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故事純屬虛構,請勿對號入座;如有雷同,實屬巧合。
玩古董最重要的是什么?
有人說是眼光,有人說是人脈,其實都不夠準確。古董這一行玩到極致,真正要講究的就兩個字::緣分。
所以老一輩玩古董的人,大多信命,相信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不強求。若是一件玩意兒跟你沒緣分,你把它強弄到手,這叫逆天而行,會招引無窮禍患,那件古玩不再是善品,反成了噬主的兇物,輕則身敗名裂,重則性命堪憂。
不過這都是老講兒了,屬于封建迷信。如今這個時代,大家接受唯物主義教育幾十年,早就不信這一套。只要有錢可賺,管它什么規矩、什么路數,一概以大無畏的氣魄徹底砸碎踏平。財神爺在上,牛鬼蛇神全都要靠邊站。
比如此時跟我同車的那幾個人,顯然就不是那種敬畏傳統的老派古董商人。
我現在正置身于一輛破舊的豐田九座面包車里,車里除了司機一共只有五個人。車廂里一直特別安靜,沒人搭訕,也沒人寒暄。那四個人端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全都擺出一副拒人千里的淡漠表情,沉著臉一言不發。只有當車子猛然一顛的瞬間,他們才會飛快地調動眼神,假裝不經意地朝彼此投去銳利的一瞥。
我能感覺到,這四個人跟我不太一樣。我是城里的小古董店主,而他們則是那種專在農村收舊貨的古董販子。這些人常年混跡鄉村,跟樸實卻又狡黠的農民打交道,所以身上帶著淡淡的土腥味和煞氣。
這車里坐的都是誰?現在往哪兒去?我完全不知道。
車窗關得嚴嚴實實,外頭的夜色漆黑如墨,根本看不清景物。只有引擎發出低沉的嗡嗡聲,表明我們正在朝著某個目標行駛。
我懶得多想,把頭靠在冰涼的車窗上,太陽穴抵住窗扣,就這么似睡非睡。這車子走得晃晃悠悠,上下顛簸,我昏昏沉沉中浮起一種奇特的錯覺——整個車廂就像是一具剛剛被釘起來的大棺槨,嚴絲合縫,不留一絲光亮。我在里頭躺著,外頭有十六人杠抬著棺材一步步走過墳地,走下墓道,朝著最終的墓穴前進,前進……
對了,還沒自我介紹呢。我叫許愿,已經過了而立之年,是皇城根兒下一個倒騰古董的小人物。我在琉璃廠有家小店,平時倒騰點金石玉器,店名叫作四悔齋。
哪四悔呢?是悔人、悔事、悔過、悔心。這是我爹臨死前的遺言,他在“文革”期間被迫害,投了太平湖,留下這么八個字。而這八個字后頭,其實還隱藏著一大段故事。我們家祖上是“明眼梅花”的一支。“明眼梅花”指的是古董行當五個古老的家族,他們各自擅長一個門類古董的鑒定,在收藏界有著泰山北斗的地位。建國以后,這五脈改組成了中華鑒古研究學會,影響力依然不小。
我爺爺許一城原來是民國時期五脈的掌門人,出身于白字門,后來因為盜賣則天明堂的玉佛頭給日本人,被當成漢奸槍斃了。我們許家從此一蹶不振,退出五脈。三十歲生日那天,在有心人的推動下,我一頭掉進這個漩渦里。經過一番艱苦周折,我總算是為我爺爺平反昭雪,讓佛頭回歸祖國,了結了許家和這玉佛頭的千年糾葛。事了以后,我還是回到四悔齋,繼續倒騰古董,悄無聲息地活著。
我突然聽到一聲閘瓦嘶鳴,身子猛一前傾,從回憶中醒過來。車子終于停住了,我睜開眼睛,擺了擺頭。這一擺可不得了,我看到旁邊車窗外的黑暗中,赫然浮現出一張慘白的人臉,臉上的雙眼特別怪異,一邊特別大,圓如牛眼,黑的少,白的多;一邊特別小,跟王八對瞪不一定能贏。這一大一小兩只眼睛,好像隨時在瞄準開槍似的。
我頓時嚇得一激靈,身子下意識地躲了一下,差點從座椅上掉下去。同車的四個人似笑非笑,露出鄙夷的神色。我這才想起來,這張臉應該是這輛車的司機。沒容我多想,“嘩啦”一聲車門被拽開,司機把頭探了進來,一邊大眼珠子輪了輪,沙啞著嗓子做了個請的手勢:“我叫大眼賊,跑堂的,幾位跟著我走吧。”
我連忙調整一下呼吸,跟著其他四個人一起跳下車來。我雙腳一踏上地面,一股混雜了松枝和野草的清香撲鼻而來,味道特別清涼。不用問,這是荒郊野嶺的山味兒,而且是特別荒涼的地方。我環顧四周,隱隱能看見幾座山形輪廓,黑暗中狀如巨獸隱伏一般,似乎隨時會撲過來。
大眼賊讓我們跟緊他,朝著黑暗中的一個方向走去。此時天上烏云遮蔽,把月光擋得死死的,只有那大眼賊手里攥著個忽明忽暗的手電筒,勉強照亮前路。他這個手電特別有講究,燈頭罩了一圈硬紙板,這樣光柱只收束在前頭一段,散射不出去,稍微離遠一點,就看不到了。
我們跟著他在高高低低的山坡地上走了十多分鐘,七轉八彎,中間還鉆了兩回林子。終于有人忍不住問了一句:“你這是把我們帶去哪兒?到底在哪里開席?”
大眼賊轉回頭,咧開嘴笑道:“急什么,做東的又不會離席。”說完還嘎嘎笑了兩聲,聲如老鴰。他笑完以后,周圍溫度陡然下降,森冷森冷的。那人不敢再問,只得“哼”了一聲,跟著繼續走。
我們一行人走了約摸半個多小時,終于走進一處幽深的山坳。這個山坳左右被兩道高聳的山嶺逼夾,形成一小塊麓底平原。在遠處隱約能聽到潺潺水聲,應該是從山嶺上流下來的溪水,在這里盤了一圈,正好把這小山坳給切成一個三角形。溪水為底,兩道山嶺是兩條邊。這在風水上叫二龍入水,是塊宜建陰宅的吉壤。
大眼賊踏進山坳,停下腳步,拿手電筒往前頭晃了晃:“喏,就是那邊。”我們順著燈柱一看,首先看到的是一個身穿迷彩服的年輕人遠遠地蹲在地上,身前有一個半米寬的土坑,坑旁擱著三個精鋼柄的重鏟和一大堆新鮮泥土。
不用問,這種風水寶地,土下三尺必有墓穴;有了墓穴,必然就有盜墓賊聞風而至。
“挖到什么地步了?”與我同行的一個刀疤漢子問。
大眼賊踩踩地面,得意道:“整個墓室的位置已經方出來了,咱們剛剛打到后墻。就差臨門一腳,專待各位來開席。”
同行的幾個人走到那盜洞前,翻弄拋出來的泥土,表情不一。我聽說有積年的盜墓賊,一看土壤就知道是哪朝哪代的墓。不過我可沒那本事,估計同行的幾個人和我水平差不多。他們檢驗泥土,只為圖個心安罷了,其實看不出個所以然。
檢查完泥土,大眼賊笑瞇瞇地說道:“諸位好運氣,這回上的菜是頭鍋的紅燒肉,有吃頭。要沒什么異議,咱們就上菜吧?”
我們五個人點點頭,站開一段距離。大眼賊拿電筒沖那邊閃了一下,喊了句“開席”,那個穿迷彩服的小伙計起身,然后抓起一把鐵錘和鏟子。他身材細瘦,輕而易舉就鉆進了盜洞。大眼賊從懷里掏出一瓶散裝的白酒,還有五個杯子,給我們一人遞了一杯:“山里露重陰寒,整點白的驅驅寒氣,還得一陣子呢。”
他不說也罷,一提這事,我頓時覺得陰風陣陣,白霧彌漫,下意識地朝黑漆漆的山林里看了一眼。大眼賊遞到我這兒,笑了笑,“老弟頭一回吃現席?”我尷尬地笑了笑,大眼賊道,“一回生,兩回熟,咱們這個辛苦點,可心里踏實不是?”我點頭連連稱是,接過酒杯一飲而盡,辛辣的散裝白酒順著嗓子滾成一條火線,直到胃里,我的眼睛卻一直盯著盜洞口不斷拋出的泥土,心中翻騰。
這大眼賊說的“吃現席”,乃是古董界里一樁頗為隱秘的勾當,我從前只是聽說,想不到如今也親眼見識了一回。
大凡古董,主要來源有兩種:一是活人世代流傳下來的;二是死人帶進墓里后來被挖出來的。前一種傳承分明,后一種卻不太好判斷真假。你說這東西是從古墓里挖出來的明器,怎么證明?萬一是誆人的怎么辦?要知道,有些古董本身不值什么錢,價值全在它的出處。同樣一粒瓜子,從小賣店買的就不值一文,若是從馬王堆女尸肚子里挖出來的,就貴逾千金。
于是就有人想了個主意,先把墓地位置勘察好,盜洞打到墓室邊上不動,然后請一些買家到現場來,當著他們的面敲開墓室,把墳墓里的東西掏出來,現掏現賣。買主親眼見到明器從墳里起出來,自然不必擔心有假。
這個勾當,在古董行當里就叫做“吃現席”,這個“席”原意指的不是酒席,是蘆席,蘆席是干嗎的呢?是舊社會用來裹死人的,即指墳墓。我們這樣來買東西的,叫“做客的”,盜墓的叫“跑堂的”,而“做東的”,自然就是指墓里的死人——所以剛才大眼賊一句“做東的不會離席”,嚇得那些人都不吭聲了。
像大眼賊說今天吃頭鍋的紅燒肉,意思是說這是一座明墓——明太祖姓朱嘛——頭鍋是說之前沒盜洞,里面藏著好東西的概率很高。
我們邊喝白酒邊等,等了十多分鐘,大眼賊忽然眼睛一瞇,說:“來了。”一群人目光朝盜洞看去,看到兩只灰敗的死人手緩緩伸出來,不是墓主詐尸順著盜洞爬出來了吧?這場景可著實有點瘆人,大家下意識地退了一步。大眼賊卻哈哈一笑,手電一晃,我們這才看清,那手是剛才下洞那小伙子的,沾滿了墓泥,兩手之間,還抱著一樣東西。
看到這東西,大家眼睛都是一亮。看這跑堂的得用兩手抱住,說明東西的尺寸小不了。在明墓里挖出這么大的物件兒,可是個好兆頭。但我們五個人誰都沒動,站在原地看著大眼賊一個人跑過去。
這是吃現席的規矩。買主是來買放心貨的,不是來挖墳掘墓的,所以盜墓全程不能沾手,得等人家把明器送到跟前,才能看。這樣一來,自己只算是買明器,不算盜墓,損不著陰德,算是個心理安慰。從現代法律角度考慮,萬一真東窗事發,也最多是個銷贓的罪名。
大眼賊走過去把東西接出來,很快折返回來,小心翼翼擱到地上,拿手電去晃。我們五個人湊過去一看,這東西是個瓶子,撇口,長頸,瓶腹圓滾滾的,看器形可能是玉壺春瓶。但表面臟兮兮的,看不出成色。
大眼賊早有準備,先掏出一把毛刷,把上頭的泥土狠狠刷了幾道,又把那半瓶散裝白酒打開,取了塊麋子皮,蘸著酒精細細擦拭。很快這瓶子的釉色光澤顯了出來,紋飾也擦清楚了,上頭有青花如意頭紋、卷草紋、纏枝菊紋,看起來氣度不凡。
所有人的眼睛都直了,看這些特征,搞不好是個明青花,那今晚可真是大收獲了。
吃現席有個特點——挖開墓室之前,誰都不知道里頭是什么。有可能有稀世珍寶,也可能啥都沒有。所以買家一般都先付一筆辛苦錢給盜墓的,謂之打賞,保證盜墓的不管挖出什么,都有一筆保底的收入,不至于白干;另外一個用處,則是排出座次,誰的賞錢多,誰就能優先挑選。財大氣粗的,甚至會來個包桌。
眼下挖出這么個值錢的瓶子,大眼賊露出肉痛的神情——他已經收過保底的賞錢,這瓶子哪怕是柴窯出的,他也只能放手給人——他把瓶子擱到地上,退開幾步勉強一笑:“你們來看看吧。”
賞錢給得最多的那人站出來,笑容滿面地接過瓶子,來回端詳了幾遍,卻沒給其他人遞過去,雙手環抱,抬頭說了一句:“幾位,這個我先吃了。”
我們四個先是一怔,隨后紛紛面露無奈之色。
一般吃現席的規矩,要等墳墓里的東西全都掏出來,一字排開,然后再按照賞錢多寡,一人挑一件,如果還有剩,按次序重復直到挑光。這人上來就把這瓶子占了,有點霸道,但規矩上不能算錯。
再者說,他已經動用了一次優先權,要等到我們四個都拿完,才能再挑。到時候能剩下啥,真不好說。從這個角度來看,吃現席和賭石差不多,全看運氣。有人只花幾百塊錢,就能撞到件唐三彩;有人一氣包下十來桌墳,卻只得了五六斤死人骨頭。
于是我們也只好忍氣吞聲,等著看還有什么菜能端出來。過不多時,大眼賊又從盜洞里起出六七件東西,堆在地上。里面有一尊銹蝕得不成樣子的銅香爐、一片長命銀鎖、半片腐爛的絲綢、兩個小陶碗,還有一堆散發著霉味的銅錢。
我們幾個人皺著眉頭在這堆東西里扒拉,看來看去都不滿意。跟那個瓷瓶相比,這些東西都是破爛。那個刀疤漢子抬起頭,不耐煩地問大眼賊:“里頭還有嗎?”
“沒了。”大眼賊一攤手。
“做東的身上沒搜?”刀疤漢子追問道。
大眼賊一怔,連忙賠笑道:“張老板,我們不動棺材,這是規矩。”
一般這種盜墓的,只搜摸墓室里的陪葬品,不開棺材,不搜尸身,算是對死者的尊重。不料張老板“嗤”了一聲,十分不屑:“一群倒斗的,還這么多窮講究!你們難道不知道,墓主嘴里含的翡翠,屁眼里塞的瑪瑙,身上掛的珠寶,那才是好貨!”
大眼賊連連擺手:“倒斗已經是非分之舉,再動尸身,可是要遭報應的——這可是人家的地盤。”他大眼珠子四處亂轉,山谷此時夜霧升騰,霧色一片慘白,仿佛死者翻出眼白在一旁窺視,氣氛詭秘。
若換了膽小的人,看到這番景象可能就縮了,張老板卻根本不理這一套:“當婊子還立什么牌坊。我們幾個大半夜跑過來,是求財的,不是看你五講四美的!”張老板不傻,他知道得團結一批,打擊一批,一句話就把旁邊觀望的幾個人拉攏過來了,一起對大眼賊施壓。
席上的其他客人紛紛點頭。大家來一趟不容易,只因為一條莫名其妙的老規矩就空入寶山而回?這實在太荒唐了。就連那個先占了瓶子的人,都表示贊同張老板的意見——只有我沒吭聲。
可大眼賊還是一臉為難:“這可不成,這可不成,咋能干這樣絕戶的事兒呢……”
張老板見大眼賊不答應,怒從心頭起,他把大眼賊推開,走到盜洞前抓起一把鏟子,喝道:“你開不開棺?不開的話,我就把這洞填嘍!”
大眼賊的臉頓時白了。洞里頭還有一個人沒出來,他這一鏟子下去,同伴就要活活被困在墓中。他哀求道:“張老板,張老板,可別壞了規矩啊。”張老板滿不在乎:“放著眼前的錢不掙,這才是壞了規矩!”他手里的鏟子作勢要填土,大眼賊急得上前阻攔,又被其他幾個人逼了回來,嘴里喃喃道這怎么可以。
我眉頭一皺。我最見不得張老板這種人,于是站出來勸解道:“見過挖墳掘墓的,還沒見過逼人挖墳掘墓的。你要覺得不過癮,自個兒下去掏,逼跑堂的算怎么回事?”張老板舉起鏟子,對準我冷笑道:“少在那兒裝善人。你給的賞錢最少,按規矩拿不了幾成東西。若不開棺,你這趟就算是白來了。”
“君子愛財,取之有道。我奉勸你懸崖勒馬,及時回頭。”我不甘示弱。
“操!你他媽以為自己是新聞聯播啊!”張老板罵了一句,突然不懷好意地瞇起眼睛,對其他幾個人道,“這小子我在車上聞著味道就不對,跟咱們不是一路人。”他又把眼神飄向我這邊,“你小子不會是別有企圖吧?”
他這是誠心挑撥,其他幾個人的表情立刻變得有些不自然。
吃現席的風險就在這里。挖墳的地方一般都是在荒郊野嶺,萬一買家或賣家起了貪心想謀財害命,事后把尸體往洞里一扔,估計幾十年都發現不了,所以特別忌諱不相干的人參加,都得是熟臉,且外頭留了保人。也該著大眼賊倒霉,他這次找的我們幾個買主,彼此都不認識,不知根底,他自己又鎮不住。結果被張老板這么一挑唆,局面立刻變得微妙起來。
大眼賊見勢不妙,扯扯我袖子:“許老板,你就別跟他們頂了,大不了我自己損點陰德,去開棺唄……”
“他都要埋你的人了,你還縮?”我瞪他。
大眼賊枉長了這么一只大眼,居然有點眼淚汪汪,跟大姑娘似的:“我帶你們來這里吃現席,要是鬧出人命,江湖上誰還敢信我?”我撇了撇嘴:“看不出你還挺講義氣的。”大眼賊聽不出來是諷刺,反而一拍胸脯,特自豪:“我大眼賊出道以來,一向是義字當頭。”
張老板在那邊不耐煩了,揮動鏟子,沖著大眼賊喝道:“今天這里必然得埋一個人。要么是你,要么是他,你來挑!”他的一舉一動,讓人忍不住懷疑他早就想翻臉,剛才不過是借題發揮。今天一開席,就上來一道玉壺春瓶,惹得參加者貪欲大起,張老板略加挑撥,這些人就什么規矩都不顧了——人性就是如此,經不得任何試探。
這大眼賊是個守老規矩的人,碰到這些只認錢的主兒,算是倒霉。我略一沉吟,拍拍大眼賊肩膀道:“這事交給我處理吧。”
“許老板?你……”
我晃了晃頭,走到兩人之間,舉起右手胳膊大聲道:“張老板,我可告訴你,你若是再執迷不悟,馬上可就要倒大霉了。”
張老板大概是覺得我在虛張聲勢,眉頭一跳,獰笑著往盜洞里鏟進一堆土去。大眼賊不由得失聲喊了一聲:“張老板!別!”
他這一聲喊,驚起了四周樹上的宿鳥,整個林子里都傳來撲簌撲簌的聲音。張老板恍若未聞,舉起鏟子正要使第二下,突然發現自己胸口多了一個米黃色的光圈。他連忙抬頭看,看到手電筒還好好地握在大眼賊手里,他再往大眼賊和我身后看,發現這是從林中霧靄中刺出的一道光柱,正印在胸口上。
周圍幾個人立刻惶恐不安起來,不知這是個什么情況。張老板先是呆了一下,看這光柱對自己沒什么損害,冷哼一聲,手里填土的動作反而加快了。等到張老板抬起第三鏟時,附近林中白霧之間升起了無數光點,約有二三十處,飄飄忽忽,都朝著這邊涌來,同時有窸窸窣窣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大眼賊突然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嗓子:“墓主索命來了!”這聲音凄厲無比,張老板手里一哆嗦,鏟子“當啷”一下跌落在地上。他本來不信這些怪力亂神,可此情此景來得詭異,他心中本來就繃著,被大眼賊這一嗓子喊得頓時亂了方寸。
那幾個買家都傻了,有一個還偷偷摸出一串佛珠,顫抖著手捻動。我一動不動站在原地,抱著胳膊,露出高深莫測的微笑。與此同時,一個深沉嚴厲的聲音從幽幽林中飄了過來:“你們已經被包圍了,立刻放下武器,舉起手來。”
聲音里帶著噼啪的電雜音,顯然是通過喇叭喊的。張老板和那幾個買家一聽,臉色頓時煞白一片,估計他們這時候寧可自己碰到的是厲鬼索命。
只見從林子的霧靄里蹭蹭蹭蹭鉆出來二三十號警察,那一大片“鬼火”,其實是他們手中的強光手電筒。皮靴踐踏在草地上發出鈍聲,大蓋帽上的國徽偶泛寒光,威勢在無聲中鋪天蓋地壓下來。這些警察一言不發,腳下如飛,一下子將這個小山坳圍了個水泄不通。
先是大眼賊,然后是張老板,還有另外幾個買貨的,都乖乖蹲下身子,雙手抱頭——看得出,他們每個人動作都很熟練。只有我站在原地,保持著手臂高抬的姿勢,仿佛這些警察是我召喚出來的。到了這時候,張老板他們哪里還不知道怎么回事,紛紛投來兇狠的目光,殺意畢現。
按老規矩來說,我這么做,其實是理虧的。古董行和黑社會有點像,行內的恩怨在行內解決,起了糾紛找圈內的高人裁斷,輕易不上法庭。誰要是請來公差壞了別人買賣,這叫為虎作倀,是會被人瞧不起的。
不過話說回來,這年頭,誰會在乎這些老規矩,也只有大眼賊那種人還恪守本分。我正是欣賞他這種古風猶存,才不惜提前暴露一下。
堅守原則的人,總是值得敬重。我曾經看過一部香港電影,里面有句臺詞,說:“人生在世,總得堅持點看起來很蠢的事情。”
一名小警察看到我沒蹲下,眼睛一瞪,一腳就要踹過來,卻被旁邊一人攔住了。這人手里拎著個電喇叭,正是剛才在林子里喊話的那位警察。他身材精悍,黑瘦的臉上浮著一層若有若無的嚴厲,整個人往這一戳,周圍的森森鬼氣都畏縮地四散而逃。
他把電喇叭交給小警察,背著手慢慢踱到我身邊,掃視了現場一圈。張老板他們被他這么一掃,立刻像見了貓的耗子一樣把頭低了回去。
“你跟我過來。”他冷冷說道,然后勾了勾手。
我跟著他朝旁邊的灌木叢里走了十幾步。直到確信距離足夠遠,談話不會被旁人聽到,他才停下腳步,皺著眉頭道:“許愿同志,你這么做,可有點胡鬧。”
“方震同志,我不是一直在配合你們嗎?”我滿不在乎地回敬了一句。我跟這位叫方震的老警察早就認識了,算得上是生死之交。可是他卻一點沒有老友重逢的興奮,臉色反而變得陰沉起來:“你剛才干嗎主動站出來暴露自己?”
我回答道:“他們欺負老實人,我實在看不下去了。大眼賊這種肯守老規矩的人,如今已經不多了,我也是想仗義執言一回——反正你們已經把這兒包圍了,索性嚇唬嚇唬他們嘛。”
“糊涂!你應該跟他們一起被警方抓走,到公安局隔離以后再放你出來。現在這些人都知道你是警方的臥底了,風險會很大,你就不怕他們報復嗎?”方震一臉嚴肅地批評我。
“他們起碼得判個十年二十年,怕什么?”我滿不在乎地揚了揚手。
方震搖搖頭,嘆了口氣,仿佛對我這種毫無必要的出風頭很不滿。我佯作沒看見,伸了個懶腰:“這些細枝末節就不說啦,我說老方,我這趟差事算結了吧?”
“還沒呢,一會兒回局里還要做份筆錄。”
我一聽,頓時叫苦連天:“你們都人贓并獲了,干嗎還要我做筆錄啊?”
“這是規定。”方震回答,“對了,審訊的時候,你也得作為文物顧問旁聽,這是劉局安排的。”
“好吧,好吧……”
我舉手投降。跟方震這種人爭辯,簡直毫無意義。他就是一塊頑石、一道堤壩,任憑你多少風浪打過來,他都巋然不動。我側過頭去,看到遠處一道白光閃過。這是幾名技術人員在對盜洞現場拍照。周圍的警察走來走去,收贓物的,看犯人的,印車轍的,井然有序,聲音密集卻不喧鬧。一想到這么多人悄無聲息地跟著我們在山里兜圈子,一直到完成合圍都沒人覺察,我就佩服得不得了。這得是什么素質,都快趕上特種部隊了。方震手底下的人,就和他一樣神秘莫測。
“你們從剛才就一直跟著我?”我問道。
“是。”
“那面包車在山里轉了好幾圈,黑燈瞎火的,真虧得你們也跟得住。”
“職責所在。”
“如果我當時暴露了身份,你們又沒及時趕到呢?有什么備用計劃沒有?”我忽然好奇地問道。
“局里有一個見義勇為烈士的名額。”
“……”
我看著方震的臉,卻看不出任何開玩笑的跡象,只得縮縮脖子,中止這個話題。我們談完話,走回到那邊。大眼賊忽然把腦袋抬起來:“首長,地下還有個人呢,你們可別忘了哇。”
旁邊看守他的警察毫不客氣地敲了他一記:“閉嘴!”大眼賊連忙把嘴閉上,重新低下頭去。我一聽樂了,點點頭:“你還真講義氣,放心吧,天網恢恢,你們一個也跑不了。”
很快那個掏墳的迷彩服小伙計從盜洞里爬出來,一出洞口就被三個大漢按住。我一看他的臉,頓時就樂了,這小伙子也是一眼大,一眼小,活脫脫一個大眼賊的翻版。
警方人贓并獲,大功告成,方震宣布可以離開現場了。林子外頭停著好幾輛警車,我和方震上了第一輛,其他幾個吃席的家伙被一股腦關到第二輛大車里。車隊馬達同時轟鳴,警燈閃爍,正氣凜然,頓時把這陰翳山林中的詭秘氣氛震得煙消云散。
方震跟我并排坐在后面,雙手擱在膝蓋上,眼睛微瞇,目視前方一言不發。這是他坐車的習慣,我也知趣地沒拉著他繼續閑扯,而把目光投向車窗外那一片深沉的黑夜,思緒萬千。
這次行動,是劉局找上我來的。他是五脈的紅字門出身,在政府擔任要職,分管文物古董事務,是五脈在官場的代言人,當初就是他一手策劃,把我引入那場佛頭糾葛。
幾個月前警方注意到,首都市面上有一股明器流入,經過中華鑒古研究學會的鑒定,這批明器都是真的,而且年代整齊劃一,外表土壤成分相似,像是從墳里一批盜掘出來的。警方懷疑盜墓團伙又開始猖獗,遂制訂了一個釣魚計劃。
這個計劃需要一個人,這人必須得懂古董,江湖上有一定身份,又不至于太招眼。五脈里的人都不合適,最后這差事就落到了我頭上。我按照劉局和方震的關照,在市面上轉了一圈,果然被我找到一個“吃現席”的組織者。于是我以古董販子的身份假意入席,和方震搞了一出里應外合。
這次“吃現席”沒有順利交易,反而以內訌告終。這個結局,早就在我預料之中。“吃現席”這種古風猶存的買賣,講究的是規矩和誠信,在如今顯然已經不合時宜了。如今經濟開放搞活,大家都想明白了,金錢面前,不必講什么老規矩,怎么賺錢怎么來。即使是像古董界這種老氣橫秋的保守行當,也經受不起這種沖擊,像張老板這樣的人越來越多,大勢所趨,規矩也在慢慢消亡。
很多古董界曾經的規矩,也像“吃現席”一樣逐漸退出歷史舞臺,變成一件古董。
如果我爺爺和我父親活到現在,不知會做何評價。我一邊這么胡思亂想著,一邊伸出手指,在車窗上蘸著霧氣畫了一朵梅花。梅花一共分成五瓣,聚在一起何等緊密。可惜車子空調溫度一會兒就上來了,這朵梅花也變得殘缺不全。
不知為何,即使坐在警車里,那種慢慢滑入漆黑墓穴的壓迫感,仍舊在我心頭揮之不去,讓我呼吸不暢。我的額頭輕輕磕了玻璃一下,有細細涼氣沁了過來,冰冷無比。車子就在這種沉默中緩緩駛出山區。
很快車隊抵達了當地的一個派出所,開進院子里。我一看這架勢,恐怕方震他們是打算在就近的警察局里突擊審訊,不禁心里暗暗叫苦。看來這一時半會兒,是沒法回城了。
這個派出所不大,幾輛警車進來把停車場塞得滿滿當當。我和方震跳下車走進去,隨便喝了口熱水,嚼了幾口餅干,直接走進了審訊室。對面第一個被提審的大眼賊已經被帶了進來,雙手銬住,坐在椅子上。不過這家伙鎮定得很,大眼睛忽閃忽閃地東張西望,全無緊張感。
我以為他看見我,起碼得瞪我一眼。想不到大眼賊卻是滿臉堆笑,先主動打了個招呼:“首長好,首長好。”
“他倒想得開。”我低聲咕噥了一句,和方震坐到桌子后頭,旁邊還有一個負責記錄的小警察打開記錄本。
方震先遵循程序,問他姓名年齡身份,大眼賊昂首挺胸,對答如流,說自己是河南開封人,姓廖。看他那精氣神,好像自己得了“全國勞模”在接受記者采訪似的,一點也不像被審問的犯罪嫌疑人。我估計公安系統要是有年度最佳犯罪嫌疑人評選的話,他肯定能得獎。
問罷了前面的例行問題,方震拿筆桿敲了敲桌面,進入實質階段:“這次‘吃現席’是你張羅的?”
“是,我在市場上放了點風,就有人主動湊過來了……哎,我要是再早一點知道有首長關注,就多招幾個不法商販,也算為民除害。”大眼賊一臉義憤填膺。
“你是什么時候知道警方關注此事的?”
“就是剛才啊。我一看那一排手電透著霧氣照過來,就全明白了。強光防霧手電,只有警察才有這裝備。從那一刻起,我就下了決定,要全力配合警方工作。”大眼賊解釋說,大眼珠子賊兮兮地轉了一圈。
我在一旁忍不住開口問道:“既然你知道是警察,為什么要喊一嗓子墓主索命?”大眼賊恨恨道:“這些人平時壞事做盡,心里都特別迷信。我喊那么一句,好歹能嚇唬嚇唬他們——誰讓這群混蛋不仁在先,要活埋我兒子呢?”
方震眉頭微抬:“那個下去挖墳的是你兒子?”大眼賊笑道:“父守坑,兒下洞,這是我們這一行的講究。”
方震看了我一眼,我點點頭,表示他說的沒錯。確實有這個老規矩。原因很簡單,倒斗的時候挖盜洞,一般是一個在洞口守,一個下去墓穴里挖明器。可是人性本貪,時常有守在洞口的人起了貪心,把明器接走以后,一鏟子把取寶的活埋。所以合伙盜墓的大多是親戚,而且得是血親,但兒子害老子的事也時有發生,后來規矩變成了兒子下洞,老子守坑,這才保得平安無事——別看是個小小的轉變,里頭可透著不少人性的道理呢。
那下了盜洞的年輕人也是一眼大、一眼小,估計是什么家族的遺傳病,不用鑒定,一看面相就知道肯定是父子。
方震低頭記了幾筆,拍了拍桌子:“那你知道你們父子犯了什么罪嗎?”
大眼賊忙不迭地點頭:“知道,知道,詐騙罪。咱們國家《刑法》都規定了,我這是以非法占有為目的,用虛構事實或者隱瞞真相的方法,騙取數額較大的公私財物的行為。”他倒背得挺熟,旁邊負責記錄的小警察撲哧一聲,差點樂出來。
“詐騙罪?”方震冷笑一聲,“你們父子今天的所作所為,只是詐騙罪?恐怕不對吧?”
大眼賊賠笑道:“首長您圣明,真的只是詐騙罪。”他身子前傾,眼珠瞪得很大,聲音壓低,好像在說一個天大的秘密給我們聽,“這事我就告訴您幾位啊,我給他們那些貨,都是假的。”
方震愣了一下,連忙吩咐小警察去把那些贓物取來。等到他們把贓物運過來,我知道用著我的時候到了,從容起身,先把那個玉春壺瓶拿起來端詳。說起來,這次吃現席吃砸了鍋,這個玉壺春瓶要負很大的責任。都是它挑起了出席者的貪欲,這才有了后頭的紛爭。
其實我對瓷器不是很懂,那是玄字門藥家的專長,可惜藥不然這個不肖子叛變,藥來去世,山中無老虎,也只能讓我這個白字門里的趕鴨子上架了。我拿著玉壺春瓶翻過來掉過去看了幾遍,突然樂了。這瓶子剛拿出來的時候,現場光線太暗,我只是匆匆拿手電照了一眼,沒細看。現在仔細這么一瞧,就瞧出問題了。
方震問我樂什么,我說大眼賊說的沒錯,這是一件贗品,而且贗得沒法再贗了。說完我指給方震看,這瓶子底兒有個題款,上頭寫著“大明洪熙元年成祖遺制”,一共十個淡青釉色的楷字。
方震和那個負責記錄的小警察看了看,都看不出個所以然。我索性把瓶子放倒,拿食指一個一個點過那一行字,告訴他們:“這瓶子的破綻,就在這一行字里。”
小警察一拍巴掌:“我知道了!洪熙是明仁宗朱高熾的年號,明成祖朱棣的年號是永樂!有矛盾。”
我搖搖頭:“錯可不在這里。你看到‘遺制’二字了么?說明這玉壺春瓶是朱棣在位時下旨要的,結果還沒等做好,朱棣就死了。等到這瓶子燒制出來,都已經是洪熙年間了,所以題款上前寫新皇帝年號,后寫成祖遺制,說明這東西雖然是洪熙年出的,但算是先皇生前遺物。錯不在這里。”
小警察有點不服氣:“你一不瞧胎足釉色,二不鑒紋飾,光看這一行字,怎么知道是假的呢?”
我哈哈一笑:“這錯的地方,就在明成祖三個字上。朱棣的廟號可不叫明成祖,而是叫明太宗。”小警察眼睛瞪圓:“怎么可能!我中學歷史書里就寫了明成祖朱棣,可從來沒見過什么明太宗。”
我晃了晃指頭:“你有所不知。朱棣死后,定的廟號就是叫明太宗。過了一百多年,到了嘉靖年間,才改為明成祖。所以說,咱們現在講‘明成祖朱棣’,一點問題都沒有,可洪熙年間的工匠,提到朱棣只可能叫太宗。嘉靖前的文物,凡見成祖二字的,鐵定是假貨——這是個知識盲點,好多人不知道,一不留神就被忽悠了。”
大眼賊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欽佩地鼓了鼓掌,弄得手銬嘩啦嘩啦響:“原來是假在這里了啊!這位首長真是目光如炬。”
我和方震對視一眼,覺得這家伙反應可有點奇怪,似乎他原來也不知道這假貨的破綻在哪兒。
這些贓物里就這個玉壺春瓶值錢,它既然是假的,其他幾件連看都不用看了。方震吩咐人把贓物拿走,問大眼賊道:“你一開始就打算坑那些人對吧?”
“嗯!”大眼賊大大方方點頭承認,一點都不覺得丟人。
我眉頭一抖,枉我剛才還夸他守規矩,原來也是個騙子。
但我仔細一琢磨,不得不承認他這一手算盤,打得是相當精明。你想,如果買家把這些贗品當真,他就白賺一筆大錢;如果買家識破其中破綻,那也沒什么,東西是當著你的面從墳墓里掏出來的,就算贗品,那也是墓主陪葬的贗品,跟辦席的人可沒關系。吃現席本來就是碰運氣,別說收到假貨了,就是顆粒無收,你也只能當是啞巴虧。萬一失風被警察逮住,也沒關系,大眼賊只需把這東西的破綻一亮,證明是贗品,至少能脫去倒賣文物一條罪名,最多是個詐騙罪。
看來這家伙在動手前,把種種可能都考慮到了,進可攻,退可守,難怪一進審訊室一副有恃無恐的表情。
方震瞇起眼睛,陷入思考。旁邊小警察沉不住氣,開口喝道:“你以為你能逃脫法律的制裁嗎?盜掘古墓,也是要判刑的!”
大眼賊呵呵一笑,狡黠地眨了眨眼睛。我腦子一激靈,立刻反應過來,脫口而出:“莫非……那墓也是假的?”
大眼賊笑道:“首長圣明。”
這一下子,審訊室里的氣氛變得有些古怪起來。方震冷靜地敲了敲桌子:“詳細說說。”
大眼賊道:“其實這事吧,說起來很簡單。我們爺倆先尋一塊風水寶地,打一個假盜洞下去,大約也就打下去幾米深,什么墳也碰不到。然后我們把事先準備好的假明器藏到洞底,等到開席時,我兒子假裝入墓,一件一件運出來賣給他們。那些人很迷信,膽子又小,不會親自下去盜洞一看究竟,識破不了。”
“難怪你堅持不讓張老板開棺。我還以為你是堅持原則,原來是怕露底!”我回想起之前的細節,不禁又羞又氣。
大眼賊胸膛一挺,正色道:“不是怕露底,而是我知道這事不對。挖墳掘墓,這可是有悖人倫的大罪過,我雖然讀書少,也絕不會干那種事。再說,《刑法》第三百二十八條說了,盜掘古文化遺址、古墓葬,并盜竊珍貴文物或者造成珍貴文物嚴重破壞的要處十年以上有期徒刑、無期徒刑或者死刑,我哪能把腦袋往槍口上撞。”
“你《刑法》倒背得挺熟。”
“知法才能犯法。”大眼賊一本正經地回答。
我身體往椅背上重重一靠,剛才的那點得意情緒全沒了。這個混蛋,可真是太狡猾了。這事從頭到尾就是個騙局,這家伙看著傻其實精明得很,我若不是警方的臥底,恐怕被他活活玩死自己都不知道。堂堂五脈中人,竟然被一個農村基層的老騙子給糊弄了,這可太丟人了。
方震大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讓我更加尷尬。我剛才還當著方震的面為大眼賊做辯護,以為他算是賊中君子,鬧了半天,原來也是個黑吃黑的主兒!
我坐在那兒,臉上青一陣,白一陣。方震卻無動于衷,繼續面無表情地審訊:“也就是說,所謂‘吃現席’,一切都是假的,事先挖好的假盜洞,事先做好的贗品,這就是個局。”
大眼賊糾正道:“首長,這話得說清楚。那些贗品有的是我們自己做的,但像玉壺春瓶這種玩意,走的是水路,我們自己可做不來。”
“水路?”方震把視線轉向我,我無精打采地解釋道:“水,是往酒里摻水的水,意思是假貨。走水路就是說從專門的造假人手里買贗品,然后拿去騙棒槌。”
這事在古董行當很常見。古玩界騙子很多,但會自己加工贗品的騙子很少——造假也是門手藝,不是那么容易的——他們通常都是從專門的渠道低價買回贗品,再去別處騙高價。像鄭各村那個鄭國渠,就專門做青銅器贗品,全國各地的人從那里進貨,拿回去當真品賣,這就叫走水路。因為賣的人打的是仿古工藝品的旗號,買賣均屬正當,所以警察對這個環節一直無可奈何。
方震聽明白以后,轉向大眼賊:“誰賣給你的?”
大眼賊嘬了嘬牙花子,第一次露出為難神色:“首長,這個……是不是就別問了,實在不方便說。”
小警察一拍桌子:“這里是警察局!誰跟你討價還價!快說!”
“這,這是道上的規矩。”
“你也配談規矩!”小警察氣樂了。方震慢吞吞地敲了一記邊鼓道:“你既然熟悉法律,應該知道有重大立功表現的,還可以獲減刑、緩刑。”
大眼賊閉上眼睛,似乎在做激烈的思想斗爭。最終開口道:“既然是幾位首長抓的我,說明咱們有緣,那我就告訴你們,不過我這也是迫于無奈,不是故意想……”
“別啰唆!快說!”
大眼賊嘆了口氣道:“說實話,這瓶子找誰買的,我也不知道。”
“你還敢耍花樣?”小警察大怒。
“我是真不知道啊。我是聽一個同行說有地方能走水路,貨好價廉,信譽也不錯。不過這條水路見不到人,就只有一個通信地址。我把要訂的物件和具體要求寫到信里,附上錢,按地址寄過去。過上十來天,人家就給我寄回來了。整個過程,一個人都見不到。”
“你就不怕他們收了錢不給貨?”
“他們信譽很好,很多人都從那里走貨。而且人家特別專業,你可以指定要高仿還是低仿。像我搞吃現席,需要的贗品不能有明顯破綻,但又不能沒有破綻。他們送的這個玉壺春瓶,分寸就拿捏得特別好——一般人根本看不出真偽,但真正的專家一眼便能看穿。”
說完大眼賊看了我一眼,讓我的自尊心舒服了點。
方震道:“那個地址是什么?收件人是誰?”
“地址我家里有,還有啊,這信是有講究的,兩枚郵票要對貼,還得在信角封口寫三個字:老朝奉。”
“咣當”一聲,一杯熱水砸在了地上。我臉色鐵青地問道:“你再說一遍。”
“老朝奉,老帥的老,朝鮮的朝,奉獻的奉。”大眼賊一臉無辜地望著我,不知道我怎么突然就激動了起來。
我沒法不激動,如果說全中國跟我淵源最深、瓜葛最多的,莫過于這個家伙了。他和我爺爺是同時代的人,當年的佛頭案和許家接下來的一系列遭遇,都是因他而起。我的幾個好友,或者死于他手,或者根本就是他的臥底。
這是于私的恩怨;于公來講,老朝奉是古董界的一股暗流,他把持著一個龐大的造假產業,在中國文物市場攪起腥風血雨,與五脈可以說是天然的對頭。所以老朝奉不光是我的敵人,也是中華鑒古研究學會的死敵。在佛頭案了結以后,老朝奉就徹底消失了,我連他的真身是誰都不知道。我和五脈的人也曾經想深入調查,但線索實在太少,一直勞而無功。他就像一只毒蜘蛛,把自己藏在了錯綜復雜的蛛網之中,無從覺察。
他到底是誰?他為何對許家如此仇視?老朝奉這個名字,和我家先祖許衡的宿敵魚朝奉有著什么聯系?種種謎團懸而未決,讓我始終如芒在背,無法松懈。一日不得到解答,我們許家、五脈乃至整個古玩市場一日不得安寧。
我萬萬沒想到,這么一件看似十萬八千里之外的案子,居然把老朝奉給牽出來了,真是讓我又驚又喜。看來我們許家跟他之間,還真是有一種特別的“緣分”。
我俯身把水杯撿起來,沉默著,眼睛直勾勾瞪著大眼賊,仿佛把他當成了老朝奉。大眼賊大概是被我瞪毛了,急忙抬起銬在一起的雙手,用力擺了擺:“使不得,同志,使不得。”
“什么使不得?”小警察問。
大眼賊一臉關心地望著我:“這位同志龍準高直,雙眉平闊,鼻翼兩側的法令紋深長開闊,其型如鐘,本是大大的福相。可是你剛才也不知對誰動了殺心,兩道法令紋陡然收緊,窄刃偏鋒,如一把剪刀倒懸,這就……”他欲言又止。
我死死盯著他:“就怎么樣?”
大眼賊嘆了口氣道:“自古面相與命數息息相關,隨心而變。同志你殺心已動,面相已呈劫相,銅鐘鑄成金剪,又循鼻倒懸,對準人中。若不修身養性,調和情緒,只怕……”
“只怕什么?”
“只怕是人中命數,被一剪而斷。”
這是一處位于燕郊的墓園,在河北三河靈山腳下,離北京五十多公里,談不上什么好風水,但勝在僻靜。這時候非年非節,來的人很少,特別安靜。陽光均勻地潑灑在這片靜謐的墓園之間,風吹過兩旁黃綠顏色的樹木,發出一種深邃安詳的聲音。我買了兩束菊花,緩步穿過墓園。
大眼賊的后續審判都交給方震,我獨自一人先返回北京,哪兒也沒去,先來了這里。
我走到墓園一角最靠近樹林的陰涼地方,那里有兩塊其貌不揚的石質方形墓碑,就是我家的地址。這兩塊并肩相鄰的墓碑,一塊是我給我爹媽買的。當初他們投了太平湖,骨灰被草草收在了一個簡易骨灰盒里,一直到七八年前,我才在這里買了一塊墓地,把他們移過來。另外一塊是我爺爺奶奶的,則天明堂玉佛頭的事解決以后,我爺爺許一城平反昭雪,于是我把他和我奶奶移葬到此,安在我父母隔壁,在陰曹地府彼此也能有個照應。
我把手里的菊花輕輕擱在墓臺前,想俯身去拔拔雜草,忽然詫異地“咦”了一聲。
此時在墓碑前,不知是誰擱了兩個精致的小香爐。我看得出,這是青釉雙耳三足爐,不是古物,但品相頗好,算是上乘工藝品。香爐里還插著幾根香,在我爺爺墓碑前的那個香爐里插著八根,在我父親的墓碑前插著六根。香已燒了大半截,青煙裊裊,散發著一股微微甜味。就算我不懂香,也知道這香質地不凡。看看香灰長短,燒了大概有十來分鐘吧。
我皺皺眉頭,起身環顧,看到在遠處的通道盡頭站著兩個人,正朝這邊望來。一個五十多歲一副官相,身旁是一個須發皆白的老者,手持一根藤杖,精神矍鑠有如勁松。這倆人我都熟悉,一個是劉局,一個是五脈如今的掌門人、紅字門家長劉一鳴。
我沒著急過去,先蹲下身來把墓碑附近的雜草清理干凈,又擦了擦墓碑上的污漬,就地跪了下來。
“爺爺奶奶,爸爸媽媽……”我說到這里,鼻子一酸,這四個詞我許久不用,都生疏了,“跟咱們家有三代恩怨的老朝奉,終于把尾巴露出來了。這些血海深仇,我一定要報還給他,任何人也別想阻止。咱們許家自老祖宗開始,去偽存真幾百年,沒出過一個孬種,我不會給列祖列宗掉鏈子的。請你們保佑我。”
我說完以后,俯身磕了幾個頭。一直等到香都燒得差不多了,我才把倆香爐澆水壓滅,拎起來朝著劉家的兩個人走過去。
“墓園里規定不讓動明火。”我把爐子遞給劉局,帶著淡淡的不滿。
劉局笑瞇瞇地把香爐接過去:“我們家老爺子想為老掌門上上香,盡盡心意。我已經跟墓園管理處打過招呼了,他們能理解老同志。”
“哼,是不敢不理解吧。”我在心里腹誹了一句。劉局在政府擔任要職,手眼通天,讓一個小小的墓園管理處開個后門,可以說是輕而易舉。
我站在原地,劉局忽然抓住我手臂:“小許,我們家老爺有幾句話想跟你嘮嘮。”
“那在這兒說不就得了?”
“墓園陰濕,老爺子不宜多待,去他家里頭說吧。”
劉局這個人,平時看著笑瞇瞇的很和善,卻是個謀而后動之人。他只要一張口,那一定是把各種因素都算到,有了十足把握,你會發現根本無法拒絕。劉一鳴以中華鑒古研究會會長之尊,親自來為我爺爺和我父親敬香,這份面子,我是沒辦法回絕的。
車子開了約摸半個小時,來到小湯山附近的一處紅磚別墅。這小別墅外表是蘇式風格,里面的裝潢卻是古香古色。我跟著他們兩個進了別墅,徑直走去書房。書房入門的地方,上頭匾額題著“四悔齋”三字,讓我一怔。劉局看出我的詫異,解釋說這是劉老爺子新寫的,才換上沒兩天。
出乎我意料的是,書房里的陳設很簡單。除去屋角一張茶臺幾個圓墩以外,只在臨窗處擺著一張碩大的酸枝四面平書桌,上面擺著文房四寶和一瓶白菊,還有一張寫到一半的字。書桌旁邊立著一扇竹制屏風,上頭雕著一副對聯:“事能知足心常愜,人到無求品自高。”這幾件東西看似簡陋,卻透著高古的清氣。一只大肥的梨花肥貓正趴在桌案上呼呼大睡,毛茸茸的尾巴不時掃過筆掛,讓上頭的大狼毫小白云一陣晃動,平添一份溫馨閑適。
我們各自找了個圓墩落座。劉一鳴把藤杖擱在旁邊,先閉目養神了一陣,這才睜開眼睛,對我說道:“自家人說話,開門見山吧。天行有道,變者為常。如今社會劇變,學會也在醞釀改革轉型,正是用人之際。小許,我希望你能回來幫忙。”
面對劉一鳴的邀請,我搖搖頭:“我這人閑散慣了,又沒什么水平,怕是幫不上您什么忙。”
“呵呵,是幫不上,還是不想幫?”
劉一鳴瞇起眼睛,語速不徐不急。
一下子被說中心事的我有點尷尬,手下意識地往前伸了一下,這才想起來,自從我進了書房以后,劉一鳴連茶都沒倒一杯,我連端起杯子喝一口茶來掩飾的機會都沒有。
我對他們老劉家,其實是有怨言的。佛頭和我們許家回歸之事,就是這兩個劉家的人在背后推動。對我來說,雖然結果是好的,為祖父平反昭雪,但中途也是數次九死一生。而劉家穩坐釣魚臺,卻是最大的贏家。玄字門元氣大傷,黃字門一蹶不振,剩下青字門獨臂難撐,整個鑒古研究學會,再無第二人能撼動劉家的勢力。我總覺得被他們給當槍使了,這一直讓我心存芥蒂。
當然,這種話心照不宣就得了,不好說出口。更何況,我還有另外一個非拒不可的理由。
“劉老爺子,我不是不想幫,而是有事沒有做完,在那之前我不想分心。”
“老朝奉?”劉一鳴似乎早就料到我會提這件事。
“是的,這次好不容易抓到一個線索,我絕不會放過。我在爺爺墳前立過誓,一定要親手逮到那個老東西。”我一字一句地說道。
劉一鳴和劉局對視一眼,劉局開口道:“大眼賊的案子方震已經向我匯報了。不過現在是敏感時期,得緩一緩。”
“敏感時期?”
“剛才老爺子說了。學會正在醞釀轉型,這會牽涉到方方面面的勢力,甚至可能會演變為古董界的一次大洗牌,多少人都盯著呢。所以在這時候,不可輕舉妄動,節外生枝。”
我再也按捺不住怒氣,霍然起身:“我許家兩代人都是因他而死,他還殺害了我的數位好友,我跟他之間,仇深似海。我不管旁人如何,我是絕對不會罷手的!”
劉一鳴長長一聲嘆息:“老朝奉此人,狡如狐,狠如狼,驚如鼠,與我們五脈斗了這么久,從未有人能揪住他真身。茲事體大,須得仔細籌劃,不可逞血氣之勇。等到學會改組穩定下來之后,我答應你,會傾五脈之力幫你找他,如何?”
“對不起,許家的仇,我不想假手他人。”我冷著臉說道。
劉一鳴的承諾我可不信,難道學會十年不改組,我就十年不報仇了?再說,老朝奉的年紀如今恐怕得有九十多,隨時可能作古,萬一我還沒找到他他就死了,可怎么辦?劉一鳴這顯然是緩兵之計,五脈不去抓造假之人,反來勸我罷手,一想到這里,我的心火又騰騰燒了起來。
“真者恒久,偽不能長,天自有報應。”劉一鳴繼續勸道。我立刻回了一句:“我等不及報應,只好自己動手。”
劉一鳴掃了我一眼:“小許,你現在心神不定,火氣燎原,這么浮躁,怎么斗得過他?”
“五脈藏龍臥虎,卻一直拿老朝奉沒辦法。我既然能一個人翻了佛頭案,對付他也未必干不成。”我半帶著諷刺說。
書房里的氣氛一下子變得尷尬。劉一鳴見我沒怎么聽進去,喟嘆一聲道:“我看你今天不宜做什么決定,先回去吧。我也不勉強你,什么時候想通了,再來找我便是。”
談話就此結束,劉一鳴轉回屋里去休息,劉局把我送出門,讓司機把我先送回去。臨走之前,他執著我的手,笑瞇瞇地說道:“老爺子平時可是很少說這么多話,有點累著了。你多體諒他。”我聽他這話,心中一動。看來在這個話題上,劉局和劉一鳴,看法似乎不完全一樣。
但劉局這個暗示太模糊了,這一家子人都是有話不直說。我心里揣著老朝奉的事,也懶得去琢磨其他無關的東西,只是隨口應了一句。
“答應我,先別輕舉妄動。”劉局又叮囑了一句。
“好的。”我回答。
離開小湯山別墅以后,我直接回了琉璃廠的四悔齋,一推門,看到黃煙煙正在屋里,坐在行軍床上蹺著腳,在那兒看電視劇。
她是五脈黃字門黃克武的孫女,查佛頭案的時候幫了我不少忙,現在是我……呃,我倆的關系挺難描述,不算情侶,但又比普通朋友親密一些。這女人吶,有點像貓,我過去討好,她愛搭不理;我往后縮,她就給點甜頭,搞得現在我也暈頭轉向了。
人家談戀愛,都是花前月下,看場電影送束花什么的。我大概是天生腦子里沒那根弦,不會這些浪漫舉動,每天就待在琉璃廠的小店里頭,就算出去,也是去潘家園溜達,人家態度曖昧,也可以理解……你看,今天我去掃墓,讓她幫我看了一天的店。
黃煙煙見我進門,起身把電視“啪”一下給關了,遞了一杯茶過來。我接過杯子一飲而盡,擦擦嘴,問她今天生意怎么樣。煙煙說一件都沒出去。我笑笑,說正常,正常。然后一屁股坐在行軍床上,緊貼著她。煙煙也沒躲,繼續嗑著瓜子。
“聽說你去劉老爺子那兒了?”我心想這五脈真不愧是同氣連枝,什么事都瞞不住,便把我跟劉一鳴的談話說了一遍。黃煙煙聽完以后,沉思片刻:“雖然劉老爺子這個人心機很重,不過這次他說的有道理。”
我頗覺詫異:“你也覺得我不該輕舉妄動?”要知道,黃煙煙的爺爺黃克武一直在跟劉一鳴斗,建國以后的中華鑒古研究會發展,就是一部黃紅兩門斗爭的歷史。她平時對劉家冷諷熱嘲,難得有句好話。
煙煙說:“劉老爺子沒騙你,最近學會確實一直在醞釀改制的事兒,家里人正在加緊活動,四處造勢。”
“怎么改?”
“劉老爺子是想把整個京城的資源整合到一起,聯合收藏界、古玩大店、大學、博物館、文物局和相關科研機構,來穩定整個古玩市場。”
“好家伙,”我嘖嘖贊嘆。這可真是不小的手筆。
“這件事要做成了,會是業界的一次大洗牌。其他幾門的人,也都在忙這件事。這次改制雖然只是整合首都資源,但對全國都有重大影響。所以我過幾天得出趟差去南京,那邊有幾位古董界的老前輩,跟我爺爺有舊,家里派我去爭取一下支持。”
“去多久?”
“怎么也得半個多月才回來。”煙煙說完,伸出手摸摸我的臉,“我知道你心里著急,但你一個人去調查,我實在放心不下。老朝奉的危險,你也是知道的。稍不留神,就會吃大虧——別忘了藥不然啊。”
聽到煙煙這么一說,我嘴角一陣抽搐。藥不然這個名字,可實在是刻骨銘心。我本來當他是最好的朋友,想不到他卻是老朝奉麾下一個臥底,險些就把我們害死了。這次我死抓住老朝奉的線索不放,一半是因為許家的恩怨,另外一半就是因為藥不然的背叛。
煙煙見我神色有異,知道這名字觸動了我的傷心事,便溫柔地抓住我的手,柔聲勸道:“所以你耐心點,等我回來。我去跟爺爺說一聲,到時候學會調動資源人手,還怕抓不住他么?”
我“嗯”了一聲,收起憂慮神情:“行,都聽你的——不過我可不能白聽。”我轉過臉,笑嘻嘻地想要去親她的嘴唇。不料她身形一晃,敏捷地閃開了。我一臉無奈,她武功高強,真打起來我完全不是對手。黃煙煙咯咯一笑,拎起小紅包出門了。
煙煙走了以后,我一個人坐在行軍床上,點起一支煙,臉上的笑容在煙霧中慢慢收斂起來。所有人都勸我不要去找老朝奉報仇,但這件事不是簡單地說一句“你不要去”就能讓我釋懷的。
接下來的幾天時間,我老老實實待在四悔齋里,哪兒都沒去,就打了幾個電話。到了煙煙要出差去南京那天,我把她送到火車站。煙煙說又不是生離死別,送到檢票口就行了。我說那怎么顯出誠意呢,執意買了張站臺票,一直把她送進車廂里,幫她把旅行包擱到行李架上,這才下車。
下車了我也沒走,一直站在月臺上往車廂里看。煙煙隔著玻璃對我說了幾句話,還把手伸到耳朵旁歪了歪頭,看口型的意思,大概是說到南京她會給我的大哥大打電話。我微笑著點點頭,做了個放心的手勢。
我站在原地,目送著列車緩緩出站。等到它消失在遠方,我假意朝著地下通道走了幾步,裝作蹲下身系鞋帶,仔細觀察周圍。這時候月臺上送客的人都走完了,就剩下幾輛賣食品的小推車,幾個售貨員聚在一起閑聊著。我看看沒人注意到我,就走到月臺盡頭一處綠色廊柱的后面,盯著另外一側的火車。
這個月臺是雙向的,在另外一側恰好也停靠著一輛即將發車的火車,看標牌是去廣州的。按照規定,月臺只能單向發車,一個車次一個車次地放人。去南京的車發走以后,去廣州的車才會開放檢票口。我抬腕看看手表,時間差不多了。果然,很快從地下通道傳來雜亂的腳步聲,一大波扛著大小行李的旅客涌上月臺,各個興致勃勃,都是打算南下淘金的。列車員們紛紛站到車門前,準備迎客。
我把煙頭丟到地上碾碎,刻意緊跟著一個背著大帆布口袋的旅客。列車員伸手找我要票,我一晃手里的站臺票,又指了指前頭的乘客,一句話沒說,就混進車廂里去了。進去以后,我輕車熟路地躲到洗手池旁待著。等到送站的人都下去,火車一開動,我主動找到列車員,說補一張臥鋪。
列車員問我到哪兒,我看了眼窗外,毫不猶豫地回答:“去鄭州。”
沒錯,鄭州。
我要去鄭州。
大眼賊給我的那個老朝奉的地址,就是在鄭州。
劉一鳴也罷,煙煙也罷,他們都是五脈中人,考慮事情自然要從大局出發,學會利益為先。但我對五脈,實在沒什么感情,我有恩于五脈,五脈可無恩于我。許家的仇,別人可以罔顧,我卻絕不會罷手。
當然,我已經答應劉局和煙煙了,暫時不去動老朝奉,自然說話算話——不過,我可沒答應不去調查外圍線索。
我是這么打算的:在鄭州查而不動,一有所得,立刻收手,等到學會騰出空來,再繼續追查不遲。我出發之前,已經在四悔齋里打好了埋伏,封門閉戶,說去外地收貨。我算過了,去鄭州最多一禮拜,神不知,鬼不覺,只要趕在煙煙回來之前返回就行了。
大眼賊失風被抓,說不定老朝奉很快就會覺察。如果因為耽誤幾天而錯失了這么一條線索,到時候可沒后悔藥吃去。
我就這么躺在臥鋪上胡思亂想,昏昏沉沉睡了過去。過了十來個小時,列車員把我叫醒說到站了。我揉揉眼睛,往外一看,看到窗外的月臺上立著一面碩大的站牌,白底黑字,寫著“鄭州”二字。
我心想,這就算是進了敵營啦。
玩古董的人都知道,河南是古玩大省,開封、洛陽、安陽三地呈鼎足之勢。而這三地的古物,則匯聚于省會鄭州。鄭州自古就是七郡道口、五路通衢,是重要的文物流通集散地,卓然自成一番格局。想要在河南文物市場分一杯羹,鄭州是必須要掌握的樞紐。因此各路神仙在此都有勢力,錯綜復雜,水一點不比京城淺。據說五脈數次南下,想要把鄭州收入麾下,結果只能換得一個聽調不聽宣的結果,可見此地之兇險。
我出了熙熙攘攘的鄭州站,先在街邊的小攤子上吃了一大碗胡辣湯。這玩意兒看似是漫不經心的亂燉,實則滋味無窮,一口辛辣面湯滑入胃里,跟手指頭摸了電門似的,全身都麻酥酥的,格外舒坦。我就著兩個油餅把這一碗胡辣湯喝了個底朝天,覺得一夜疲勞全都被辣出了體外,斗志昂揚。
我這次來鄭州,背著劉家,所以五脈的人脈是不能用了,只能孤軍奮戰。一念至此,我非但沒有畏懼,胸中橫生一股豪氣來。老朝奉與我許家三代恩怨,是時候由我做個了結了,是生是死,我都絕不會回頭。
“這一封書信來得巧,天助黃忠成功勞,站立在轅門三軍曉,大小兒郎聽根苗……”我不由得開腔唱了幾句《定軍山》,然后打了個飽嗝,從懷里掏出一張小紙條和一張地圖來。
這小紙條是我在審訊大眼賊的時候偷偷抄的,里面寫的就是老朝奉留下來的地址。方震那個家伙,大概是猜到我的心思,把審問記錄看得特別死,不讓我接觸。我施展渾身解數,才從記錄的小警察那里騙來。
我拿著這紙條和地圖,一路按圖索驥,倒了幾趟公共汽車,終于找到一處十字馬路的交叉口。這一帶是老城區,放眼望去一片片都是灰瓦平房,巷道交錯,遠處幾棟樓房的工地正在動工,但一時半會兒還改變不了整體風格。在這些平房之間還有一條隆起的土包,長條形狀,上面長著一層薄薄的青草,在這一片房海之中顯得特別突兀。
我附近問了一下,才知道這是當年商代城墻的結構遺跡,不由得多看了兩眼。真不愧是鄭州,上古遺跡隨處可見。幾千年前的東西,就這么堂而皇之地夾雜在嘈雜的居民區里,顯得別有意趣。
紙條上的地址,在附近一條巷子的盡頭,是處其貌不揚的平房,商代城墻遺址就在房后,看著好似這戶人家的后山。我走到門口,看到大門上吊著一把鎖頭,門外掛著一個墨綠色的郵筒,旁邊是個鮮奶箱,上面用粉筆歪歪扭扭寫著門牌號。
我沒著急敲門,而是謹慎地在周圍轉了一圈,找到巷口的一家小賣店。店主是個胖胖的大嬸,開始對我愛搭不理,等到我掏錢買了兩板五號電池和一卷樂凱膠卷,她的態度一下子變得熱情起來。我借機跟她攀談,打聽這家人的情況。
套話是玩古董的人必備的技能,俗稱舌頭耙子,舌頭一擺,就能從對方那里耙出想知道的事。胖大嬸一個普通中年婦女,對我根本沒什么戒備心,三兩句話我就把那家人的底細摸清楚了。
這戶人家姓閻,戶主叫閻山川,是個報社記者,媳婦在中學當語文老師,家里有個七歲的小孩子。不過據胖大嬸說,閻山川是跑財經新聞的,媳婦也很本分,沒聽說過這家人跟古董、文物什么的有關系。
當然,這說明不了什么。如果他們真跟老朝奉有勾當,不會讓外人知道的。我告別胖大嬸,在附近的五金店買了把改錐,趁巷子里沒人,悄悄撬開了閻山川家的信箱。信箱里只有一份《河南日報》,一份《鄭州晚報》,報紙都是當天的,上面什么記號也沒有。
我把東西放回去,信箱關好,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巷子,在附近找了家叫愛民的小旅館住下。次日一大早,我在地攤上買了一架玩具望遠鏡,爬上那座商代城墻遺址。這里可以俯瞰閻山川家,進出動靜一目了然。
我連續觀察了三天,基本上摸清了這家人的作息時間。戶主閻山川每天早上六點半出門,他媳婦每天早上七點帶孩子出門,中午都不回家。晚上五點孩子自己放學回來,拿鑰匙自己開門。他老婆六點帶著菜回來做飯,閻山川差不多要七點以后才回來。送報紙的郵遞員每天下午兩點準時投遞,就送兩份報紙,沒有明信片或信件,晚上閻山川媳婦回家的時候開信筒取走。
這個狀況讓我非常迷惑不解。
大眼賊從老朝奉這里買的是一個低偽仿明玉壺春瓶,根據他的口供,一共花了二百五十塊錢,那么老朝奉從中賺到的利潤,應該是在一百塊左右。這個利潤率很高,但絕對數不大。老朝奉要靠這個渠道賺錢,每日起碼得有十件二十件的走貨量,才能形成規模,像這個接生意的檔口,三天居然連一筆生意都沒有,實在不合理。
我心想,莫非屋子里暗藏玄機?得找個辦法進屋里頭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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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趁機摸進了屋子里,準備調查老朝奉的線索,誰知竟然撞見主人回來!想方設法脫身之后,我意外地遇到了一名的記者,他居然知道明眼梅花的底細!這個人究竟和五脈有什么關系?而“我”又能否抓到老朝奉的狐貍尾巴?《最推理》108期精彩再續!