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涉嫌侵犯著作權”的律師函之后,文具商戶羅蘭英這兩個月來瘦了12斤。因為售出了6件文具,羅蘭英被知識產權專業公司索賠72000元。
最近這段時間,涉及文具零售商的著作權案件,在福田、羅湖、龍崗、寶安等地此起彼伏,涉案的零售小商販數以千計。此類案件擁有共同的流程——專業維權公司來到文具零售點購買少量文具或玩具,幾天之后前往公證處開出公證書,數月之后向文具零售商發出律師函,索賠數萬甚至數十萬元。
經過一番討價還價,小商販們只能與專業維權公司達成庭外和解。一件售價幾元或者幾十元的文具或玩具,可以給維權公司帶來數萬元的賠償金。零售小商販損失慘重,制假源頭卻毫發無損。據涉案商戶方靜姍介紹,初步統計,目前僅廣東一家專業維權公司“奧某動漫”就向深圳300多家零售商發了律師函。
調查:此類維權逐年增多蔓延全國
福田、寶安、羅湖、龍崗等地,多家文具零售商戶都被廣東奧某動漫文化股份公司(以下稱“奧某動漫”)提出訴訟。涉案商戶方靜姍說:“經過初步統計,深圳目前有300多家零售商,接到了這家‘奧某動漫’的律師函。”
2011年5月11日的《人民法院報》,曾經刊登《紹興中院調結一批動漫商標侵權案》一文,文中涉及奧某動漫公司,“廣東該公司已在紹興‘撂’倒了總計18家銷售商。在紹興中院知識產權庭,此類產品侵權案件近年來數量一路走高,且來勢兇猛。紹興中院知識產權庭庭長孫志萍說,‘由于生產侵權產品的廠家比較隱蔽,而終端銷售商目標更易鎖定,個體工商戶法律意識比較淡薄,小商販和大型超市因此成為維權代理的火力集中地帶。’”
此類集中維權現象逐年增多,緣于一種“零成本零風險”的知識產權維權代理模式風行。這種模式最大特點是免費維權,由法律代理先行墊付維權成本,訴訟成功后賠償收益則部分或全額歸代理所有。此類代理多見于侵犯影視作品著作權、商標權及外觀設計專利權案件,幾乎都以系列案件的形式出現,被告動輒數十人。浙江高院知產庭庭長周根才說,“某些領域的知產訴訟呈現產業化趨勢,訴訟目的由單純維權向獲取盈利轉變,由此帶來放水養魚,不訴生產者、僅訴零售商或使用者,致使案件調解難度增大。”
商家進貨時要記住“一看二保”。“一看”產品的進貨價格,切莫貪圖小便宜。“二保”是保留正規的銷售發票,一旦涉及侵權,就能證明產品來自正當的銷售渠道,屬于規范的經營活動,責任也僅止于停止銷售,而不用賠償損失。”
悲鳴:“我們也是假貨受害者”
幾十位涉嫌銷售侵權文具、玩具的零售商均表示,從未主動購買“假貨”進行銷售,“我們也是受害者,尤其痛恨制假與售假。”“有關部門應該加大力度搗毀制假源頭,不要讓消費者、零售商的利益受損,也不要讓心懷鬼胎的第三方維權公司渾水摸魚、有機可乘。工商部門經常過來查驗貨品,他們的檢驗手段很公正透明,當場帶走部分貨品檢驗,同時封存部分標本給零售商。假如出現問題,就從零售商處取走標本再次檢驗。對于政府部門的檢驗,我們心服口服,隨時愿意假一罰十。”
遭遇“維權案件”后,商戶方靜姍繳納了調解費用,今年關閉了自己在羅湖某文具市場某店的柜臺,“去年7月9日,我生孩子當天,我老公給維權公司代理律師的私人賬戶匯去26075元,這是我銷售一個43元玩具的賠償金。關閉柜臺之后,我原來的幫工也失業了。最近兩年,文具市場里的許多柜臺紛紛關門,主要是受不了維權公司的打擊。”
吃了十幾單官司的張志權說:“6年來,我向維權公司提供了線索,但是他們從未打擊制假源頭。制假窩點的存在,有利于維權公司的收益。所以,我已不敢再賣一些國產品牌,進口品牌的維權渠道更可靠。實際上,維權公司的大部分所得,并沒有歸還給受侵權的廠商,而是分給了某些維權人員、律師、公證員。這已不是維權,而是‘維錢’。”
案例一:“罰金會讓我家破人亡”
羅蘭英泣不成聲這位42歲的女文具商戶是梅州人,16歲時來到華強北打工。2008年,羅蘭英借來12萬元,在福田區上沙椰樹村某商場3樓租了一個柜臺,零售文具與玩具。因為售出6件貨品,遭索賠7萬多元。“開業4年來,我最多的一個月凈賺了4000元。我的婆婆和母親都重病在床,我的兩個孩子也體弱多病。每個月掙的那點錢,還不夠醫藥費和生活費。”
8月18日,羅蘭英突然收到律師函。函中稱,廣東某建律師事務所受廣東某某動力文化傳播有限公司的委托,調查出羅蘭英的柜臺銷售的產品,涉嫌侵犯某卡通形象作品的著作權,并對這些涉嫌侵犯產品進行公證證據保全。
附在律師函中的公證書稱,廣東某某動力文化傳播有限公司的委托代理人饒某某、程某某,在一名公證員和一名公證員助理的陪同下,于2012年7月26日15時來到上沙椰樹村某商場,以普通消費者的身份購買“公仔”、“積木”等8件文具及玩具。隨后,饒某某等回到公證處,進行拍照、貼封等公正程序。
在這8件文具及玩具中,共有6件購自羅蘭英的檔口,貨價總值308元。羅蘭英說:“對于我們這種小商戶來說,308元是一筆很大的數字,所以我印象很深刻。律師函上說,當時有四人前來購物,我清楚記得只有一個人,我還幫他用小車把貨物從3樓推到2樓收銀臺結賬。”由于商場只保留當月的閉路錄像內容,羅蘭英無法核實購物者人數。
這幾家被涉嫌侵權的正牌生產商家,自始至終沒有與羅蘭英聯系。廣東某某動力文化傳播有限公司、廣東某建律師事務所,以代理人的身份全盤操作。律師函中希望協商解決,“否則,每件侵權產品的民事索賠額不低于20萬元。”也就是說,羅蘭英售出的6件貨品,有可能被索賠120萬元。
羅蘭英說:“我租借商場柜臺經營,銷售款都由商場代收。收到律師函后,商場扣下我3個月的經營款。婆婆病危急需醫藥費,我上周找商場借兩千元,但是商場不同意,說要等法律程序。前幾天,對方律師發來調解協議書,把每件貨品的賠償額降到1萬2千元,我總共要支付7萬2千元。要想籌齊這筆資金,就要落得家破人亡。”
案例二:六年間“惹了十幾例案子”
羅蘭英并非典型。在寶安西鄉某商場開設文具專柜的張志權,從2006年起就被專業維權公司盯上,“惹了十幾例案子,賺的錢都用來交賠款。要不是簽了長期租賃合同,我早就不干了!”
張志權的第一批應訴文件已經散發出霉味,“第一單案子發生在2006年8月,律師張某霞向我發來律師函,說是在我這里購買的一盒陳慧琳CD專輯涉嫌盜版,索賠兩萬元。后來,這位律師在各案中頻繁現身。”張志權出售的足球、鉛筆等文具,隨后多次被維權公司盯上,每次庭外和解價格約為1萬元。
從4斤多重的訴訟文件中,張志權隨手抽出了一份“(2010)深寶法知產初字第459號”。此案的公證書稱,2010年1月1日,廣州舜某知識產權代理有限公司的劉某,與廣州某公證處公證員胡某某,來到張志權經營的某商店,購買了一盒價值10元的復寫紙、一盒6.8元的鉛筆。29天之后的2010年1月30日,公證員胡某某在自己的辦公室進行保全證據公正。上海的兩家生產廠家,后來對于復寫紙及鉛筆進行鑒別,認定是假冒產品。
2010年7月8日,舜某律師事務所向法院遞交(2010)深寶法知產初字第459號起訴信,要求張志權賠償5萬元。雙方達成了庭外和解,張志權支付7500元,甲方把(2010)深寶法知產初字第459號案撤訴。實際上,張志權與對方律師已是老相識。雙方在2010年8月24日簽訂的《和解協議書》中寫道:“考慮到張志權在(2010)深寶法知產初字第318號案件中,就某某鉛筆做出了13000元賠償,對乙方的賠償額甲方已經作了特別和優惠處理。”
假如拒絕庭外和解,張志權會得到何種結局?在法院網站查詢得知,與張志權案號相鄰的(2010)深寶法知產初字第458號案件,案情幾乎如出一轍。該案代理人同樣是舜某律師事務所的兩位律師,同樣涉及假冒上海產的某款鉛筆一盒16元,同樣索賠5萬元。被告潘某某沒有庭外和解,也未到庭應訴或書面答辯,法院一審判決潘某某賠償14000元,承擔案件受理費1050元。也就是說,選擇庭外和解的張志權,比潘某某省了一半費用。
幾年來的摸爬滾打,讓張志權成為法院的常客。他的上一起案件出現在今年8月13日,為一個108元的足球支付1萬元的和解費。這位謹小慎微的小商人,在10月11日又接到新傳票,要求他在11月29日出庭。原告代理人何某某在2011年8月6日,來到張志權處購買玩具一批。經鑒定,有一個球涉嫌侵權,原告在購買的14個月后要求賠償1萬8千元。
溯源:動作精準專業維權套路嫻熟
動作精準的維權公司,早已讓零售商販們聞風喪膽。那么,文具商戶們為何不采取有效的預防措施?
首先,文具終端零售的部分從業者多數稱自己文化程度并不高,難以及時鑒別假冒偽劣產品。商戶魏榮國說:“我經常自嘲,‘做文化用品的,都沒有什么文化’。”上沙村文具商羅蘭英說:“我8歲喪父,上到小學三年級就輟學。賣了4年文具,貨品都從正規批發商進貨,根本無法鑒別哪些是仿品。”
這是位于八卦嶺的某文具商鋪。對于許多商戶而言,他們希望有關部門能加大力度搗毀制假源頭,同時也不要讓心懷鬼胎的第三方維權公司渾水摸魚。
其次,文具及玩具行業的貨品數量多、貨品單價少。筍崗文具批發市場商戶蔡楚嬌說:“造假只有一家單位,銷售終端卻有成千上萬家。小商戶很難從大型廠家直接進貨,只能去找有正規營業執照的批發商,但是也會魚目混珠。每次進貨的文具有上千種,有的只進一兩件,無法鑒別每種貨品的真偽。每件文具的單獨利潤很低,批發商不給每項貨品都打印正規發票,只提供一長串的發貨清單。出現問題后,我們沒有正規發票,無法追溯上一級批發商的責任。專業維權認準零售商無法證明進貨的合法來源,所以一打一個準。”
再次,專業維權公司已經形成完整的運作模式。維權操盤手購買零售文具或玩具,然后想辦法獲得正規廠家的授權及鑒定,接著開出公證書。從購買到發出律師函,往往已經過去幾個月,零售商難以找到證據反擊,原告的公證書就成為最有力的武器。
這股‘專業維權風暴’已經刮到文具、玩具、網吧、汽配、家具、日用品等行業,維權公司還會選擇其他行業,趁零售商不注意的時候在全國固定證據,利用可以在兩年內起訴的訴訟時效,突然在某個時候打個措手不及。維權公司針對終端銷售者,波及影響最大的是普通消費者。不要小看每次一萬多元的賠償額,全國累積下來就是天文數字。這種所謂打假侵害的是最底層的業者,擾亂了市場經濟秩序,真正的知識產權保護受到牽連,損害了法律的公正和神圣!”
律師說法:目的是獲利而非真維權
對于廣東奧某動漫蔓延全國的訴訟潮,華浩律師事務所的資深律師張獻偉,幾年來一直在關注。張獻偉說:“奧某動漫從2010年8月起在全國買假并通過公證保全證據,在擁有專利審判權的法院同時批量訴訟,被索賠對象是各地的諸多個體經營者。原告在玩具行業的較窄領域申請460項專利,隨后采取公證證據保全的方式,法院一般都作為定案證據采信。而且,取證時間和訴訟間隔半年之久,讓被告無法收集到有力的相關反面證據。”
此類案件最開始寄出的律師函中,經常聲稱要“向媒體發布你方銷售涉嫌侵權商品的違法信息。”拿到調解金之后,原告在調解協議中卻強調,“被告對調解協議的內容予以保密,否則原告將追究違約金5萬元。”張獻偉認為:“這種主觀惡性顯而易見,目的就是獲利而非真正維權。國外早就出現的典型‘濫用專利權,惡意訴訟’現象,我國也呈上升趨勢。”
張獻偉表示:“終端零售商之間缺乏協調與溝通,就算啟動專利無效審查,僅差旅費就遠超過被索賠的金額,所以只能認栽作罷。專利法的賠償額從1萬到100萬元,這個空間很模糊。一般起訴在3萬元左右,逼迫被告拿錢和解了事,90%以上案件都以調解后撤訴結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