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黑風衣,長圍巾,軟絨禮帽,日本副首相兼財相麻生太郎2月15日一早從成田機場出發,前往莫斯科參加二十國集團財長和央行行長會議時,這身裝束引來了美國《華爾街日報》的調侃,稱麻生一身“黑幫大佬”的打扮。
作為日本最顯赫的“公子哥”,麻生對時尚的講究在日本政界出類拔萃。不過,前往莫斯科的“黑幫”打扮,似乎潛藏著麻生單刀赴會的決心——莫斯科會議之前,海外輿論充滿著對日本掀起新一輪“貨幣戰”的指責,麻生此行被認為是重任在肩。
16日,當二十國集團財長和央行行長會議閉幕時,麻生長出了一口氣。會議發表的聯合聲明雖然呼吁各國不應競相貶值本幣,但對日本沒有指名道姓。躲過一劫的麻生心情大好。當日本記者在會后新聞發布會上問,這次會議最大的成果是什么?麻生陰陽怪氣地表示,最大的成果是日本媒體煽風點火的“貨幣戰”沒有得到與會人士的共鳴。
密切注視莫斯科會議結果的日本政界和市場也都松了一口氣。會前屏氣觀望的東京外匯市場再度活躍,日元迎來新的一波下行走勢。
“日本制造”的貨幣戰爭
日本究竟有沒有掀起“貨幣戰”?只看結果,答案是肯定的。
最近三個月,日元對主要貨幣的貶值幅度之大,令做空日元的市場投機者心花怒放。2012年11月14日,時任日本首相野田佳彥宣布解散眾議院提前大選之際,日元對美元尚在79比1的水準,此后日元一路走跌,近期最低到了95比1,下跌幅度達15%。大致同期,日元對歐元跌幅近20%,對韓元下跌約18%,對英鎊下跌約15%。
作為準國際化貨幣,日元的下跌如果完全由市場決定,誰也無可厚非。但是,此輪日元大幅貶值,基本屬于“安倍經濟學”的政策誘導所致。
2012年12月安倍晉三上任后,提出克服長期通縮的三個主要對策,也就是安倍經常掛在嘴邊的“三支箭”,即大規模財政出動、超寬松貨幣政策、成長型產業復興。為吸引眼球,諳熟大眾傳播的日本政府人士和媒體效仿“里根經濟學”、“撒切爾經濟學”的說法,把這套實際混合凱恩斯經濟學、伯南克“直升機”理論和新自由主義經濟學的大雜燴,美其名曰“安倍經濟學”(Abenomics)。
支撐“安倍經濟學”的核心其實就是超寬松貨幣政策。從邏輯看,大規模財政出動旨在通過政府投入短期刺激經濟,以便在2013年7月參議院選舉前制造景氣向好的氛圍。1月15日,安倍政府通過總規模達13.1萬億日元的補充預算案,正是出于這一考慮。
但是,公共支出意味著日本政府將追加發行國債。以上述補充預算案為例,為確保預算執行的財源,日本政府將追加發行5.211萬億日元國債,預計2012財年日本新發國債將達52萬億日元,大幅超過前民主黨政府作為國際承諾設定的44萬億日元的新發國債上限。
新發國債,意味著國債信用度可能下降,存在引發長期國債利率上升、國債價格暴跌等嚴重隱患。為避免市場出現這一情況,安倍政府希望日本央行能從市場持續購入國債,以消化新發國債。安倍之所以一再施壓央行追加貨幣寬松措施,恰恰出于一箭雙雕目的,既能通過央行消化國債支撐財政出動,又能誘導日元貶值,為日本出口產業復活創造有利競爭條件。
為達到這一目的,安倍政府輪番使用了“心理戰”、“輿論戰”、“法律戰”,以修改《日本銀行法》限制央行獨立性為要挾,逼迫堅守正統央行職能的日本銀行總裁(央行行長)白川方明就范,引入了2%的通脹目標和“無限期”購入資產計劃。以此為標志,日本央行的貨幣政策基本與美聯儲看齊。
莫斯科會議前后的“通貨外交”
日本政府誘導日元貶值目的明確,但手法有時顯得拙劣。
日本發起“貨幣戰”之所以甚囂塵上,與日本政府高官赤裸裸“口頭干預”匯率不無干系。比如,安倍首相官邸的經濟智囊、耶魯大學名譽教授濱田宏一在公開場合一再示意,理想的日元匯率應該在95~100之間。市場聞風而動,日元驟然走低;以致日本經濟財政大臣甘利明不得不出來“滅火”。
莫斯科會議前,國際輿論對日本發起“貨幣戰”的質疑不斷升溫。
1月的瑞士達沃斯論壇上,德國總理默克爾指名道姓對日本政府貨幣政策表示不安。德國財長朔伊布勒在德國聯邦議會發言時說,安倍政府主張的貨幣寬松政策將使全球市場流動性過剩,他對此非常擔心。俄羅斯央行第一副行長烏留卡耶夫表示,日本新政府的金融政策非常具有保護主義色彩,日元的急劇貶值可能成為新一輪“貨幣戰爭”的導火索。
與日本出口商品結構重合度高的韓國對日元貶值更是不安。韓國央行行長金仲秀示警,如果日元匯率大幅下跌沖擊到韓國出口和實體經濟,韓國央行將采取干預措施。
美國汽車業界對日元走低給日本汽車帶來的競爭優勢充滿警惕。由通用汽車等三巨頭組成的美國汽車政策會議1月針對日本政府誘導日元貶值的貨幣政策,要求奧巴馬政府采取對抗措施。這一在美國具有相當影響力的游說團體在聲明中指責說,重掌政權的日本自民黨政府通過日元貶值犧牲貿易對象國的利益,為促進日本經濟增長反復采取以鄰為壑的政策,美國政府應該明確對日方表示:不能接受這樣的政策,否則將采取對抗措施。
隨著莫斯科會議臨近,日本輿論開始出現“通貨外交”的說法。瑞穗實業銀行外匯部經濟學家唐鐮大輔在日本財經類媒體上撰文指出,日本政府對外宣稱干預日元匯率旨在修正日元“匯率過高”,但從國際決算銀行公布的實際有效匯率指數看,日元最近在向“匯率偏低”的方向移動,如果日元貶值到1美元對90日元以上水準,會引來圍繞匯率的“外交問題”。
日本第一生命經濟研究所首席經濟學家熊野英生則認為不存在“通貨外交”問題。他強調,只要日本政府沒有進行實際的匯率干預,日本央行沒有直接購入外國債券,就能免于匯率操縱的指責。
轉折點出現在2月12日,也就是莫斯科會議前夕。七國集團財政和央行行長舉行會議并發表緊急聲明,核心內容是各國的金融政策應著眼于國內經濟問題,不應以匯率為目標。
這一緊急聲明內容耐人尋味,雖然點出貨幣戰的可能危險,但并沒有對日本點名道姓,其實質是日美歐西方陣營在匯率問題上以進為退,主動提出匯率話題,避免新興經濟體在莫斯科會議上主導匯率問題。聲明內容對莫斯科會議的聯合聲明定下來基調,設定了對匯率問題的攻擊限度——即不上升到“貨幣戰”的高度。可以說,七國集團對日本政府誘導日元貶值的暫時容忍立場,已經表露無遺。
美國在其中發揮了關鍵作用。同在12日,美國財務部負責國際事務的副財長布雷納德公開表示,美國支持日本政府克服通縮和促進經濟增長的努力。這被日本視作美國為“安倍經濟學”背書,是日本“通貨外交”的勝利。
“貨幣戰”的地緣政治色彩
如果把日元換成人民幣,在三個月內對美元、歐元、英鎊等主要貨幣貶值10%以上,可以想象,中國將會被西方大罵。美國國會恐將重新祭出“貨幣操縱國”的大棒。但對于日元貶值,美國等為什么會采取姑息和容忍態度呢?將原因僅歸于西方的“雙重標準”有失籠統。想當初,日美貿易戰熾烈時期,美國有過強迫日元升值的歷史。
綜合觀之,當前美國等容忍日本政府對日元匯率的操縱,有四方面原因。
其一,美國和歐洲自身的貨幣寬松政策均為全球貨幣戰的始作俑者,七國集團的各央行幾乎無一不在寬松貨幣,如果指責日本政府通過貨幣放水誘導日元貶值,容易受到日方反唇相譏。在日本國會聽證期間,麻生太郎就曾表示,美聯儲能這樣做,歐洲央行能這樣做,為什么日本不能?
其二,西方陣營盡管內部有矛盾,但在G20莫斯科會議上需要統一立場應對新興經濟體陣營,以主導會議議程,而指責日本將給新興經濟體提供攻擊口實,從而引火上身。
其三,G20會議前,由于2月22日日美首腦會晤在即,美國需要賣日本一個面子,不讓匯率問題干擾日美首腦會晤,也以此換取日本在“跨太平洋經濟合作伙伴協議”(TPP)加入問題上的讓步。
其四,“中國因素”在內的地緣政治戰略考量。德意志證券公司(日本)前首席投資顧問武者陵司指出,如果奧巴馬政府真想對日本施加壓力,以日元貶值為核心動力的“安倍經濟學”云云馬上灰飛煙滅。美國當前容忍日元貶值,深層根源在于美國的地緣政治戰略考量,即美國仍需要在經濟實力上足以抗衡中國的日本。
美國這一地緣政治考量在2012年8月美國戰略國際問題研究所(CSIS)發表的《第三次阿米蒂奇報告》中表露無遺。由美國前副國務卿阿米蒂奇和哈佛大學教授約瑟夫·奈主筆的這一美國對日戰略報告強調,出于維護亞洲穩定秩序的需要,日本不能淪為二流國家,“像日本需要一個強大美國一樣,美國同樣需要強大的日本”。
日本對美國的這一意圖心領神會。2月22日安倍訪美期間唯一一次公開演講即安排在戰略國際問題研究所,主題是“日本回來了”。安倍在演講中誓言,日本絕不會淪為一個“二流國家”。
亞行研究所經濟學家邢予青告訴記者,從貿易角度看,日元貶值對韓國、德國沖擊較大,因為韓國和德國的出口產品結構與日本類似,特別是韓國,此前依靠韓元貶值取得的對日電子產品競爭優勢將被大幅抵消。而對中日貿易來說,日元貶值未必都是壞事,由于中日出口產品互補性強,日元走低意味著日本在中國的制造基地將獲得更多出口優勢,產量有望增加,從而也有利于帶動中國相關出口和零部件供應產業。
日元貶值第二季
日元引發的貨幣戰爭遠未結束,第二季正在掀開帷幕。其標志將是日本央行新行長的誕生。
現任日本央行行長白川方明和兩名副行長將于3月19日同時退任。按常規,日本政府會于2月底之前決定新的人選并提交國會批準。根據安倍的要求,新行長的人選標準是全力配合政府克服通縮的政策,持續推動超寬松貨幣政策。根據日本媒體透露出來的信息,現任亞洲開發銀行行長黑田東彥將是下任央行行長的最有力人選。
現年68歲的黑田東彥曾長期擔任日本財務省主管國際金融事務的財務官(副部長),2005年起出任亞行行長,現已進入第二個任期。黑田長期呼吁央行應加大貨幣寬松力度和引入通脹目標,在金融政策方面十分對安倍胃口。黑田的另一優勢是,在國際金融界人脈寬廣,在日本面臨貨幣戰指責的風口浪尖,黑田非常適合央行行長的“國際公關”任務。
安倍金融政策智囊、前日本央行審議委員中原伸之2月21日在自民黨舉行講座,提及了日本央行加大貨幣寬松力度的若干選項。包括:將每月1.8萬億日元購入國債的公開市場操作規模擴大到3萬億日元;兩年間每月購入1萬億日元外國債券;公開市場操作購入對象的債券到期期限從1~3年內擴大到5年內;取消0.1%的付利;廢除紙幣發行余額不得超過長期國債持有余額的“日銀券規則”;央行貨幣政策操作對象從利率轉向央行存款。
日本媒體則指出,日本央行一開始可能采取的措施之一是取消金融機構在央行準備金超額部分的“付利”。根據規定,日本金融機構必須在央行開戶存儲一定金額的準備金,對于超過額度的準備金,央行向金融機構支付0.1%的利息。這意味金融機構只要把錢存在央行,就能取得0.1%的收益率,當金融機構在市場上無法確保獲益的投資產品時,就傾向于把錢放在央行生利。付利實際上也構成了銀行等金融機構對外貸款的利率下限。如果取消付利,一是有助于銀行積極對外放款,二是有助于降低整體貸款利率水平。
2月18日,安倍在參議院預算委員會上表示,作為金融緩和手段,可以考慮讓央行賣出日元購入外債。但是,這一做法事實上是央行直接干預日元匯率,有悖G20會議精神。根據G20會議上的聲明,各國金融政策應瞄準國內物價穩定和景氣恢復,不得用于匯率操縱。而央行購外債與刺激國內經濟幾乎不存在邏輯上自圓其說的可能。
安倍發言再次引起市場震蕩。第二天,麻生急忙代表政府發言否認央行購入外債的選項。安倍在后來的國會聽證中也降低了調子,聲稱目前的匯率水平不需要動用這一手段。
邢予青告訴記者,倘若像媒體事先猜測的那樣,由黑田接任白川方明,黑田可能會迅速推出力度更大的貨幣寬松措施,比如將原定2014年開始的無限期購入國債提前實施,由此日元可能出現新一波貶值。
日元貶值是把雙刃劍
日元貶值真能提振日本經濟嗎?2%的通脹目標能達成嗎?
對于掌握日本經濟命脈的貿易和消費看,日元貶值都是雙刃劍。
日本財務省2月20日公布的數據顯示,1月份日本出現1.6294萬億日元貿易赤字,創1979年1月有貿易統計比較數據以來單月最大逆差額,也是日本連續7個月出現貿易逆差。而在2012年全年,日本出現創紀錄的6.9273萬億日元貿易逆差額,已經連續兩年出現貿易逆差。
日本對外貿易中,其產品出口大約6成用外幣結算,而進口近8成用外幣結算。因此,當前的日元貶值一方面企業出口業績出現改善,但在另一方面,以美元等外幣結算的支付成本也在加大。目前來看,日元貶值對改善日本貿易收支的效果有限。
市場人士認為,鑒于核電重新啟動的日程不明確,燃料進口負擔居高不下,貿易赤字長期化可能性較大。
日本貿易收支今后能否改善,取決于全球經濟復蘇狀況、“安倍經濟學”效果、日元匯率走向、核電等能源政策、日本參與的自由貿易區談判進程、中日關系能否緩和等諸內外因素。僅靠日元貶值是遠遠不夠的。
因此,當前安倍政策重點方向就是多管齊下,改善日本貿易收支狀況,一方面通過日元貶值促進企業出口,另一方面通過重啟核電、尋求采購美國廉價天然氣等降低進口能源成本。同時,通過推動日歐EPA談判、中日韓FTA、TPP等自貿區建設為日本產品出口開拓新的貿易空間。
從內需角度看,日元貶值趨勢確立后,加上明年4月起日本消費稅率的提高,確實刺激部分居民提前進行房地產等大宗消費。目前,日本不動產市場開始熱潮涌動,正是這種需求提前釋放的反應。
日元貶值后,燃料和生活用品等進口成本持續走高,假以時日,將推高消費物價水平。但在日本社會人口減少和老齡化的大背景下,整體需求不足的趨勢不會逆轉,通脹更有可能導致資產泡沫,而非實際消費需求。
從最終邏輯關系看,大規模公共支出和貨幣寬松政策都是為了日本實體經濟復興和政府財政改善爭取時間。“安倍經濟學”能否奏效,關鍵在于日本產業能否如愿復蘇。如果景氣恢復,政府稅收和國民收入上升,日本國債的市場壓力將有效緩和。但是,如果景氣沒有得到實質性改善,日本央行實際上成為政府發行國債的印鈔機,不排除出現日本國債信用度暴跌、通脹失控等嚴重后果。
日本制造的貨幣戰爭是否將引發日本制造的債務和金融危機,恐怕這兩年就能見分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