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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中的婚禮

2013-04-29 00:00:00
最推理 2013年4期

電話鈴剛剛響就被接起來,接電話的人沉默地聽了三分鐘,點點頭:“明白了,那就把獵犬借給你們。”

“獵犬?喂,廳里要借調的人叫……”

“百分之百的破案率,對那個恐怖組織有一追到底的偏執癥,只要拋出骨頭一定會刨點東西回來的敏銳嗅覺……不是獵犬是什么?”

電話那頭哈哈大笑:“對,就是他。那真是謝了。”

調函到辦公室時,張鏡躺在長條黑沙發上睡午覺。鄭語修從局長辦公室出來,直接將那份紅頭文件摔他臉上:“上頭借調你到北京,參與一起故意傷害案的調查。”

張鏡不慌不忙坐起來,整理好午睡時弄亂的衣服,修長的手指捏住茶杯:“那你發火是怎么回事?”

鄭語修瞟了一眼他的臉色,一秒鐘改變態度,退回自己辦公桌前,兩眼淚汪汪:“你是我們局的王牌,頭兒借你出去還好,為毛我也要跟著去啊!嚶嚶嚶我還想看Star Break的巡演會……”

“廢話少說,介紹情況。”

“有個人手指被劃傷了,北京方面以故意傷害罪立案,要借調最優秀的刑偵人員參與偵破 。”鄭語修把兩張票遞過去,“局長說為了在廳領導面前體現我們艱苦樸素的作風,特地替我們訂了32個小時的硬座火車票!真是太為下屬著想了!十分感動!”

“手指劃傷了?”張鏡將茶杯輕輕放在茶幾上,“那手值多少錢?”

“九位數。”鄭語修開始掰手指頭數,“個十百千萬十萬……啊,一億人民幣!”

當天晚上,張警官就買了份晚報,和鄭語修一起坐上了北上的列車。軍事版面的頭條是《我國正在研發新式導彈》,娛樂八卦版是《為慶祝‘最推理’100期,推理作家齊聚武漢》,翻過來看到頭版頭條,是碗大的黑體大標題《外交名片——著名鋼琴家阮冬然受傷近況》。

或許你沒聽過阮冬然這個名字,但是一定在中學課堂上聽過肖邦獎。

他是第二位代表中國奪得這項鋼琴界奧林匹克獎的鋼琴家——那年他才十九歲。此后的時間里,天才的光芒逐漸被時間所暴露,行云流水一樣的演奏,優雅詩意的風格,阮冬然這個名字像國家名片一般,向世界傳達東方文化的美。

“天上摘梅手。”鄭語修彈彈報紙評價,“不是我輩能理解的境界。”

“所以他的公司為這雙手上了一億人民幣的保險?”

“是啊,誰知道上周,竟然遭遇惡意傷害。”

然而有一天,鋼琴家的手指被人惡意劃傷了。惡徒算計了他從音樂廳去停車場的路,攔住他,用砍刀殘忍地砍斷了他的手指。雖然立刻送往醫院接上了,然而一度斷裂的神經讓他再也無法坐在鋼琴前,演奏那些過去輕而易舉的曲目。按照協議,保險公司需要賠款一億人民幣,而同時,警察局也在立案追查兇手。

列車緩緩停靠在B市時,張鏡正好合上報紙。

他抓起大衣:“下車。”

“干嗎,我的泡面還沒吃完!”

他下了火車,拎著鄭語修去了距離B市最近的機場,訂了兩張機票。

所以雖然張鏡按時登上了計劃中的北上列車,卻比預定時間早一天半到達。

阮冬然站在陽臺上。

冬天有點冷,小雪落在肩膀上。他穿了件米黃色羊絨大衣,看上去很溫暖,依然抵不住徹骨寒冷。警察局的人來調查案情,從醫院抽調專業醫生,從中午一直坐到了傍晚。殘廢的手指被拿出來反復檢查,就像露出骨肉的傷口被醫生反復擦碘酒一樣,雖然說消毒是對患者好,還是忍不住痛得想罵娘。

“教授,我還想很遺憾地再問您一遍,您真的不能再彈琴了嗎?”并肩問話的警察黑著一張臉,雖然語氣里一點也聽不出遺憾,“我們還在判斷這件事情是意外,還是有人對您的蓄意報復。”

“我沒有結過仇。”

阮冬然出門去,只是仰頭看了看陰霾的天氣。他轉身回屋,重新坐回沙發上。

年紀輕輕就被人尊為“教授”,卻并不顯得老氣橫秋。他仰靠的時候,細碎的劉海在鼻梁上投下小片陰影,反而顯得有些憂郁氣質。

“現在我說的是自己的個人推斷。”黑炭臉說,“一億元不是個小數目,尤其是對您承保的ACPP保險公司來說。您肯定看過報紙了,ACPP正在競爭一個非常大的國家承保項目,數目不在您投保金額之下。現在ACPP負責支付您手指的醫療保養費用,并且要在合同期限內支付一億元的現款,使得市面上開始有謠言說它的資金流轉不暢——很多普通民眾在擔心這家保險公司能不能按期支付保險金額。”

“上面這么重視我的案子,是因為ACPP在幕后嗎?事關它的一億元保單。”阮冬然問。

黑炭臉挺直了背:“另一部分是對您的尊敬。”

他又沉默兩秒鐘,“當然,還有一部分是我的獨斷專行。教授,我非常喜歡您的鋼琴,您退出音樂界是我終生的遺憾。”

阮冬然伸出手,受傷的食指卷曲又伸展開來,端起一杯熱咖啡仰頭喝下。咖啡很苦,但是能讓身體汲取熱量。他知道今天來的是公安系統里的重要人物,但是他當然不會相信對方安慰性質的話——不過這個人的推理是非常有道理的。ACPP正在面臨一個國家大工程的項目招標,并且略微占有優勢。此時如果它的競爭對手想做點什么——比方說讓它的承保人受傷,支付一大筆保險費,再利用媒體炒熱這次事件。

“這樣公眾對ACPP保險公司的信任程度就降低了。如此巨大的國家工程,民意不同意,項目最終被其他公司橫刀奪走。而此后的競爭中,這家保險公司大概會一直落于下風……一口氣輸,滿盤皆輸。因此他們需要一個非常引人注目的承保人,一筆天文數字一樣的巨額賠款,才能完成這樣一場計算。”

“原來我只是……巨大利益系統中一個小小的犧牲品。”阮冬然喃喃自語,“這不是一起簡單的人身傷害,而是涉及到總金額一億元的經濟犯罪。”

黑炭臉站起來,從沙發上拾起大檐帽,重新戴在頭上:“這只是我個人的猜想,還有待遠道而來的同行論證。教授,那我先告辭了。”

阮冬然起身送客,走出小區的門時覺得冷,想去便利店買一杯熱的關東煮。東西選好了,才發現沒帶錢包。一轉身,忽然發覺背后站著兩個人。

一個穿著白西裝,英俊挺拔,另一個穿著厚重大衣,手縮起來放進袖子里,還戴著耳套,像個逃難的民工。

白西裝踢了民工一腳:“鄭語修,都到教授家門口了,你能別哆嗦了嗎?”

鄭語修抱著腿原地跳:“日喲,我能不哆嗦嗎?剛才廳長家長公子從我身邊走過去了!廳長家長公子!看見他就像看見廳長本人,長得那么像,能不讓人打哆嗦嗎!”

“那個黑炭臉嗎?”張鏡問,“看上去還不到三十。”

“黑炭怎么啦,人家是帝都警界精英,青云直上指日可待!”

張鏡沒有再理會這個二貨,轉向面前摸遍大衣口袋沒帶錢包的人,笑道:“阮先生,不嫌棄的話我來付。”

阮冬然比宣傳海報上看著要年輕,穿著暖色調的米色大衣,臉特別白,因此顯得眉目幽黑深邃。他尷尬地拎上了關東煮,把兩位不速之客請進門,去廚房下了一鍋面條:“我平時一個人住,沒有什么東西,招待不周了。”

張鏡坐在純白色真皮沙發上,看了眼蹲在暖氣片前的鄭語修:“沒關系,我們本來就不嬌貴。”

房間很整潔,像是有女人定期打掃。客廳的窗戶前有一架白色的三角鋼琴,鋼琴上還放著一小束冬天里不常見的百合花。煮面條期間,阮冬然找到了自己的錢包,摸摸頭:“哎呀,包里正好沒零錢,不如我彈一支鋼琴曲抵債。”

他在琴凳上坐下來,推開琴蓋。

那是一雙價值一億元的手,手指修長,在黑白琴鍵上急速飛舞時,快得似乎留下殘影。

清澈的曲調在禁閉的空間里流淌開來。

“夢中的婚禮,理查德·克萊德曼。”張鏡嘆氣,“我情愿不是這首。”

“為什么?”

“那是他前女友最喜歡的鋼琴曲——但是現在他被踹了。”鄭語修切了一聲。

“為什么?”

“嗨,還不是工作問題?張警官是警察,女方覺得條件不合適,不想嫁給警察。”

阮冬然溫和而同情地點了點頭。

“Do。”他在琴鍵上按出一個低音,匆匆起身,“我聽到煮面水撲出來的聲音了。”

“我也聞到了。”鄭語修吸吸鼻子。

阮冬然把面分成三份,轉過身遞給張鏡,盯著他的臉看了一會兒,笑了:“張警官,其實我認識你。我看過你偵破案件的報道,非常精彩。難道你也是因為這次案件來找我?”

“我不是以警察的身份過來的,按照調令明天下午才是我報到的時間。現在我只是以朋友的身份,想來和阮教授聊一聊——本來想找找方法,沒想到這么順利就被你放進來了。”

“張警官——不,張先生,你想聊什么?”

“比方說,原來你還可以彈鋼琴?”

“確切地說,是不能再彈某些特定曲目。比方說李斯特的‘湯豪舍’,那些快速音階、琶音、雙音,左右手跳躍八度……再也不可能了……”阮冬然搖了搖頭,“彈不出世界名曲的鋼琴師,在音樂界存在有什么意義?”

那一瞬間,阮冬然覺得,有些東西對面前這個人說,并不會有傷口被人審視的疼痛感。他發現自己變得,更傾向于言談。

那天他聊到很晚,包括遇襲的細節,一次又一次的取證調查,警方目前關于保險公司之間競爭的推測。張鏡坐在沙發邊,不加以評判,只是安靜地聽著。

“你看上去比我預想中好得多。”他最后說。

“我已經足夠傷心了。”阮冬然搖搖頭。

他想了想,手伸進上衣口袋,遞過去一張邀請函:“明天我會在公司錄最后一張專輯,然后做隱退說明。曲目不會太難,但是是我最后一次錄專輯了。有空的話,就過來聽吧。”

那是一次義演。

阮冬然從巨大的鋼琴前站起來,像平常一樣和樂隊指揮擁抱,跟首席小提琴手握手,然后在觀眾的掌聲中退出這個舞臺。他沒有想到,這次謝幕,是他整個音樂人生的謝幕。

他獨自走向停車場,貴賓專用通道上幾乎沒有人。

突然有人從身后襲來,抱住他的腰,什么東西撲面而來。

他舉手去擋,突然的劇痛和血腥味傳來——

人聲,喧囂聲,救護車的聲音。

等意識恢復過來時,已經躺在醫院的病床上。醫生彎腰告訴他,暴徒用砍刀砍斷了他的右手小指,然后在警方趕來前逃匿了。但是由于搶救非常及時,現在他的手指已經被順利接上——只是靈活程度大不如從前。

“用的是一米長的大砍刀?”張鏡翻看鄭語修昨天晚上回旅館整理的筆錄,問他。

“是的,和我們的資料也吻合。現在混社會的帶把砍刀奇怪嗎?”

“奇怪。想想,你家剝瓜子用菜刀?打蚊子去局里申請用槍?假如你想砍掉一個人的小拇指,會拿一把一米長的砍刀?”

張鏡在筆記本上畫了一個人體示意圖,標記了砍刀的方向和傷口的位置,然后蓋棺定論:“除非對方并不是想砍掉一只小拇指,而是想殺掉阮冬然這個人。那么說的話,廳長家長公子的保險公司黑手推論就不成立了。確實有人想殺阮冬然,我們得找出是誰,為什么要這么做。”

他把車停在唱片公司的總部大樓下,低頭看了看表,時間還在早上九點。

離下午去本部報到的時間還有六個小時,也就意味著他還有六個小時自由活動時間。

門衛看了邀請函,死活攔住不放行:“要登記個人證件。”

鄭語修剛想摸警官證,被一把按住:“我有。”

張鏡從包里摸出一張“外來務工人員臨時登記卡”:“行嗎?”

門衛從鼻子里哼了一聲。

鄭語很心虛:“警察偽造證件是不是不太好?”

“從天橋下撿來的。”張鏡提醒他,“我們現在是暗訪。”

錄音棚里擺著一架棕色的古董立式鋼琴,在聚光燈下熠熠生輝。

通常演奏,很少有鋼琴家選擇立式鋼琴。因為同等材質下,三角鋼琴的設計更為合理,音質明亮,更加適合演奏。然而如果你關注Larry Fine的《The Piano Book》,大概會記得排名世界第一的立式鋼琴貝希斯坦Concert 8。

一臺鋼琴之所以名貴,不僅在于合理的設計和稀有的材質,還在于他出自哪位名家之手。

阮冬然面前的鋼琴,是一位德國人耳熟能詳的鋼琴設計師的臨終遺作。后來這架鋼琴上了拍賣會,被阮冬然的簽約唱片公司以七位數的高價,從貝希斯坦公司帶回中國,成為公司鎮館之寶。

定期請專人來調音,絕少有鋼琴家或者藝人有權使用它。

阮冬然是其中一位。

調音師正打開鋼琴內部調音,阮冬然坐在旁邊看琴譜。他穿了一件高領毛衣,顯得身材頎長。鄭語修卷起袖子想圍觀價值七位數的鋼琴,還沒碰著就被扔了回來。調音小哥是唱片公司從鋼琴行請來長期專門負責這臺鋼琴的,染了一頭酒紅色紅毛,普通話帶廣東腔。他愛憐地撫摸鋼琴內部,就像撫摸自己女朋友一樣:“先森,這是公司的鎮館之寶,請不要亂碰。很貴的。”

阮冬然笑了笑:“哪有那么夸張?這琴經常出問題,所以時不時要調音。貴是貴,總調不好……”

調音師小哥就像女朋友被指責了一樣,很委屈:“教授,那是因為您耳朵太好了,有絕對音感啊!其實正常人聽起來,它是非常正常的。”

張鏡在觀眾席上找了一個地方,坐下來。

剩下的時間,是阮冬然一個人坐在鋼琴旁,對著麥克風演奏。

都是簡單雅致的曲目,無法和大師級相比擬。

沒有炫技,沒有掌聲。

然而從他手指下流淌出來的,是一潭化不盡的深碧春水。仿佛冬日寒冷的冰層下,潺潺流出的,細微而持續的希望。

張鏡想,這樣一個人,究竟誰想殺他呢?

他到底做了什么,讓人不惜在演奏會結束這種眾目睽睽的時刻,結束他的生命。

轉過頭,忽然發現錄音棚的門開著。黑炭臉站在門邊,聽得全神貫注,還沒有回過神來。

鄭語修心神蕩漾:“九位數的手彈七位數的琴,我終于這么近距離看到了……”

正好一支曲目結束,阮冬然耳朵很好,遠遠地糾正他,指了指受過傷的小拇指:“現在已經不是九位數啦。”

黑炭臉面色一僵,目光從聚光燈下的鋼琴移向聽眾席。

張鏡也一僵。

曾經有段時間,每次警察系統內部學習,他的名字和黑炭臉的名字都并肩列在一起。后來自己受了處罰下放到地方去,就再也沒出現在表彰名單上了。所以張鏡其實是很不愿意主動走過去,自我介紹的:“顏青同志你好,我是……”

廳長的長公子姓顏名青。都說顏家長公子自幼含著金鑰匙長大,畢業后進入警界,絕對是青云直上的苗子——沒想到這根苗子被其父直接扔進基層從派出所員警做起,每天跑案件,風吹日曬,曬成了黑炭。有時候路上見了父親想搭個順風車,顏父直接跟司機說:“這人我不認識,繼續開。”

所以顏青的每一步成長,都是實打實的,可能還要比同事們苦逼一些。

可是他有個愛好——鋼琴。

他每天上班回來,躺在床上,聽CD機里流淌出來的鋼琴曲,就覺得一天的疲乏消解了。因此他的書桌上,床頭上,都是阮冬然的海報——買CD時送的。扔了又可惜,索性貼起來擋擋灰塵。

這次阮冬然出事,是他向父親主動請纓,要求負責調查的。

而調張鏡過來,也是顏長公子第一次以權謀私。當領導翻著檔案在猶豫抽調誰過來協助破案時,一向沉默的顏青歷史上第一次站出來建議:“我記得以前系統內部表彰名單上,有個破案率和我一樣高的人。后來突然不見了。”

于是張鏡就出現在這里了。

“我叫顏青。”黑炭臉向他伸出手,“我以為你是下午的火車才到。”

“我不太擅長跟人合作,所以多為自己爭取一點自由時間。”張鏡說,“因為如果對手的推理不切實際,天馬行空,會限制我的發揮。”

“比方說?”

“比方說幕后黑手不可能是對方保險公司。”

顏青和張鏡交談完,向阮冬然走過去。他走到鋼琴前,俯下身,僵硬地點了點頭:“我本來想早點來,聽完教授錄制專輯的,沒想到突然有急事。”

中午錄制結束后,顏青才匆匆趕往停車場。

停車場空空如也,只停著一輛警車。

警車前站著一個人。

“顏警官,”他看見張鏡靠在自己的警車上,手放在口袋里,“你今天來晚了,說遇到點事——是不是有機密資料泄露了?”

四周沒有人。

雙目對視。

冬天冷淡的陽光中,顏青覺得心臟哪里被扎了一下,幾乎要停住呼吸了。

“你的擋風屏上還放著一張出入證,這是進入軍事禁區的特許出入證。油箱不是今天新加的油,但是油量幾乎是滿的,意味著你今天上午沒跑遠。這么近的距離,這附近只有一處軍事設施符合條件。而這個警備森嚴的單位是以資料保密出名的,你還在辦案之中突然被叫過去——”

“不錯,是有資料泄露了。非常重要的資料。”顏青沉默片刻,揮揮手中的鑰匙,“上車說。案情有變。”

顏青把車直接開進了本部,進了專案組的辦公室。

顏青是專案組的一把手,進辦公室后門一鎖,拿出一份東西遞給張鏡和鄭語修:“知道報紙上最近報道的,最新研發中的新式導彈嗎?這種導彈的一個重要組成零件的圖紙,失竊了。”

“這和我們現在辦的案子有什么關系?”鄭語修大驚,“我們要查的不就是鋼琴家手指受傷案嗎?!連經費都是按這個級別撥的!”

顏青給張鏡泡了一杯茶,忽略掉旁邊抱怨的人:“因為這兩個案子聯系起來了。”

張鏡打開顏警官遞來的資料,發現是阮冬然公司所在地附近的地圖。不同的街區用不同的顏色分開,畫著路線。

“起因是我們研發部的保密人員違規操作——他們,”顏青臉色難看到死,痛苦得幾乎說不下去了,“點了外賣!并且沒有出去接,而是讓人家送進來!”

外賣店就在單位的高墻之外,老板和哨兵很熟,進去送餐的是一個有智力問題的啞巴。當然送餐的啞巴是經過檢查的,除了飯菜什么都帶不來,除了錢什么都帶不走。但是這個啞巴有過目不忘的能力——他瞟到桌上正在設計的圖紙一角,然后回家復制畫在紙上。每天重復,把這些零碎的信息送到懂行人的手里,最終完整地拼湊出了一張設計圖紙。而這張圖紙,對于該類型導彈的研發至關重要。

“后來怎么被發現的?”張鏡喝著茶水。

“有一天啞巴收錢的時候,收到滿滿一把硬幣和毛票。他沒有數,一瞬間找出了正確錢數,因此才被懷疑他其實沒有看上去那么傻。再后來,從他家里搜出了零件的部分草圖。”

“問了啞巴下線是誰嗎?”

“沒來得及。”顏青搖搖頭,“昨天被抓到的,今天上午就莫名其妙地死了。好好地關著,突然氰化鈉中毒,現在還沒查清楚毒藥的來源。他工作的那家外賣店老板還在逃逸中,我們沒有抓到人。你手中的地圖,黃色部分是啞巴當初送外賣的路線和范圍。我們發現了不合常理的地方。”

通常餐廳送餐,會派一個專門人員負責一片地區。而這片地區內點餐的情況是隨機的,比方說某家公司只會一三五的時候打電話訂餐,而某對情侶喜歡吵架后訂餐。而那家泄露機密的軍事單位,只有在領導出差的時候才會打電話讓這家餐館送餐進來。

然而奇怪的是,只要頭一天啞巴給軍事單位送了外賣,第二天他一定會給阮冬然所在的唱片公司送外賣。

這也實在太巧合了。

在某些情況下,人與人之間的聯系,越少越好。

假設你是一個機密竊取者,你通過打電話或者發郵件向A傳遞信息,你的通信記錄上會留有A的痕跡。某一天,你落網了,警察根據你的聯系網,很容易發現A。

所以啞巴和他的上線采取了一種很聰明的方式。

他們采用的是間接聯系。

啞巴如果頭一天復制到了圖紙信息,會給唱片公司的聯絡人發信號。比方說在特定時間特定地點,放飛一只氣球。當對方看見飛起來的氣球時,就會在第二天打電話訂餐。這樣頭一天獲得的信息,就可以以送餐為掩護,第二天傳遞到唱片公司。

這是顏青的猜測。

“所以我推測,啞巴的上線,很有可能就隱藏在這家唱片公司。他每次送外賣,其實是為了將自己復制的零碎圖紙傳遞給公司里的某個人,以便于交給懂行的專家拼湊。”

“不錯,送外賣確實是一種不容易引人注意的聯系方式。它是常態性的行為,很容易被忽略。況且啞巴甚至都不用和上線見面,只用將信息藏在公司的某個約定地點,等待對方去取……”張鏡點點頭,“這樣做的話,的確可以做到雙方毫無交集。即使啞巴落網,我們也不知道他將機密傳遞給了誰。你覺得,這和阮冬然無緣無故被人砍斷手指,有聯系?你不再支持保險公司黑手說了?”

“正如你之前所說,如果兇手真的是為了保險金,他應該只想砍掉教授一根手指頭。如果他真的只想砍掉一根手指頭,就不會用那么長的砍刀。”顏青手撐著膝蓋,坐得方方正正,“我猜他是不小心撞破了什么,所以差點被滅口。”

張鏡拿著筆記本,靠在扶手椅上,寫寫畫畫。

他需要一杯濃茶,和一個安靜利于思考的環境。

竊取情報的啞巴,定期為阮冬然所在的公司送餐……送餐過程中會接觸到很多人,不知道究竟哪一位才是他真正要找的人。

張鏡查了外賣飯店的送餐記錄,發現唱片公司每次點餐都是幾個部門一起點,通過內線報給門衛室,門衛室統一點餐。最開始的點餐倡議是由誰發起的,沒有記錄,無從考證。

既然啞巴選擇在這家公司內交易情報,那么交易地點一定經過了深思熟慮,是對外人絕對安全保密的。

既然是對外人絕對安全保密的,又怎么會那么容易被阮冬然撞破,引來殺身之禍呢?

或許是因為阮冬然很特殊。

對別人安全保密的東西,對他不適用?

可是從他言談舉止來看,并不像撞破了什么不該看的東西后,所應該有的表現。甚至換句話說,他可能并不知道自己看到了不該看的東西。

到底什么東西,對阮冬然來說很平常,而對別人不平常呢?

“不是外賣的問題。”張鏡突然從椅子上站起來,“顏同志,陪我去求證一個東西。”

“你要干什么?”月黑風高夜,顏青跟著張鏡翻墻進唱片公司,一頭霧水。

“私闖民宅。”張鏡從身上摸出一套開鎖工具,打開一樓窗戶,敏捷地翻了進去,鄭語修摸摸鼻子,跟上張鏡。

“我很好奇,”顏青問,“你當年是因為私闖民宅被處分的嗎?結果下放到三級城市的小警察局去了?”

張鏡沒有理他,打著手電筒,彎腰仔細尋找著什么。

那架Concert 8安靜地擺在專用錄音室里,只是像調音時一樣,外板被他卸下來了。他找了一會兒,直起身:“我找到了。”

“什么?”顏青問。

“有人在這里用膠帶粘過什么東西,又取下來了。”張鏡調整電筒的光亮,“我找到了粘東西的痕跡。”

“我明白阮冬然和其他人有什么不同了,因此交易地點的保密措施對他不起作用。”他伸出手,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是聽力——他有絕對音感,‘聽’到了圖紙藏在公司里哪個地方!”

鄭語修舉手:“等下,什么叫絕對音感?”

所謂擁有絕對音感,是指這個人在聽到聲音的瞬間,就能準確地判斷出任何聲音的音高、來源、方位,甚至可以從不為人知的混亂雜音中判斷出是何種聲音。

比方說阮冬然在煮面條時,曾經聽到沸水溢出鍋時的聲音,然后在琴鍵上按下了一個DO——這就是絕對音感。

試問,如果要把一件東西藏在人來人往的地方,究竟藏哪里比較好呢?

首先,這個地方必須要非常少的人才能觸摸。

其次,一定要有類似上鎖裝置,保證東西不被旁人拿走。

再次,這個地方必須非常普通尋常,讓來取東西的人可以安然地取走它,而不受懷疑。比方說,你不能隔三差五就在眾目睽睽之下挖開大廳地板,從下面掏東西出來。

——再比方說,一架市價七位數字的德國名琴——的內部。

鋼琴內部空間其實并不小,因為要裝密密麻麻230根琴弦,琴弦分為幾組裝在木質音板上,配有鐵鑄框架。如果在其中某個零件背后貼小小的一卷紙,是完全可行的。當鋼琴被重新合上時,信息就處于某個密碼箱里,加密它使得人們不伸手去碰的,不是真正的密碼,而是七位數的價錢——鎮館之寶,當然是輕易拆不得的。甚至不是每個人,都有資格坐在這架斯坦威面前,彈上一支曲子。

絕對安全。

然而這個密碼箱,對且僅僅對一個人不起作用——有絕對音感的阮冬然。

他聽出了“資料”的所在地。

零件上附著了東西,彈出的琴音應該會有非常細微地變化。普通人聽不出來,然而阮冬然卻聽得到。因此他總是說這架鋼琴不準,要請調音師來調。

名貴的鋼琴配了專門的調音師。當琴行的酒紅色頭發的“調音師”小哥從鋼琴中取出粘附其上的小紙卷時,這架concert 8又恢復了正常。

啞巴每次復制的資料,都在這里中轉。

如此循環,本來平靜無事——然而有一天阮冬然私自打開了鋼琴,企圖矯正音位。

他可能是看見了琴弦上有東西,也沒注意,就順手扔掉了。然而這對不小心撞到此事的間諜機構來說,是極大的危險。因為對方會害怕,如果有一天他隨口說出來,被有心人聽見,一切將真相大白。

“一架德國名琴,配有專業調音師,竟然會時不時地出問題,我覺得不太正常。然而抱怨這件事情的只有阮冬然一個人——再加上絕對音感,我猜說不定藏匿地點就在這里,沒想到運氣這么好,中了。”張鏡把鋼琴外板原樣裝回去,“這么推測的話,那個說廣東普通話的調音師,就是我們要找的下線。”

顏青點點頭:“好,那我們去逮捕調音師。”

“不對——”鄭語修沖過來攔著門口,“顏少,顏少冷靜!就算你的音樂偶像深陷危險,也請冷靜地看待問題!”

“怎么了?”顏青問他。

“你們都忽略了一個問題!”鄭語修說,“這張紙條是怎么放進去的?一個送盒飯的智障啞巴,怎么樣才能將信息放進名貴的鋼琴里?他連碰琴的資格都沒有!”

“那誰有資格碰?”

鄭語修重新整理了一下面部表情,非常沉痛:“顏少,阮冬然就有資格碰……雖然我吃過他的面,但是還是得說,除了阮教授和調音師,應該沒人敢沒事拆那七位數的貨玩。”

張鏡承認鄭語修的話很有道理。

這個平時嘻嘻哈哈,只會追星的同事,關鍵時刻思維還是很縝密的。

鄭語修的推理很簡單,他顛覆了張鏡的判斷——機密的藏匿地點在鋼琴內部,是正確的。但是有人想殺阮冬然,并不是因為他無意中看破機密,而是因為他就是機密的另一方,利益鏈的中間環節。

這場交易有三個中間環節,而不是兩個。

啞巴——阮冬然——調音師。

啞巴進公司送盒飯時,伺機將紙條交給阮冬然。諜報活動的規則之一是,雙方聯系越間接越好,因此阮冬然將機密放進這架concert 8鋼琴里,然后調音師給琴調音時又帶走它——沒有直接的情報交流,兩個人甚至不用碰面。阮冬然不是這家公司簽約的唯一一位鋼琴家,他之于concert 8不是唯一,而調音師之于名琴是唯一。因此這種方式能夠使情報準確的傳遞,而不暴露發信人。

送盒飯的啞巴暴露以后,調音師感覺到了危險,害怕啞巴指認阮冬然,而阮冬然再供出自己,于是想提前一步切斷中間環節——殺掉阮冬然。

“顏少,張鏡,不覺得這個推理更加切合實際一點嗎?顏少,顏少——你去哪里?”

顏青默默翻窗,走了。

張鏡再次找到顏青時,是第二天晚上。

他從警車上下來,看著拿著夜視望遠鏡,穿著便服的顏青,說:“你這不叫監視,叫偷窺。”

“我不相信,琴聲那么美的人,會是間諜。”顏青站在阮冬然家窗戶外的花壇后面,筆直得像一棵樹,專心致志地舉著望遠鏡,“如果他是間諜,我會親自逮捕他——所以才在這里監視,防止他逃跑。你聽,教授彈的琴,像惡徒嗎?”

阮冬然彈的是“夢中的婚禮”,張鏡初次見面時已經聽過一遍了。

“你根據聲音來判斷對方有沒有犯罪傾向嗎?”

“難道不對嗎?”

“你覺得這樣對嗎?”

“……”

“冒昧問一下,你們在懷疑我什么?”顏青回頭,看見阮冬然端著個咖啡杯,穿著家居拖鞋,出現在自己身后。

十一

阮冬然把咖啡杯往桌上一放:“你們懷疑我是間諜?!”

張鏡想了想,把機密情報丟失的事情,去掉重要信息,粗略地和阮冬然說了一遍。他沒說丟失的是什么圖紙,但是告訴他,有重要圖紙通過他所在的唱片公司中轉泄露出去了。

“你說當我是朋友,竟然懷疑我!” 一向溫文爾雅的阮冬然沉下臉,皺起眉頭。他站起來,在客廳里焦躁地走了一圈,又坐回去,“懷疑人請拿出證據!”

“不是我懷疑你,是他。”張鏡指了指鄭語修,“我只是覺得他說得有道理。畢竟你是最容易接觸那架鋼琴的人。”

“我是清白的。”

“怎么證明?”

“你想怎么證明?”阮冬然冷笑。

“測謊,現在。敢嗎?”有人說張鏡的目光像鷹,很銳利,盯著一個人看久了,仿佛能看到你心里去,“警察局有測謊儀,問題由我設置,讓顏青現在去調設備過來,當場測試。”

顏青黑著臉打電話叫了熟人,當晚開來一輛警用面包車,送來設備。傳感針連接上阮冬然的皮膚,張鏡盯著指示燈,問:“你是從一位啞巴手中拿過XX軍事單位的機密信息?”

“沒有。”

綠燈,屬實。

“你是否通過一架鋼琴,向調音師傳遞了這個機密信息?”

“沒有。”

綠燈,屬實。

阮冬然看了一眼旁觀的顏青,沒好氣地說:“我要是剛才說了一句謊話,就天打雷劈,五雷轟頂。”

張鏡打開一份三流八卦小報:“阮教授,你是否有過三段以上的情史,并且和前女友一夜情時被狗仔隊偷拍了?”

“沒有!”

紅燈。

張鏡將《鋼琴伯爵攜女友逛夜店被偷拍》的報道拍給一臉八卦欲的鄭語修:“好了,看來報道是真的,他也是清白的。你的推論錯了,快向阮教授道歉。”

他轉向莫名其妙臉色陰沉的顏青:“我突然想到一個辦法,可以查出‘調音師’的上線是誰。找到上線以后,我們就可以知道他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覺地,把圖紙放進鋼琴這個密碼箱里了。”

“怎么查?”顏青問。

張鏡站起來:“明天我們帶人去查封教授所在的唱片公司,顏公子,得麻煩你去借點人出來。”

顏青說到做到,第二天果然帶了一大幫的同事,直接封了阮冬然所在的唱片公司。

但是張鏡什么都沒有搜查,甚至沒有去碰那架七位數的鋼琴。他只是集合了所有公司的簽約藝人和員工,在鋼琴旁亮了亮自己的搜查證,說了一些請大家配合一類的廢話。

“隔壁單位丟了一點東西,附近機構都要檢查。我們得看看有沒有東西出現在了不該出現的地方。比方說洗手池背后,鋼琴里面,會不會粘著不該粘的東西……”

說完話的張鏡伸手隨意地按了按琴鍵,突然開口:“我覺得這架鋼琴音色又不準了。”

“怎么可能?”阮冬然笑道,“我有絕對音感,這次連我都覺得音準沒有錯。”

張鏡又換回了那身白西裝。他很配白色的西服,襯得人氣質出眾,坐在鋼琴前時,不像警察,倒像個演出的音樂家。

“我也有絕對音感,說不定比阮先生還要準確一點呢。”他對著在場的所有人笑了笑,“要不要試一試?”

有人被這個玩笑逗樂了。

一位歌手順手拿起一張白紙,從中間撕開。

張鏡側耳傾聽,然后說出紙張裂開時產生的音階:“MI-SO-FA。”

阮冬然大吃一驚:“對了。”

另一位歌手順手拿起一只廢棄的破杯子,手一松,杯子落在地上,叮叮當當碎了一地。

張鏡仔細聽了聽,然后不滿地看了一眼在旁邊玩手機的鄭語修,報出一個復雜的音程。

阮冬然退后一步:“對了!你真的有絕對音感……”

“所以我說這架Concert 8音不準確又該調了嘛,”他攔住想當場打開鋼琴矯音的阮冬然,“教授,不急不急,明天還要來搜查,到時候檢查鋼琴時正好調音……”

十二

其實人的心理是很脆弱的。

經常會被彷徨,孤獨,懷疑,猜忌這些東西所控制。

如果你想讓一個罪犯回到案發現場,該怎么辦呢?最好提醒他,或許他不經意間把自己重要的東西落在那里了。

膠水的痕跡,紙條碎片,吸煙時落下的煙絲,頭發……這些東西記錄著犯罪的DNA、指紋、唾液。越想越不安,終于決定回來看一看。

“我就知道,你會打開看——因為你不放心,沒有安全感。”

月光很明亮,照亮了唱片公司大半個錄音棚。張鏡堵在門口,背對著月亮,對站在這架斯坦威面前的黑影說,“你聽說這架鋼琴聲音依然不準,是不是擔心里面有你上次粘貼圖紙時遺落的東西?比方說調音師小哥的頭發是酒紅色的,而警察打開鋼琴時,發現了膠帶黏貼的痕跡,痕跡上有灰白色的頭發絲。這種頭發絲只有你頭上才會有——傳達室的門衛同志?”

正在彎腰熟練打開鋼琴蓋的人慢慢直起身體。

月光下,確實是門衛的臉。四十歲出頭,比同年齡人多的皺紋,眼睛深陷下去,像黑洞一般。他一只手上拿著沾有清潔劑的絨布,一只手拿著電筒,正試圖擦拭鋼琴內部。

“我們一開始思路就錯了,在考慮到底什么人有權限去動這架鋼琴——事實上,我們考慮的不應該是‘有權限’,而應該是‘有能力’。其實只要下班沒人,你鎖好公司的大門,安排好保安,一個人走進錄音棚——在四下無人的情況下,即使是一個門衛,也可以碰這樣的名琴。送餐的小啞巴來這家公司,不管接觸誰,一定會先接觸你——因為他首先要在你的門衛處登記。他會把臨摹的部分零件圖紙給你,你趁晚上沒人時,打開鋼琴放進來。同時你也可以以公司其他員工的名義打電話向他訂餐,反正用的都是門衛室的電話,而你不會做記錄。”

門衛放下絨布:“我很不甘心。”

他拿起電筒,“鋼琴里竟然什么都沒有。我輸給了自己的自我懷疑。”

電筒光忽然被調到最亮,直射張鏡的眼睛。強光一晃之間,門衛縱身一躍,從窗口翻出去。窗外傳來一聲悶響,鄭語修痛叫一聲:“奶奶的,誰砸到大爺我身上了?!”

他把門衛銬起來重新扭進屋。

張鏡拉亮燈,雪亮的燈光下,錄音棚里,站著不下十位荷槍實彈的警察。

他走過去,發現門衛被撕扯開的衣服上,有一枚黑十字架刺青。

“這是什么?”張鏡皺著眉頭問。

“我的個人愛好。”門衛哼了一聲。

張鏡沒理他,撥通了顏青的電話:“我們逮到現行了,是門衛。謝謝你借調過來的人,現在他已經被銬得老老實實。”

抓捕行動分兩頭進行,張鏡帶著人負責在這一頭,顏青負責抓捕調音師的那一頭。兩邊進行得都很順利。

顏青在電話那頭笑了笑。

這個人平時很少笑。當然一部分原因是因為臉太黑,即使笑也看不出來。

“真好。犯人抓住了,至少證明阮教授是清白的。”

“我不太習慣與人合作,但是和你合作很愉快。”

顏青想了想:“沒想到啊,張警官你竟然有絕對音感,真是真人不露相……”

手機開著外放,鄭語修也在旁邊。他跳起來反抗:“日喲,他連國歌都會唱走調,還絕對音感?!知道網上那款給吉他矯音,能自動測試音高的軟件嗎?”

鄭語修爆發了,“當時他下了一個裝在手機上!”

張鏡果斷地摁斷電話。

十三

有的案件偵破以后會有新聞媒體鋪天蓋地地報道。

有的案件偵破以后像石子落進深湖里,響聲都沒有一個。

這起鋼琴家人身傷害案,最終悄無聲息地終結了。數年后人們再提起這件事,都以為暴徒并未被抓獲,兇手一直逍遙法外,而身心受傷的鋼琴家一個人出國,遠走他鄉。

因為它背后牽扯的故事太深,沒有一件敢放在公眾視線之內。

阮冬然確實出國了,他退出音樂圈,去了某個不為人知的島國修養。臨走前,他很禮貌地向張鏡道謝:“張警官,那次測謊,你為我洗清了名譽,沒有你我差點也淪為犯罪嫌疑人了。謝謝,我會在遠方給你寫信的。”

很久以后張鏡回想起這個案件,總覺得哪里出了問題。

后來他才發現,問題的癥結所在。

太熟練了。

最后一次,他堅持鋼琴音色有問題時,阮冬然提出打開鋼琴蓋看看。他的動作太熟練了,絲毫沒有生澀和猶疑,就好像已經無數次的,熟練地打開這架七位數的鋼琴,窺視其內部一樣。

可是阮冬然通過了測謊。

他應該是清白的。

那天他順手從鄭語修那里拿了一本叫《最推理》的雜志,似乎是100期特典,被鄭語修寶貝一樣放在書架最頂層收藏著。在所有新聞喉舌對這個案件保持沉默的時候,雜志上有一篇小說提到了這個案子。

假如,假如事情這樣看呢?

當間諜組織A通過這架鋼琴傳遞情報時,間諜組織B的某位成員每天在他們完成信息傳遞的間隙里,打開鋼琴,復制情報,再原樣放回去。

這樣當他掌握了所有情報的時候,再故意弄傷自己的手指。

其實說起來很奇怪,砍傷他手指的暴徒,拿著那么長的砍刀,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消失了!其實說不定,并沒有這樣的暴徒存在,他只是通過這種方式引來警察,利用警方的力量將自己的敵對組織一網打盡。

其實這樣解釋就很合理了——阮冬然并沒有直接從啞巴手中獲得情報,也沒有將情報傳遞給“調音師”。他只是一個旁觀者,那個測謊,他的每一句回答都是真實的。

正如阮冬然自己所說:“我若有一句假話,天打雷劈,五雷轟頂。”

張鏡合上書,想起來初步審問工作是由顏青負責的。顏青說,直到將兩個間諜移交到更高一層,他所接觸不到的層面去之前,他們始終沒有承認自己是砍傷了阮冬然手指的幕后指使。他說自己無法判斷他們說的是真話,還是只是拒不承認。顏青還說,“調音師”和門衛身上,都有同樣的黑十字架刺青。

冬天很快就過去了,春天來臨。

覆蓋著聊城的小雪已經停止,草木發芽,生機盎然。

張鏡在聊城警察局處理卷宗時,突然收到一封從國外寄來的信。

信封里有一張CD,和一張深藍色的長方形信箋紙。

信箋紙上只有一句話:

親愛的張警官:

代林淺淺小姐向你問好,謝謝你在顏青面前維護我的名譽。

阮冬然

將那張CD放進了電腦后,電腦開始自動緩慢地播放理查德·克萊德曼的鋼琴曲“夢中的婚禮”。

十四

藍帽會——國際地下恐怖組織,通稱Blue Hat,成立于一九九五年,發起人不明。傳聞參與過東京地鐵毒氣事件等多起國際恐怖襲擊事件,但無確鑿證據。該組織成員對藍色帽子有特殊偏好(解釋來自網絡)。

林淺淺在云雀山莊,躺在床上看小說。

阮冬然打電話進來:“親愛的,聽說你被調到了藍帽會中國總部是嗎?BOSS親自接見,分派任務?”

“是啊。聽說你拿著一億人民幣在馬爾代夫度假?”

“是啊,我買了一棟別墅,面朝大海,春暖花開。怎么樣,看見BOSS的臉了嗎?求八卦!”

“必然戴了面具。”

阮冬然失望地嘆息一聲:“幫我轉遞一份資料給BOSS怎么樣?關于導彈的。”

“傳真過來。”

三分鐘之后傳真機響了起來。林淺淺從床上爬起來,看了一眼資料,都是看不懂的圖紙和數據。她拿起筆,瞅著看上去重要的數據隨便改了幾個,重新影印了一次,放進資料夾里準備上交。

“對了,我看見你前男友張鏡了,給他彈了你最愛的鋼琴曲‘夢中的婚禮’。”

“有什么反應?”林淺淺動作停滯了一下。

“沒有。”阮冬然笑了,“對了,我新買了架鋼琴。”

“你不是手受傷了再也不能彈琴嗎!”林淺淺頓時莫名其妙的火大。

“你真相信醫院開的鑒定書啊?”阮冬然在電話那頭輕聲笑,音樂家的聲音非常好聽,像風吹過樹葉一樣低沉地沙沙作響,“就跟你相信愛情一樣天真可笑。你一定沒有看過‘夢中的婚禮’背后那個故事,淺淺。建議你去看一看,那不是夢里王子和公主幸福生活在一起,舉行婚禮的浪漫愛情故事,而是一個悲劇。”

他又輕聲重復了一遍,“人和人會相互吸引,但是感情說到底,是一場悲劇。”

是啊,林淺淺想,人和人相互吸引,但感情說到底,是一場悲劇。她在床上翻了個身,挪到陽光暖和的那一頭去,繼續看《最推理》100期特典。她想知道里面那篇關于阮冬然和張鏡的小說,到底有幾分是真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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