惋惜和留戀的同時,凱瑟充分表達了她對美國社會發展的關切。老主教臨終前慨嘆道:“天主仁慈,讓我活著看到舊時的那些錯誤,有了美好的結局”。借主教之言,作者闡明了只有對擁有異質特征的他者文化的接納才是這個新生國家得以健康發展的前提。作為一名生活在一個世紀前的作家,凱瑟能自覺對現實生活中美國社會、歷史、文化的變化進行深刻思考和批判,并揭示美國文化與印第安文化的淵源,這充分證明了她的先知先覺與進步意識。
新歷史主義文學批評認為,“回顧歷史就是一種追尋自己文化身份的體現,也是塑造自己身份必不可少的資源與手段”。薇拉·凱瑟小說中巧妙的內嵌故事運用使其在對歐洲和印第安文明的探尋中“向著過去延長了她作為一個美國人,尤其是西部美國人的歷史,并且擴展了她的關系框架”。凱瑟對歐洲、美洲文化傳統的重視體現出她對地域文化身份復雜性的充分意識,其作品中表現出的對多元文化的接納態度打破了以往自我指涉的民族主義神話及安格魯-薩克遜文化的主控形式,并跳出地域的圍囿,將構成美國民族精神核心的拓荒精神置于更廣闊的民族、國際背景下來探究其歷史淵源,體現了她包容他者的現代視野。通過新舊世界的交融及與他者的對話,凱瑟的內嵌故事運用如同編織了一個更厚、更深的文化的網,在增加小說的層次感、厚重感的同時,真實地傳達出了凱瑟對地域文化的深層追尋和多重建構。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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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韓松,吉林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吉林大學公共外語教育學院教授,美國普渡大學訪問學者,研究方向:英語語言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