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拜與獻祭

摘 要：《日光流年》是閻連科小說中書寫苦難的經典之作，作者在小說中借助一個極其特殊的三姓村世界，寫出了對苦難的認識和理解。本文以《日光流年》中的崇拜心理和獻祭活動為焦點，在對文本中隱現的崇拜線索和獻祭線索的分析中，研究小說的苦難主題。

關鍵詞：崇拜 獻祭 苦難

苦難作為一種終極價值關懷和具有普遍意義的情感體驗，具有深刻的精神內質和審美態度。當代作家面對苦難有三種態度：回避苦難、歌詠苦難和直面苦難，閻連科小說是直面苦難的代表。他基于對“苦難”這一傳統文學母題的執著把握，用一部部有沉重分量的作品揭示了人類豐富的苦難和對待苦難的種種方式。《日光流年》是體現閻連科小說苦難主題的重要作品，代表了作家書寫苦難的深度。

《日光流年》發生在一個死亡籠罩下的三姓村，村人為逃避四十歲前患病而死的詭異宿命，做出了種種努力和犧牲。從小說中隱現的時代背景看，故事發生的時間是建國之后，當時中國農村的閉塞性和自足性已經大有減小，然而三姓村頑固的封閉性使它與轟轟烈烈的國家話語保持較遠的距離，使時代背景在小說中虛化的、模糊的出現。三姓村是與世隔絕的自然村落，其存在形態更接近一個陌生、純凈、蒼涼、美麗、慘烈、雄厚的原始氏族部落，而閻連科把三姓村的命運推向一種極端，使其陌生而真實、純凈而血腥、蒼涼而動人、美麗而卑微、慘烈而荒唐、雄厚而脆弱。彌漫在整部作品中的是強烈的神話色彩和濃郁的邪氣，這使讀者的閱讀經驗受到挑戰，甚至產生不適。這種“不適感”除來源于其荒誕、變形、夸張的敘事手法和獨特的語言特色，還應歸功于小說中廣泛存在的崇拜色彩和獻祭儀式。

恩格斯說：“歷史中的決定因素，歸根結底是直接生活的生產和再生產。但是生產本身又有兩種。一方面是生活資料即食物、衣服、住房以及為此所必需的工具的生產；另一方面是人類自身的生產，即種的繁衍。”①這“兩種生產”在人類源遠流長的崇拜心理中，表現為兩種類型：由于崇拜心理是對神秘不可知的卻具有威力的某種力量的欽佩、崇敬的心理，當這種力量是人自身的繁衍能力時，崇拜的對象就具體為人的生殖能力；當這種力量是自然界的偉力時，則表現為自然崇拜。對自身繁衍的崇拜是生殖崇拜的內核，而對農作物豐收的崇拜是生殖崇拜的外延。

崇拜心理和獻祭行為如影隨形。獻祭活動是崇拜心理在行動上的表現，是崇拜心理表達的需要，是崇拜的外化，它的核心是獻出祭品。崇拜必然導致獻祭，極端的崇拜則導致極端的獻祭，而獻祭活動中往往彌漫著悲劇色彩。

一、生殖崇拜 原始社會中人們的平均年齡很低，人口的數量和質量卻決定著部落的興衰，這一對矛盾使婦女分娩十分受重視，人們認為婦女腹中能生出新生命是源于一種神奇的力量，并逐漸形成了影響深遠的生殖崇拜。三姓村在人口問題上與原始社會十分相似：一方面是原始型的人口生產模式，即高出生率、高死亡率和低增長率；另一方面是村人活不過四十的短暫壽命。由此看來，正如原始初民所經歷的一樣，在三姓村中，生命的短暫促使了對生殖的崇拜，并進一步促使女人的生產能力成為事關村莊存亡的關鍵，而依靠提高出生率推動人口繁衍就成為村莊第一階段抗爭命運的方案。

三姓村瘋狂的“造人”活動，是由生殖崇拜引起的獻祭行為。那段日子里，全村籠罩在生育的狂歡中，婦女生產流出的血污幾乎在村中匯聚成河。這場狂歡的結果是幾十個殘疾兒童的出生，他們的出生使該階段獻祭的悲劇性體現在獻祭結果的無意義上，即擴大生育非但沒有幫助村人促進種的繁衍，反而造成了種的退化。這批殘疾兒之后被間接處死，承擔了祭品的角色。處死不健全的兒童以獲得種的優化，這是人類歷史上距今還不算遙遠的生存法則——“假如生命的奉獻是為了一般的生命，也就是處在危險中的生命，那就可以奉獻無論是誰的另一種比較不貴重的生命”②。然而一個具體的個人的生命的喪失毫無疑問是悲劇的，哪怕這種喪失服務了更多的人——這涉及人作為人的本性和職責。擴大生育延續種的繁衍的合法性與處死殘疾兒來延續種的繁衍的合法性之間，發生了不可調和的矛盾。崇拜與獻祭相互依托，卻又彼此消解了對方的意義：崇拜沒有使獻祭產生期待中的回報，而獻祭的結果甚至違背了崇拜的初衷。兩種價值形態同時合法而又彼此矛盾的二律背反成為這一階段三姓村苦難的真正

核心。

二、生殖崇拜的外延——對農業豐饒的崇拜 司馬笑笑領導下的種油菜活動，是上述生殖崇拜失效后，以農業豐饒為崇拜對象的第二次抗爭。這種崇拜的實質依然是生殖崇拜，只是把人的生殖擴展到了農作物生殖的領域。弗雷澤在《金枝》中說：“（原始人）往往將復活植物的喜劇性表演同真正的或戲劇性的兩性交配結合在一起進行，目的就在于借助著同一做法同時繁殖果實、牲畜和人。在他們看來，無論動物或植物的生命繁殖，原理都是一個，并且是不可分開的。”③這說明在原始初民心中，農業生產同樣是充滿神秘的具有一定神性的生殖過程，是生殖崇拜的外延。

處于自然經濟和小農生產中的三姓村，在對農業豐饒的崇拜上無疑有強勁動力，這種動力與油菜被宣傳的神奇功效相結合，使人們認定吃油菜可以改變命運，并引發全村人熱情高昂的種油菜活動。最終，一場毀滅性的饑荒回答了人們對油菜的崇拜。饑荒中的三姓村人又一次走上祭臺，為他們的崇拜上演了慘烈的獻祭行為：以身飼鴉。村長司馬笑笑引來烏鴉讓村人捕食；村民將27個殘疾兒拋棄在山谷里活活餓死，孩童們的尸體引誘烏鴉捕食，人們再靠捕食烏鴉維持生命。這個過程中，人和烏鴉互為食物，通過烏鴉作為媒介，實質上完成了人吃人的過程。人既是獻祭者，又是享祭者，不僅如此，人本身還充當祭品的角色。這使崇拜和獻祭再次變得荒誕：崇拜油菜是為了生命的延長，而生命的失去使自身的尸體代替油菜充當了食物，反過來又幫助了生命延長，即為了獲得生，他們奉獻了死，這不禁讓人疑問，因死亡而得到的生命，是否難逃再次被獻祭的命運？既然是死亡滋養了生命，生的價值又該怎樣體現？這暴露出三姓村人不可逃脫的死亡夢魘的實質：生的荒唐和死的荒誕的惡性循環。

三、體現為“土崇拜”和“水崇拜”的自然崇拜 自然崇拜的對象一般是對本部落及其生存地區的社會生產與生活影響最大或危害最大的自然物和自然力，并有近山者拜山、靠水者敬水的地域特色。三姓村位于河南省耙耬山脈的地域特點，決定其自然崇拜是以土崇拜和水崇拜為主的。這兩種崇拜在《日光流年》中表現為規模浩大藍百歲領導的換土工程和司馬藍領導的修渠工程。

土崇拜和水崇拜支配下的獻祭活動中，有豐富而類似的祭品內容。人的生命和身體在這里依然是祭品的重要構成，但在范圍和性質上與生殖崇拜的祭品有所不同。具體的看，換土工程中的獻祭是以個人為單位的，走上祭臺的有藍百歲的弟弟藍長壽——他為換土累死在田地中——司馬桃花和藍四十兩位女性，以及上吊自殺的村長藍百歲。修渠工程中，生命的獻祭則呈現出集團化的特征：直接因修渠死18人，斷臂少指21人，凡參加修渠者，無不流血或骨碎。最具代表性的是，三姓村人賣皮197人次，907平方寸，直接因賣皮死亡16人；女人賣淫30余人次……可以看出，祭品的構成從人的生命擴大到人身體的具體器官。這也顯示出一種原始祭祀的特征：“將崇拜者本身的肢體供獻為祭品是極為普通的形式……奉獻這樣一些祭品或者是為了保護自己避免某種危險，或者是作為其他的補償”④。器官的喪失比生命的喪失更使人驚心，因為器官的獻祭在時間上極大地延伸了：修渠過程中身體遭毀傷的人，他們在剩下的生命中將永遠攜帶著這種殘缺，也就是說，他此后的一生都在獻祭。由此，三姓村在生殖崇拜與自然崇拜統領下的四次改革命運的拼搏中可以梳理出兩條線索：一是崇拜線索：對人的生殖崇拜——對農業豐饒的崇拜——土崇拜——水崇拜；與之對應的是獻祭線索：殘缺兒童——以身飼鴉——個體生命、女性——身體器官、生命、女性。這兩條線索構成《日光流年》中的崇拜與獻祭，從中可以看出，崇拜的對象逐漸從人本身過渡到人之外的事物，從人的生殖過渡到農作物的生殖、土地和水源。然而人們為此付出的犧牲和獻祭，卻始終要求人自身最寶貴的東西的喪失。此外，獻祭并不一定帶來回饋，獻祭本身就是富有破壞力和災難性的。這似乎在一個更高的層面上昭示了人的苦難，即在社會演進和認識能力提高的情況下，人類所遭受的苦難、為之獻祭的祭品卻沒有減少，獻祭的意義也沒有增多。在這里，人的悲劇性體現在崇拜與獻祭的價值虛無上，體現在其不能擺脫的命運和困境上，這又從側面表達了人類抗爭命運時頑強拼搏的崇高和悲壯。崇拜與獻祭兩條線索的交織，凸顯了《日光流年》的苦難主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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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3頁。

② 愛德華·泰勒：《原始文化》，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720頁。

③ 弗雷澤：《金枝》，中國民間文藝出版社1987年版，第473頁。

④ 愛德華·泰勒：《原始文化》，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718頁。

基金項目：本文系中央財政支持地方高校發展專項資金項目：鄉村文學與文化研究（晉教財2011.118號）的階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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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喬雨菲，太原師范學院文學院在讀本科生。

編 輯：錢 叢 E-mail：qiancong0818@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