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法是一種泛化的藝術,從達官顯貴、文人雅士到平民百姓,均可觀其美、樂其趣、悟其神,甚至可以此衡量一個人的文化素養。
帝王作為一個歷史階段的代表人物,其書法作品影響更大,說辭更多。
康熙執政六十一年,是中國史上在位最長的皇帝,書法造詣很深。他以書法輔助政治活動,宣傳政治意圖,改善滿漢文化,融洽君臣往來。書法的功用不亞于其六下江南。
他的書法雍容典雅而又清麗灑脫,頗能體現他的性情和審美水準,充溢帖學風范和帝王之氣。
我們一般認為字如其人,身軀瘦弱的人不會寫出心寬體胖的字,壯漢的字也不會清盈飄逸,這是從外在形式上說。從人的生活環境和從業經歷上說,狂放文人的書法不會端莊凝重,政務繁忙、操勞國事者的書法也不會恣肆飄逸。康熙為例,他治國理政,頗多建樹,管理著政軍民學,遼闊的疆域和盛世之勢使其有綜合、平衡、協調,加之反復、比較之風,這些反映在書法的風格上,自然會圓潤而不生硬、嚴謹而不失當、中正而不偏倚,而且從沒有旁門左道之筆,這是一代成功的君王必然體現出的書法風范。不像北宋時皇帝精神不佳,處于對國運的恐懼和絕望中,意志薄弱,寫出的“瘦金”字體。
康熙一生書寫不輟,頻頻頒賜詩文、碑文、匾、榜、扇等。除了節慶和游覽名勝的應景之作,大部分都帶有明確的政治傾向和意圖。
比如,鮮明地體現崇儒重教思想的“清慎勤”、“存誠忠孝”、“萬世師表”等。同時,他通過御書碑文、匾額以及賜予手卷等方式,表彰忠臣,獎掖廉吏。康熙南下時,賜給江寧知府于成龍手書:“朕于京師,即聞知府于成龍居官廉潔。今臨幸此地咨訪,與前所聞無異,是用賜爾朕親書手卷一軸。”
這大概相當于樹立正面典型,弘揚官場正能量吧。
康熙中年后發現其不斷進步的書法技藝使群臣欽佩不已,而頒賜書法作品又能使他們感恩戴德,于是常利用賞賜書法作品密切君臣關系,以致在康熙四十一年五月召集大學士、九卿、翰林、詹事、科道官等140多人至保和殿,分別頒賜御書字幅。他南巡和西巡時,走一路寫一路,召見官員輔之題詞,彰顯文治武功。
在康熙的詩文中,我最喜歡的兩句話是“桃源意在深處,澗水浮來落花”。上句有不斷進取之意,如無限風光在險峰。下句是說隨遇而安,遵循客觀規律。總體上講求張馳有道。
這兩句詩是他賜書監察御史傅作楫的。傅作楫在任河北良鄉縣令時,聽說宮廷內監騎馬踐踏青苗,便處以杖刑。康熙聞知此事,不但沒有責怪,反而稱贊他有“御史風骨”,連升三級,提升為監察御史。
傅作楫告老還鄉時,康熙手書了唐代詩人劉長卿的詩作為紀念。只是他把原詩中“桃源定在深處”,寫成了“桃源意在深處”。但我認為后者更有意境。
康熙甚至任用官員也要看書法如何,尤其是文官。他親政不久,下令翰林院官員練字,對經常和他交流書法的沈荃多有稱贊,并傳諭:“朕素好翰墨,以爾善于書法,故時令書寫各體,備朕摹仿玩味。”多年后他巡視江南,遇到沈荃之子,還寫詩并賜書法懷念沈荃。而對于十年寒窗后即將入仕的人,則有因“字跡潦草”而被他除名落榜的。康熙認同科舉考試的入門要求“楷法是否圓潤”,認為一個人字寫得好壞,是思想深度和格調高低的重要參考,以至要求乾隆每年要寫上幾十個扇面習字。
康熙刻意搜求歷代書法名品,御覽、御批、欽定多部傳世藏帖,“海內真跡,搜訪殆盡”,集我國書法藝術之大成。他還編選了歷代百余篇皇帝的書法,涉及內政、外交、國防各方面,這些珍貴的史料,是中國歷史長河中一串奪目閃光的珍珠。
他為什么樂此不疲呢?以我看來,可能是他的生活環境使然。皇帝的權力很大,但約束皇帝的條框也很多,內衛們不會讓他本人獨處和給他片刻的自由。宮殿內的生活,常使統治者像神一樣孤獨。雖然他們身邊有一群身份低下的守護者,但這些人并不能與之交流,于是皇帝只能移情于書法。
書法是觀察帝王的一面鏡子,讓我們從中看到老皇帝們在書法世界里是以什么形象出現的。
康熙認為“志有所專,即是養生之道”,因為揮毫前總要“收視厭聽,絕慮凝神,盡量做到心正氣和。”雖然他不是歷史上的書法巨擘,作品也不免淺顯的酬答唱和,但把書法作為政治、養生的工具,他達到了。
(作者為《瞭望》周刊社副總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